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淮河岸边新石器龙山文化“禹会村”遗址地不断发掘和整理,有关淮河流域的各类话题——起码在沿淮一带的官方和民间又开始热论起来。
笔者不揣冒昧,尽自己最大可能地梳理出两个在淮河流域流传最广的远古神话,以及我个人对这两个神话故事的、一点不成熟的新解读,分享给大家,希望能够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我们抛开全国各地家喻户晓的大禹治水的神话故事不说,就说说在淮河大地上流传最广的两个神话故事:涂山女和无支祁的故事吧。
要说流传最广的神话故事,自然非涂山女莫属了,这可能因为她是大禹妻子的缘故吧。
大禹娶涂山女的故事最早见于《今古文尚书.皋陶谟第二》。其中的一段文字,除了司马迁以外,历来注释家一致认为文字有舛错——今年春天,我读到这里时,也认为司马迁疏于稽考了,怎么能如此搬砖《尚书》呢?真的是“今日非昨日,日日非。”啊!这段文字从文法上看,应该没有问题的,主要问题出在“情理”上,即“不雅训”,“缙绅难言也”。看《尚书.皋陶谟第二》记载:“(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予弗子(子同字,即哺乳,此处是禹自责: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惟荒度土功。”说大禹结婚四日就生下了启。
(《尚书》书影。)
古今注疏家们判定古人在传抄《尚书》的过程中出现了纰漏。而愚以为,如果在流行“走婚”的母系氏族社会里,这种现象应该很普遍,完全不必大惊小怪。我们若以现在的社会发展史理论来分析、解读这类神话故事的话,“涂山国”实际上就是一个原始社会部落的名称,“涂山氏女”或许就是母系氏族社会到父系氏族社会过渡期时的一位女部落酋长。在她所处的那个年代,淮河流域的人们依然遗留“走婚”的现象,或许涂山国就是母系氏族社会的“余音”——一个原始部落而已,并非所谓的“国”。那么,所谓的“彭祖国”的彭祖由于献上一盂雉鸟羹给帝尧喝,帝尧觉得味道太美妙了!一高兴,赐予彭祖八百岁的故事也就不难理解了(“彭铿斟雉,帝何饗?受寿永多,夫何长?”——屈原《天问》)。揭开这层神话面纱,“彭祖国”就是坐落在淮河岸边上的一个原始部落的名称,其部落酋长一代代均以“彭祖”为唯一指代符号,“彭祖寿高八百岁”的真正意思是“彭祖部落”存在了八百年(不要太拘泥数字),而非是某个人活了八百岁。再比如《尚书.夏书.五子之歌》注云:贾逵《说文》:“羿,帝喾射官,故其后善射者皆曰羿。”这说明古人业已看出来,所谓“后羿”,乃是有穷国代代善射的国君之名,不特指一人。
(《尚书.五子之歌》书影)
以此类推伏羲氏……黄帝等人离谱的长寿原因也就迎刃而解了。这应该是原始纪年法吧?或者是“纪年法”的雏形?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纪年法”才逐渐完备、成熟起来,如周文王,周宣王……秦始皇二十五年……汉武帝元狩元年……宋徽宗政和二年……明崇祯十七年……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中华人民共和国2020年。
至于那些生活在古代的以男权主义为核心的学问家们,把他们的脑袋想炸了,也想不到在私有制及其阶级社会出现以前,人类社会还曾出现过原始的无阶级的公有制社会,他们更不会想到还出现过以女权主义为核心的母系氏族社会。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难理解古代典籍里怎么会出现那么多的“小国家”了,其实她们就是一个个“原始部落遗存”;原始部落的“活化石”而已。很遗憾!这些“活化石”没能引起当时学者们的足够重视,都被历史的长河白白卷走了,这是历史的局限性造成的,我们无意去指责谁。
不是司马迁疏忽,因为他自身曾多次深入江淮地区考察过,极有可能当时的淮河流域民间依然有“走婚”现象(解放初期,我国一些少数民族中还保留有“走婚”习俗),所以他没加“稽考”,就把《尚书》里这段记载“搬运”到了《史记》里。《史记.夏本纪》:“禹曰:'予辛壬娶涂山,癸甲生启,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辅成五服至于五千里,州十二师(牧?),外薄四海。”大禹娶涂山女的第四天就生下启来,若放在今天倒也没什么——怀抱婴儿举行婚礼的现象比比皆是。而在礼教制度极严格的古圣人看来,大禹的这种举动未免太碍大礼了,因而受到古今注疏家们的地狐疑和修正。
《吴越春秋》是这么“修正”的:“ 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娶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夜呱呱涕泣。”结婚第四天,禹离家治水去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就“通情达理”了,“缙绅者”也能“言”了。
再看看《列女传.母仪》篇:“启母者,涂山氏长女也。夏禹娶以为妃,既生启,辛壬癸甲,启呱呱而泣,禹去而治水。”——生下启后的第四天,“禹去而治水。”也合情合理了。
有的注解 说涂山女就是女娲(《史记.夏本纪.索隐》,笔者录此存疑。
一说涂氏女号“女㤭(娇)”(见《史记.夏本纪.索隐》)。
再一个是屈原的《天问》,也记录下了这则原始传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焉得彼涂山女,而通之于台桑?闵妃匹合,厥身是继。胡为嗜不同味,而快晁(朝zhao)饱(应是“饥”或“食”字),(“朝食”、“朝饥”是男女结合的隐语)。东汉王逸注云:禹治水道经涂山娶涂山女,而道经台桑又娶大妇。个人以为“道经台桑又娶了姓闵的女子为妃”更通顺些。1973年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的《天问天对注》是这样解读的:“禹为了尽力完成治水功业而下去视察各地情况,怎么在这过程中又得到涂山之女而在台桑同她结婚呢?”愚以为这种解读比较牵强,娶涂山女不在涂山举行婚礼,反而跑到台桑举行婚礼?其实,大可不必修正,尧还亲自把两个女儿嫁给了舜呢。我们都知道,屈原在每一句“天问”里,都隐含着“否定”的意思,他实际上也不相信大禹在台桑与涂山女结婚的说法。
(安徽怀远县荆涂大桥对面的荆山。姜姗供图。)
涂山之地有四说:一说在今天的浙江省会稽山(《说文》);一说在今天的当涂县,应劭说那儿有“禹虚(墟)”。当涂“民以辛壬癸甲之日嫁娶。”(《说文》);《吕氏春秋》和《水经注》说在今天的安徽省怀远县——北魏的马头郡治即“当涂县之古城也”。并说江淮民俗多以辛、壬、癸、甲这四日为娶妻之吉日。
查古“台桑”之地,位于今天的山东省菏泽市曹县一带,曹县侯集镇梁堌堆村北,立有1977年刻的“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当地百姓盛传是“大禹和涂山女结婚的地方”,并说“土山堌堆”的“土山”就是“涂山”的讹变。1976年初,菏泽市文物工作者在堌堆遗址上开了25平方米的探方,发现有龙山文化到商周时期的文化遗存,跟安徽省怀远县禹会村文化遗存,两者在时间上都属于“龙山文化”遗存,年代上相当吻合。不过,大禹在台桑娶的不是涂山女,而是台桑女“大妇”或者是“闵妃”,有屈原的《天问》和王逸的注解为证。
(山东省文物保护单位。截图自网上)
“大禹治水走遍了祖国大地”的故事全国各地都有,他是各地人民祖祖辈辈“勇战洪涝灾害及大兴水利建设”的集体智慧的化身。譬如大禹治淮劈开荆山和涂山等的神话故事,就与大禹治黄河劈开龙门、大禹治三门峡“三过其门而不入”的神话故事相雷同。
其次,是关于“恶蛟”无支祁的神话故事。说它本是淮河与涡河交汇处的一条“恶龙”或“恶蛟”,这应该是现实生活中各种水患、邪恶势力的集中体现。经过正义和邪恶的几番殊死搏斗,正义终于战胜邪恶,被大禹用铁链锁在了怀远县涂山脚下古淮井里,使它再也不能兴风作浪,祸害两岸人民了。
(图为恶蛟无支祁被锁处。对联写道:“万世赖平成,岂惟川锁支祁,一角淮堧资保障;七旬休兵卒 想见进呈干羽 两阶韶舞赞文明。姜姗供图。)
不知无支祁是不是《天问》里的那个“女岐”?屈原在《天问》里所涉及的“鬼神传说故事”,基本上都是囿于楚国一带的“鬼神传说故事”。屈原在《天问》里质疑道:“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女岐没有跟丈夫结合,怎么会生下九个子女?这是因为古人万万想不到人类社会在“父系氏族社会”前面曾有过“母系氏族社会”,曾有过“不知其父只知其母”的“走婚”形式的“人类婚姻史”,“女岐无合而生九子”的传说,恰恰证明了在中国的社会发展史上确实存在过母系氏族社会。
“无支祁”是不是“女岐”?一时半会儿没有铁证,无法确定。
“无支祁”是不是“巫支祁”的音误呢?这个倒有可能。上古的“巫”(男的叫“觋”),威望和社会地位都很高,因为人们要想与天神沟通,接受“天神”的旨意什么的,必须依靠“巫”或“觋”才能实现,“巫”和“觋”是人、神之间的“信使”。如果是“巫支祁”的话,那么锁在涂山脚下的这个“无支祁”极有可能是个女性,是淮河边上最后一个被男性政权推翻的女部落酋长,男权要想证明自己夺权的正确性、自己是在执行天神的命令,就必须愤怒声讨这个“无支祁”的种种“滔天罪行”,就必须把“她(他)”完全“妖魔化”才行!——这个“逻辑”古今中外皆适用。
在屈原那个时候,女岐只被看作一个“荡妇”,说她与小叔子浇同居。浇是寒浞的儿子,后羿夺了夏朝的帝位,寒浞做了后羿的相,不久寒浞杀了后羿,又杀了夏君主相,自己做了君主。夏后相的儿子少康为报父仇,乘机溜进浇的屋子刺杀浇,结果误砍下女岐的脑袋。(“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岐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屈原《天问》)。这个“女岐逢殆”的传说也隐约透露出夏朝初期,中原地区依然存在“走婚”现象。
当北宋的苏东坡来到这里凭吊无支祁时,忍不住吟《濠州涂山》道:
“川锁支祁水尚浑,地理汪罔骨应存。
樵苏已入黄熊庙,乌鹊犹朝禹会村。”
(熊应是“能”,传说中的三足鳖,为鲧尸所化。)
仅我所知,黄河三门峡一带也有大禹锁恶龙(恶蟒)于井里的遗迹与传说。
另据一文友说:
西汉王褒的《楚辞.九怀.思忠》云:“玄武步兮水母,与吾期兮南荣。”(玄武,神鳖也。)元末明初的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里说:水母就是无支祁。因为陶所处的年代比较晚,故录存于此仅供参考。
古书旧刊(淮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