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其昌 ‖ 古代诗歌中的“蓟门”
北京是我国著名的古都,距今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远在商、周时代,燕国就在这里建都。其遗址在今天北京市所属房山县琉璃河董家林村附近,已被近年来出土的遗迹、遗物所证实。与此同时,这里还有一个蓟国,嗣后,燕盛蓟衰,蓟又逐渐为燕所取代。这个说法,也为越来越多的史学工作者所赞同。到了战国时代,“燕襄王以河为境,以蓟为国”,蓟又成为燕国的都城,传说其城址也在北京附近。因此,历史上又常把北京称为燕、蓟。汉代时蓟为县,属广阳国。晋为燕国蓟县。隋为涿郡蓟县。到唐代为幽州、兼称蓟城,但诗文中却常常叫它蓟门。金、元之后,“蓟门烟树”成为燕京八景之一,吟咏蓟门的诗文增多了。实际上,蓟门的名称,随着时代的变化,应该做不同的理解。有时它是专指今天的北京或北京地区,有时也不尽然。这个问题,明清时代,人们就常有误解。今人注诗,特别是文学史家也常有误注。:蓟门之名,实有一辨的必要。
唐诗中的蓟门
唐代的都城在长安。北京在唐代为幽州治所,也是军事重镇,驻有大都督府。幽州郭下治两县,西部是幽都县,东部是蓟县。由于历史的原因,又有蓟县附郭,除了幽州这个名称之外,公私文书之中还常常叫它蓟城。也许是因为地
处北方,又是门户要冲,在诗人文士笔下,叫它蓟北或蓟门的还特别多。有时是泛指幽州一带,有时是专指幽州,即今北京。
边塞诗人高适有《蓟门行》,一开始就提出蓟门:
蓟门逢故老,独立思氛氲。
他又有《自蓟北归》云:
驱马蓟门北,北风边马哀。
李希仲,赵郡人,他有《蓟北行》二首,有句云:
一身救边速,烽火连蓟门。
窦巩,字友封,有《奉使蓟门》之作,诗云:
自从身属富人侯,蝉噪槐花已四秋,
今日一茎新白发,懒骑官马到幽州。
诗人李益,字君虞,曾经做过幽州刘济的从事,有诗《送客还幽州》云:
惆怅秦城送独归,蓟门烟树远依依,
秋来莫射南来雁,纵迫乘春更北飞。
以上诸诗,《蓟北行》《自蓟北归》中所说的蓟门,都指幽州,文意清楚,特别是窦巩诗,题目是《奉使蓟门》,诗句是“懒骑官马到幽州”,李益的诗题是《送客还幽州》,诗句是“蓟门烟树远依依”,都把幽州与蓟门紧密地联系起来,蓟门指幽州,也就特别明显。
初唐四杰之一的卢照邻,原籍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有《送幽州陈参军赴任寄呈乡曲父老》一首,诗云:
蓟北三千里,关西二十年。
冯唐犹在汉,乐毅不归燕。
洛阳人祖咏,有《望蓟门》之作云:
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安史之乱,给人民带来很大的苦难,史朝义兵败,走死广阳,诗人杜甫正在四川,心情振奋,遂有《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首云: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唐诗中涉及蓟门、蓟北的特别多,这里仅举数例。从以上诗句看,作者之中,有幽州官吏,有的原籍就是幽州,有写幽州述怀的,也有送客幽州的,尽管情况各不相同,时间也有早晚,但从内容看,蓟门、蓟北、蓟北门、蓟门北、蓟城等等,都是实指幽州或泛指幽州一带,这一点是一致的。但是,这个蓟在唐代就有过变动,这给后人解诗与注诗带来了麻烦。
唐代的幽州城中,本来有个蓟县附郭,开元十八年(730年)在幽州东北百余里处,又分置了一个蓟州,领渔阳、三河、玉田三县,不过,幽州城内的蓟县并未撤销,也没有改变名称。这就是说,开元十八年后,幽州同时有两个蓟,一个是蓟县,在幽州城内,一个是蓟州,在幽州东北,两者州、县建制不同,也不在一处。
可是,唐人开元十八年后诗作之中的蓟门、蓟北,却常常仍指幽州蓟城,而不指新置的蓟州。这可能是幽州本为古蓟旧城,天长日久,形成了习惯,再可能与新置蓟州的地理位置远不及幽州重要有关。唐人作诗,对蓟州偶有涉及时,却不叫它蓟北、蓟门,而直称蓟州,如佚名唐诗《题蓟州桃李寺》便是例子。
契丹族建辽,利用唐代幽州旧城,建为南京,先将城内的蓟县改名为蓟北县,开泰元年(1012年)又改名析津县,从此而后,旧时蓟县的名称消失了,后置蓟州的名称却保留下来,就是今天北京东北面的蓟县,先属河北省,今属天津市。今人注诗,不了解这一段历史情况,就常常出现误注。
南朝诗赋大家庾信(513-581年)有《出自蓟北门行》诗一首,中云“蓟门还北望”一句,近人诗注说:“蓟,州名,今河北蓟县。蓟北门,蓟州的北门”。庾信是南朝梁人,为诗之日,在唐代开元十八年(730年)之前,当时蓟州还没有建制,把蓟注为州名,即河北蓟县,其误注是明显的。
庾氏另有《燕歌行》一首,句云:“桑叶纷纷落蓟门”,注称:“蓟门即蓟丘,在今德胜门西北,亦曰土城关”。这里的蓟门与唐人诗句中的蓟门一样,是北京的古称,今天北京德胜门西北的土城关,是元代大都城墙的遗址,并非蓟门,注释同样是错误的,这个问题后面还要谈到。今人所著《文学史》中有关蓟门的误注还有很多,不再赘举。
北京为古蓟所在,唐代诗文中,蓟门指幽州蓟城或幽州一带,是容易理解的。唐代以后,有关蓟门的记载,情况就比较复杂了。
还是在唐代,幽州城中有个蓟门馆,是专门接待高级宾客的馆舍。长庆中,幽州总管张弘靖就一度被囚于该馆。以蓟门为馆舍名称,大约也仍是以蓟城为门户要冲之取义。
辽代继唐幽州为南京,金又继南京为中都,中都城中,真的有个地方叫蓟门。《金史》记载,大定二十一年二月乙巳,世宗对宰臣说:“朕前将诣兴庆宫,有司请由蓟门,朕恐妨市民生业,特从他道”。世宗怕妨碍市民生业,避开蓟门走路,蓟门一定是在市区之中,还应是个繁华所在。
《元一统志》大都路、古迹条记燕京八景,有“蓟门飞雨”一景,又出现蓟门,还联系到大悲阁。同书记大悲阁说:“大悲阁在旧城之中,建自有唐,至辽开泰重修,圣宗遇雨,飞驾来临,改寺圣恩,而阁隶焉”。抄本《析津志》又记载:“蓟门,在古燕城中,今大悲阁南行约一里,基枕其街,盖古迹尔,隳废久矣”。同书又记:“状元楼,前金人任提领建于燕京,元在蓟门北,街西”。《析津志》是元代人熊梦祥著,他说的古燕城,指的是辽金故城。故城中有蓟门,与前面《金史》中所记世宗绕道而行的蓟门应是一处。大悲阁因辽圣宗避雨改名圣恩寺,蓟门在附近,又演为“蓟门飞雨”,成为燕京八景之一,这与《金史》所记也是相符的。辽金故城之中有个蓟门,千真万确,奇怪的是,在此之后的诗文中,谈到蓟门,却并 不指它,而仍是泛指蓟城。如南宋人谢翱,感于文天祥之被害大都,有《我赴蓟门》四首,其一云:
我赴蓟门,我心何苦。
我本南人,我行北土。
元人刘因有《燕歌行》一首云:
蓟门来悲风,易水生寒波。 ,
元末人王冕有《即事诗》,对亡元有点怀念之情,诗云:
飞鸿点点来边塞,寒雪纷纷落蓟门。
元末明初人刘崧有《燕城怀古》一首,一反悽凉情意:
北口晚阴犹有雪,蓟门春早渐无霜。
宋辽、宋金,南北对峙,宣和五年时,唐代的幽州,一度改为燕山府,但在宋人笔下,却总是沿用着唐人的老习惯,仍旧叫它蓟门。金元之际,古燕城中有一个蓟门,而时人诗作中的蓟门,又常常不指这个市中的繁华所在,也仍旧沿用着旧日习惯。从以上诗文中可以证明。到了明代,情况又有变化。
明朝中叶,满洲部族兴起,时刻准备南下。唐代所置的蓟州(今天津市蓟县),其地理位置显得特别重要,为九边之一,称为蓟镇,设置了蓟辽总督,屯驻重兵,统帅大军,抵御满族,名将戚继光就曾在这里任职。这个时期,官方文书和私人的诗文信札中,又习惯地叫它蓟门,这无疑又是因为它具有门户之意。例子甚多,仅举其一。《明实录·神宗实录》载:
万历十七年正月乙亥。兵部尚书李化龙以蓟门告急,疏请发帑金五十万,以二十万留京师,内修戒备;以三十万发蓟镇,外备战守。
这里所说的蓟门,显然不再是唐诗中的蓟门,更不是辽金故城中的蓟门,乃是由于蓟州的地理位置重要,犹如门户,而称蓟门,或称蓟镇。唐代诗人笔下的蓟门,随着时光的流逝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战争前沿阵地的蓟门,即蓟镇。名称一样,时代不同了,概念不同了,蓟门也搬了家。
到此为止,已经有三个蓟门,唐诗中常指幽州为蓟门,辽金城中有一个蓟门,边防的蓟镇,又叫蓟门。不过,为时不久,都城附近又有两个蓟门出现了。
“蓟门烟树”与蓟门
唐代的幽州,是北方重镇,门户要冲,又是古代燕蓟之境,诗人们叫它蓟门,文意是清楚的。辽金城中的蓟门,演为“蓟门飞雨”,成为燕京八景之一,是文人墨客的附会渲染,已不再是唐人的蓟门原意,到了明代,“蓟门飞雨”又变成了“蓟门烟树”,仍旧是八景之一,吟咏的诗作越来越多,还有人绘了图,题诗述怀。
这个时期的蓟门,不仅大乖唐人诗意,连辽金城中的蓟门也不知所在了。诗文越多,也越来越糊涂,但是,很多文人雅士不明究竟,却又爱寻幽访胜,就乱指一通,把蓟门搅乱了。
清代的乾隆皇帝,好古成癖,他在北京城西北郊,竖立了一块“蓟门烟树”石碑,于是又添了一处蓟门。蓟门的地点越多,蓟门的意义就越不清楚,给后人带来的不良后果也越大。蓟门这个问题,算是彻底乱了套。
溯本求源,蓟门的混乱,还不自明代始,元代便已开了端。
《元一统志》古迹条,蓟丘一项记:“蓟丘,在旧城西北隅旧蓟门。有楼有馆,见之唐人诗咏,今并废,而门犹存二土阜”。把两个土阜当作门的名称本已错误。这里又多了一个蓟门,还与蓟丘联系在一起更属不当。蓟丘又是什么呢?
蓟丘之名,始见于《史记》乐毅的《报燕惠王书》,里面有一句“蓟丘之植,植于汶篁”,乐毅提出蓟丘是作为燕国的象征而言的,是指燕国,是文学语言,是象征性的说法。此后,郦道元著《水经注》,又提出蓟丘,说:“今城内西北隅有蓟丘”。《元一统志》的所谓“见之唐人诗咏”,指的是唐人陈子昂的诗,陈诗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土藏用七首》,诗序云:丁酉岁(637年),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
诗人陈子昂曾经随建安郡王武攸宜北征,到过幽州。随军作战,他曾有过谏议,没被采纳,军中失意之余,使他想起了当年燕国的乐毅,遂愤然登上了幽州城内的高丘,引吭而歇,以抒情怀,面对着燕蓟遗迹,写出了《蓟丘览古》。且不说他是否受《水经注》的影响,指幽州城内的土丘为蓟丘是否正确,而诗中的所谓蓟门,也和其他唐人诗句一样,显然指的是幽州蓟城。
《元一统志》把蓟丘与蓟门联系在一起:如果泛指蓟城,其意还勉强可通,但是,它却把蓟丘、蓟门说成是旧城西北隅的城门,“而门犹存二土阜”,就显然是误解。
正因为《元一统志》有这样的记录,明代人就顺着方向去找土丘,认城门,指为蓟丘,就是蓟门,这就带来麻烦了。不幸得很,土丘、城门虽然找到了,但是找错了,错误也就跟着扩大起来。
明人蒋一葵有《长安客话》一书,专记北京事迹,中有“古蓟门”一条记:
今都城德胜门外有土城关,相传是古蓟门遗址,亦曰蓟丘。
这就是错误的直接后果。实际上这里不是蓟门,也不是蓟丘,而是元代大都城墙遗址。有门,但不是古蓟门,而是元大都城的北门——健德门遗址。
元大都是在金代中都破坏之后建立的,位置在原金中都之东北。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徐达攻下元大都之后,以大都城大难守,城北部居民不多,所以将元大都北城墙废弃,在稍南五里处又重新筑墙,就是今天北京德胜门、安定门一线城墙。
元大都城的北墙有二门,东为安贞门,西为健德门。蒋氏找到的正是健德门。这里有荒芜的土丘,又有城门遗址,地点又在城外西北,但是他不了解这一段城墙的历史变迁,便误以健德门遗址为古蓟丘,蓟门。
致误的原因,有城址的时代问题,还夹杂了城址的方位问题。
唐辽金故城,在今北京城西南面,明清时代就有人指出过,随着近年来首都田野考古的调查发掘,结合文献研究工作的开展,更为确信无疑。元建大都于辽金故城东北,明初将元都北墙南迁,永乐十七年(1419年),南墙又略南移,成为今日北京内城的规模。
《元一统志》记蓟丘、蓟门,且不说它是否正确,但所记是在旧城西北隅,即唐辽金旧城西北隅,而蒋一葵却是往明朝城西北隅去找,明朝城外西北隅又恰好有元代城墙、城门遗址,于是张冠李戴。这个误解不要紧,后人不查,就照抄照搬,在记述北京史迹的书中传开。如《宸垣识略》,《日下旧闻考》诸书,莫不如此。甚至近人所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等书,也都沿用此说,有人注释唐诗,也继续沿用,一误再误,贻害不小。
到清朝时乾隆皇帝立了个“蓟门烟树”碑,把水搅得更浑了。他曾有“蓟门烟树”诗数首,其一云:“十里轻扬烟霭浮,蓟门指点认荒丘”。其二云:“苍茫树色望中浮,十里轻阴接蓟丘”。该诗诗引说:“《水经注》蓟城西北隅有蓟丘,明人《长安客话》谓今都城德胜门外土城关即其遗址”①。《长安客话》的作者蒋一葵将蓟丘、蓟门找错,找到了元代的健德门遗址,乾隆皇帝又在找,他追踪蒋氏的说法,又一次走出德胜门,结果,他连土城关也没有看到,倒又看到了另一荒丘,附近也有一个城门遗址,他认定这儿就是蓟丘、蓟门,于是立起了“蓟门烟树”石碑。其实,这里的荒丘,不是蓟丘,是早巳废弃的元代都城西墙北端遗址,这儿的门址,不是蓟门,而是元代都城西墙北端的肃清门遗址。蒋一葵找蓟丘、蓟门,找到元大都北墙健德门遗址,乾隆皇帝又找到了元大都西墙的肃清门遗址,他们全都上了当,受了骗,在此之后,又骗了不少人。
蓟门是北京的古称。蓟门在北京的历史上是个小问题,不值一道。但是,回首当年,它曾经受到过多少诗人、作家的吟咏、描绘,今天,也还有不少文士注家在为它绞着脑汁,小问题反而变大了。与此相连的“蓟门烟树”碑,至今还斑立在北京学院路西侧。飞雨已去,烟树重来,时至今日,仍在吸引着人们去寻古探胜,报刊、杂志,也还时常有人去绘声绘色地介绍它。
寄语文士、诗人、游客们,可要注意:古往今来,北京附近有好几个蓟门,时代不同,位置也不同,究竟哪个是你要寻访描述,注释的对象?那就请你自己去思考一番,仔细辨认吧。
原载《首都博物馆丛刊》1983年第2期。
作者简介:赵其昌(1926-2010),河北安国县人,首都博物馆研究馆员,获国务院特殊贡献专家津贴。1953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考古学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市文教委员会文物调查研究组,后转入首都博物馆,长期从事北京地区考古学、历史学方面的研究。1956年参加明代定陵的发掘工作,担任考古发掘队队长。1985年-1988年任首都博物馆馆长。1988年退休,后兼任首都博物馆专家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