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文章】魏新河|《论词八要》——一、清(1)


论词八要


一、清

(一)雅正

  自唐代文士采用民间曲子词形式而为之,即逐步雅化,且明张雅之旗帜。至南宋,姜夔出,始成标准之雅词,一以雅正为归。浙西一派,奉姜夔为宗师,以姜氏为南宋雅正之第一人,论为众妙毕备。雅正一辞,或言古雅、典雅、骚雅、醇雅、娴雅等,皆雅正之诸等色貌,不若雅正二字之精当。蔡世远《古文雅正自序》:“名之曰雅正者,其辞雅,其理正也。”按雅正亦兼指音乐,大雅正声是也,刘熙载《词曲概》:“乐,中正为雅,多哇为郑。词,乐章也,雅郑不辨,更何论焉。”

  司空图《诗品·典雅第六》:“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

  朱彝尊《词综·发凡》:“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填词最雅无过石帚。”又云:“姜尧章氏最为杰出。”又《群雅词集序》:“盖昔贤论词,必出于雅正。”又《乐府雅词跋》:“盖词以雅为尚。”又《黑蝶斋词序》:“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基之后,得其门者寡矣。其惟我友沈覃九乎?……其《黑蝶斋词》一卷,可谓学姜氏而得其神明者矣。”

  张叔夏《词源》:“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矣。”又:“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不惟清虚,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跃。” 又云:“中仙词极娴雅,有白石意趣。”

  汪森《词综序》:“鄱阳姜夔出,句酌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厉樊榭《樊榭山房集·群雅词集序》:“由诗而乐府、而词,必企夫雅之一言。”

  戈顺卿《宋七家词选》跋语:“玉田云'词欲雅而正’,雅正二字,示后人之津梁,即写自家之面目,知此二字者,始可与论玉田之词。”

  李云章《词综补遗》序:“不雅不足以为词,欲挽不雅而归之雅,非精且博如《词综》不足以为法。”

  孙麟趾《词径》:“一句不雅,一字不雅,一韵不雅,皆足以累词,故贵雅。”

  况夔笙《蕙风词话》:“俗者,词之贼也。”

  刘永济《词论》:“文家遣词,雅言则违俗,俗言则伤雅。用之廊庙者,不谐于里巷;习于民众者,不重于士夫。求其通上下之用、兼雅俗之宜,无施而不可者,厥惟填词。故能高者比于风、雅,下者媲美于歌谣。经史之辞、民俗之颜、方里之音、古今之语,一入名手,俱皆妙谛。牢笼之广、包举之大,有文字以来殆无与比者焉。……故虽分镳诗赋而能夺帜文坛,虽晚出后代而能炳耀千古,非偶然也。世有以周柳衍为慢曲而后此体始广,苏辛振以风力而后此体始尊者,岂探源之论哉。”

(二)清空,不质实

  不粘于物质,摄取其神理。并含疏、不密之意。张炎《词源》首举“雅正说”,又举“清空说”,并尊姜夔为清空、雅正之范。但作词之时,宜兼顾疏密、滑涩、癯腴,只须有所倾向,不可过于偏颇。

  张炎《词源》:“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跃。”

  《古今词话》引杨升庵曰:“玉田清空二字,词家三昧尽矣。”

  沈祥龙《论词随笔》:“词宜清空。……清者不染尘埃之谓,空者不着色相之谓。清则丽,空则灵,如月之曙,如气之秋,表圣品诗,可移之词。”

  厉樊榭《雪狮儿》序:“作此狡狯,殆非词家清空婉约之旨,观者幸毋以梦窗质实为诮也。”

  曹贞吉《秋锦山房词序》:“秋锦论词必尽扫蹊径,独露本色。尝谓南宋词人如梦窗之密,玉田之疏,必兼之乃工。今读是集,洵非虚语。”

  孙麟趾《词径》:“空则超,实则滞。”

  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公(苏轼)以'燕子楼空’三句语秦淮海,殆以示咏古之超宕,贵神情不贵迹象也。余尝深味是言,若发奥悟。昨赋吴小城观梅水龙吟,有句云:'对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倾一顾。又水漂花出,无人见也,回栏绕,空怀古。’自信得清空之致,即从此词悟得法门,以视旧咏吴小城词,竟有仙凡之判。”又:“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其实经史百家,悉在熔炼中,而出以高淡,故能骚雅,渊渊乎文有其质。如石帚之用'三星’,则取之诗'跂彼织女’之疏,梦窗之用'棠笏’,则取之旧唐书李之传,余类不可胜数。若子集中之所取裁者益伙,读者贵博观其通耳。”

  吴梅《词学通论》:“梦窗固密,惟有灵气往来;玉田固疏,而其沉着处,虽白石亦且不及。浙词专学玉田之疏,于是打油腔格,摇笔即来,如'别有一般天气’、'禁得天涯羁旅’等语,一时词稿中,几乎触目皆是。”又:“皋文水调歌头五章,既沉郁,又疏快,最是高境。”又:“(项鸿祚)其才力固高人一等,持律亦细,惟其措辞终伤滑易”

  夏承焘《词源注》:“张炎所谓清空的词,是要能摄取事物的神理而遗其外貌;质实的词是写得典雅奥博,但过于胶着于所写的对象,显得板滞。”

  万云骏、赵山林《论词的空与实》:“实的一派景语比较多,写具体的东西比较少,用典较多,藻采较浓,其抒情的线索常常不那么明显;空的一派情语比较多,用典较少,色彩较淡,其抒情的线索比较容易看出来。空、实在某种意义上讲也就是疏、密的问题。空就是形象地组织比较疏一些,实就是形象地组织比较密一些。”

  谢章铤《抱山楼词序》:“词欲清空,忌填实。”

  詹安泰《宋词风格流派略谈》:“(白石)极意创新,力扫浮艳,运质实于清空,以健笔写柔情。”

  刘永济《词论》:“清空云者,词意浑脱超妙,看似平淡,而意蕴无尽,不可实指。……其超妙,其浑脱,皆未易以知识得,尤未易以言语道,是在性灵之领会而已。严沧浪所谓'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也。”

(三)清高,尊贵

  词与词人皆具一种清高之精神、尊贵之姿态。论其体质,词之雅洁,亦为诸文体之冠,其潇洒尘上、清高尊贵之风神气度,自非其它文体可比。词体之尊,久矣为人认可。朱秀水论曹溶词:“念倚声虽小道,当其为之,必崇尔雅、斥淫哇,极其能事,亦足宣昭六义,鼓吹原音。”词者,诗之余,为三百篇之苗裔,亦风亦雅亦骚,自天子将相以至布衣寒士,皆有倚声之好者,非俗谓艳科、小道也。特词之为体,质地柔美,尤宜抒发绮靡幽隐之思。留恋光景,抒发情爱,人类之常性,任何一种文体皆不能免,而又何诮乎?

  蒋景祁《陈检讨词钞序》云:“读先生之词,以为苏辛可,以为周秦可,以为温韦可,以为左、国、史、汉、唐、宋诸家之文亦可。”

  吴癯庵《词学通论》:“要之倚声之学,至二张(河按即张惠言皋文、张琦翰风兄弟)而始尊,此可为定论耳。”

(四)清纯,洁净

  言词外在之字面、内在之情意,需精纯洁净,不可污浊、不可芜杂,唯美是取。

  徐乾学《渔洋续集序》:“择一字焉必精,出一词焉必洁。”

  吴锡麒《詹石琴词序》:“幽深窈渺之思,洁静精微之旨,远绪相引,虚籁自生”。

  《大鹤山人词话*附录* 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叶遐庵辑录):“沈伯时论词云:'读唐诗多,故语多淡雅。’宋人有檃括唐诗之例。玉田谓:'取字当从温、李诗中来。’今观美成、白石诸家,嘉藻纷缛,靡不取材于飞卿、玉溪,而于长爪郎奇隽语,尤多裁制。尝究心于此,觉玉田言不我欺。因暇熟读长吉诗,刺其文字之惊采绝艳,一一汇录,择之务精。或为骈俪,顿获巧对。温八叉本工倚声,其诗中典要,与玉溪'獭祭’稍别,亦自可綷。以藻咏,助我词华。”

(五)清爽,清凉

  词之温度各有不同,其给人之感觉亦各有差异。柳耆卿“艳杏烧林,缃桃绣野”乌得不热?清爽、清凉一境,为白石一派之主色调。此凉爽之效,首为白石精酌词汇音色,刻意营造出者,变秾丽温软,为爽利清脆。为达效果,白石刻意择辞营境。每一展卷,辄觉清风扑面,丝丝凉意,不使人生腻。清凉一境,其初为一种个人风格,其后逐渐成为一种共同审美取向。如今日餐食上之冷饮,人人喜爱,甚为普遍也。而此清寒冷寂之境,实此前词中所无,白石所手开新境也。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姜夔》:“付与南人比吟境,二分冷月挂芜城”,又“不供温韦寻梦境,春衫冷月过淮南”,是矣。至清之浙西派益发展之,厉樊榭造其极,尤以《百字令·月夜过七里滩》“帆影摇空绿”之景象最为典型,一种爽秀到骨,令人称绝,予尝语人曰:“观之每令人有自杀之念。”陈兰甫继之,亦颇可观,“满船凉翠吹入”之句亦刻意追步樊榭老仙。

  予曰:白石词之色彩,青翠。白石词之温度,清凉。白石词之香,冷香。或问:白石词之味如何?答曰:犹如一杯冰镇橄榄水。沉浸其词,令人须眉皆绿,肺腑俱爽,不似余子秾丽温腻,令人视觉厌烦,口胃滞塞。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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