张建文：乡间小路 延伸的梦

乡间小路 延伸的梦

张建文

我怀念我的乡间小路，虽然早已面目全非。

乡间小路，教会了我成熟、爱、放弃与坚持，更重要的是教会了我行走。

乡间小路可有终点？我只知道我的路的终点是我的理想，想走进文学的殿堂。路，自己选，是个性。终点是确定的，路是不定的。走到哪里，是责任；怎么走，是自由。

乡间小路，弯弯曲曲，像抒情的乐章，像人生的航路。在坎坎坷坷的乡间小路上，晨昏橘红的云霞像绸缎般装饰了我的梦。

牵着东方的旭日，走上这乡间小路，想把这条路串联成最美好的理想线路。即使栉风沐雨，也要走向远方。远方，那可是梦所在的地方。远方，有一道镶嵌着希望的彩虹。我想怀着七彩的梦走进彩虹。

乡间小路，像是天边灿烂的云霞里飘出的一条彩带，系着我的童年，延伸着青春的梦。

这条延伸着梦想的乡间小路，每天都有出发，追寻新的寄托，每天都会丈量风雨的泥泞和烈日的焦灼，每天都要体验生活的艰辛和冷暖，乃至生命的传奇。

在这条小路上，我的堂叔出发了，十三岁就走进了抗日的军营，后来任教官，还做了团参谋长，现时九十多岁了，还辉煌着抗战老兵的荣光。另一位族叔也走过了这条小路，参加了湘西剿匪，成为独擒匪首的英雄，后做了地方区委书记及县烟草公司党委书记。

在这条小路上，寒门学子也出发了。解放后，村里的第一代大学生走出了这条小路，走进了北京，走进了科学院，成为了原子弹研究的科学家。我的堂九叔农学院毕业后，成为了林业专家。

记得那年，千里清秋碧云天，枫叶燃烧成片片生生不息的篝火的时候，我目送着我的三叔，离开中学课堂，穿着短裤，背着行李，走上这条乡间小路，应征入伍去了。后来也是团参谋长，后来就是南宁军区医院政治部主任。当时年少的我好生羡慕，久久地望着那条无限延伸的小路，以为那小路的尽头尽是美丽和辉煌。

我的前辈是我的榜样，乡间小道就启迪着我的梦想。

当腾飞的愿望放飞高高的蓝天，或流向浩瀚的海洋，就有了蔚蓝的希望与碧蓝的憧憬，海阔天空就成为心的世界，就能鹰般翱翔，鲸般游弋。

其实，早先并不知道为何翱翔，如何游弋，只知道要读书，也不懂“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可是，我都八岁了，还未启蒙，虽然在那贫穷的岁月里，我饿得快要死了——三岁的妹妹就在那年饿死的——我没死就要读书。父母并不急于让我读书，但见我的目光呆呆地盯在那些上学的伙伴身上，怎么也拉不开了，就答应我上学了。我看见母亲的一缕微笑就像菊花香缓缓而忧郁地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拥有蝴蝶的翅膀，我真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飞起来了。

虽然蝴蝶样地轻飘飘地飞起来了，但走在通往学校的这条春风沉醉的小路上，我没有丝毫的醉意。虽然也很懂事，但并没有在小小年纪不忍看父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劳，就带着自己将来要赚很多钱让父母颐养天年的理想去成龙成凤。这是现今求学者的理想，总是这么具体，实在。我们那时的理想似乎崇高一些，没有利的追求，却有名的渴望，都想成为工程师、科学家，成为医师、军人、警察，为国家效力，为人民服务，把自己的一生献给最壮丽的事业。

要实现理想，就得努力勤奋，再艰难也该迎难而上。我走在这条小路上，夏日，一条裤衩，一双赤脚，征服了烈日焰焰的张狂；寒冬，一双破烂的布鞋，几只脚趾丫丫露在外面羞涩地通红着，一身单薄的补丁衣裤在冷风中肆无忌惮地张扬着；雨雪天，一副木制高脚快乐地丈量着小路的坎坷和绵长。

每天清晨，我像小鸟一样赶早帮母亲做家务，烧火做饭，下午放学后扯猪草、扒狗粪，最好是给生产队放牛，既得了工分，又可一边读书，或吹口琴和笛子。我总是把放牛的时间延长再延长，以便多读点书。父亲长长的呼唤划破了天幕的静谧，我才牵着牛，走上这条小路，摘下路边的青草叶吹出清脆的口哨，吹散了母亲额上的焦愁。

踩着月光走在小路上，小路像一条泛白的绸缎，我却觉得我的影子成了一截暗淡的小路，仿佛被一场朦胧的梦裹进了夜色里。

高小毕业时，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邵东一中，全村几百户人家就我一人考上一中。我只觉得满天空撒下了春花雨，花儿簇簇在乡间小路旁姹紫嫣红地绽放，满耳听到的是煦暖的风声和花开的声音，色彩斑斓满眼眶，似乎稍不留神眼角就会开出一朵火焰样的映山红来。我奔跑着，脚步似飞云流霞在飘，歌声不断，宛若山雀儿高亢尖亮，歌声从清晨响起，一直飘进了黄昏。

夜里，月牙似钩星儿如梦，夜色美丽醉人。可是，父亲却生生地打破了这醉人的美丽。父亲说，我不能上中学了，应该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家里再负担不起我的学费了。我说，十二块五毛钱的学费呀。父亲说：“一毛钱也没有。你不要生活了？”我说星期天节假日在家挣工分。父亲沉思了片刻，但终于没有软下心来。

我是兄弟老大，知道要维持这一大家子的生计，父亲确是举步维艰，我应该藏起我的梦，不能让梦自由泛滥地延伸了。

可是，我心有不甘，脑海里培育出了小九九，我把家里的废铜烂铁拿去供销社收购部卖了，一个假期的空闲时间都去挖香菲子摘臭瓜蛋卖给收购部，我居然攒下了七八块钱了。反反复复数着这七八块钱，心里涌动一丝丝的甜蜜，却又长久地暗自落泪，还差一大截呢。想必祖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就拿出了五元钱给我。谢天谢地，瞒着父亲我就去报了名。父亲没法，只是叮嘱我继续用功。

后来，公办中小学下放到社队来办，就回到了农村中学。这也好，是半日制，每天下午还能在生产队出工挣几个工分。父亲的脸上就增添些许笑容，把我的心就芬芳成了一片花的海洋，仿佛烂漫的山花将这条求学的小路燃烧起来了，燃烧着激情，燃烧着青春，也燃烧着知识和智慧。

那时，读书是很快乐的事情，是乎没有现在学子的压力大，作业也不多，除了劳动外，有大量的时间课外阅读，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业余生活，满足了我们的求知欲望。余光中说，身为中国人而不识关公、包公、武松、薛仁贵、孙悟空、林黛玉，是不可思议的。长夏午寐之余，隆冬雪窗之内，常与诸葛亮、秦叔宝为伍。恋上《西厢记》，膝头摊开张生的苦恋；迷上莎士比亚，床头演绎王子复仇的传奇。其乐何输今日之电脑和手机？尽管煤油灯光太暗，额前的头发多少次被烧焦，也希望有一天在这条路上走出属于自己的传奇。

初中毕业高中升学考试，我取得了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那时是春季招生）我觉得晴光朗照里，弱柳扶风，春色正浓，乡间小路的两侧，流金的菜花，涌翠的秧苗，渲染出一围浓郁而闲适的田园风光。我很骄傲，但并不傲慢，只是昂首翘望那紫燕在云岚下穿来穿去，撒下一串串绿色的音符，绿了树，绿了草，绿了这乡间的小路。或在这小路上轻挽丝丝缕缕的烟雨，就像轻挽娇滴滴的姑娘，在诗情画意的微醺中，走入清丽而工巧的水墨画里。人在路上走着，心早就飞到那个月亮一样的学府里去了。

呵，路，延伸的梦！路上的艰辛会成为鲜花和诗歌吗？

于我而言，没有鲜花，却有荆棘。月亮一样的学府其实是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迟迟地我也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我去与公社社长理论。社长说，我外公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伪军官，就不能上学。我说，周总理还是军校的教官呢？何况我还没出生我外公就去世了。但我终于不是社长的对手，因为社长有尚方宝剑。

从公社理论回来，我沉入了深深的夜。月散发着清幽冷戚的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孤单而瘦长。我想虔诚地把前路凝望，现实却将期望彻底埋葬。本希望接下去的故事情节会高潮迭起，可谁知醒堂木一拍，却没有了下回分解。心中的失落和惆怅比弯弯的小路还要长。小路上竟也西风独凉。

后来，我稀里糊涂又入了一中学堂，据说是学校领导早就听说我的情况，顶风将我特招去。在这所学校，我不会忘记很有哲人风范的王云烈老师，他说：“追逐梦想的过程，前方不完全是顺心如意的辉煌，但沿途会有亮丽的风景。”他还说，“花儿最美丽的时候是在灿烂绽放，散发芳香之时，毛毛虫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努力褪去保护层，转身成蝶的瞬间。”我想，梦想最美丽的时候，应该是为之不懈奋斗的过程，即使梦想掉地了，破碎了，也应该重拾起来，努力拼凑，再拼凑，直至再次背上梦想砥砺前行。

以后，和所有的同学一样，回到了广阔的天地，据说那里大有作为。于是，重又在那条小路上踩着泥土的清香，但灵魂很不安宁，只是着迷似的飘向远方。

当时，涟钢招工，我报了名，却泥牛入海无消息。还是去当兵吧，部队是大熔炉，亦是培育人才的大学堂。可官方说，那是纯洁的大学堂。我很悲哀。怎么我去了，就不纯洁了？

唉，可恨的外公，苦了可怜的外孙了。

这也不能，那也不行，我就异想天开地想去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居然如愿以偿。经历了如晦的风雨，就这样开始谱写人生的新歌，坚贞和毅力，就这样锻造了梦想的乐园。在这片园子里，所学有了用武之地，我便含辛茹苦，呕心沥血，全身心扑在光辉的事业上，断了初心，也忘了山外山楼外楼，只是为国效力，为民服务，当然也为生计所迫。在这教书育人的园地，辛勤耕耘四十年，桃李一千，白发三丈，不是仙风道骨，却也怡然自得。

如今退休赋闲，走在人工装饰的繁华路，或走上人工改造的乡村之路，总觉得这一路走来却遗忘了路，把路给走丢了，只是在别人的路上流连忘返，走丢了自己的路。

虽然，不再是春风不解风情，然而，初心其实难忘。我依然如饥似渴地爱着文字，依然在曾经的那条小路上风雨兼程延伸着曾经的梦想，尽管不见诗和远方，仍会拈花一笑自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