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青铜立人冠式的解读与复原——兼说古蜀人的眼睛崇拜
《凡世与神界:中国早期信仰的考古学观察》
作者:王仁湘著
书号:978-7-5325-8887-9
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8年11月
定价:128元
四川广汉三星堆两个器物埋藏坑自1986年发现以后,过去了近20年的时间。对两坑中出土器物的研究,吸引了不同学科的众多学者,研究取得了许多重要收获。其中二号坑的青铜立人像,是三星堆出土文物中最受研究者关注的对象。学者们对它进行过反复探讨,提出了种种解说[1],取得了不少成果,但是远没有获得定论。实际上我们在急于进行总体诠释的过程中,常常忽略了一些细节问题,得出的结论总觉得还有待完善。例如立人像的冠式,我们似乎还没有认真讨论过,现有的认识也较为含混,还没有确定的结论。本文便想由冠式入手,对三星堆青铜立人作进一步探究。
三星堆青铜立人的冠式,应当说是一个较为明朗的问题,只是因为冠顶局部残缺,所以至今还没有一个较为确定的解说。青铜立人冠其实是一个非常明确的兽面形装饰,兽面仅有一对带眉眼的大眼睛,耳鼻嘴均无。这种兽眼可能有特定的含义,它为解开青铜立人像之谜提供了一个很重要的线索。
一、 天目冠——青铜立人冠式的解读与复原
三星堆二号坑中的器物散乱地堆置在一起,许多青铜器上还见到有被有意砸损的痕迹。其中我们要讨论的青铜立人像,发掘中发现,在当初埋藏时已被砸损,整体断裂为几截,与其他器物散乱地堆放在一起。青铜立人像出土后经过精心修复,整体形象基本完整,成为三星堆出土的体量最大的一件文物,十分引人注目。但是立人像也有一个缺憾,立人的冠顶局部残缺,后来也没能得到修复,发掘者也没有对它作复原研究。一些研究者对它的冠式虽然很感兴趣,但却究之不明,一直没有确定的结论(图1)。
原发掘报告中关于立人冠式描述的要点是:立人头戴冠,筒形冠上饰两周回纹,冠顶平齐,冠上前部饰变形的兽面,兽面两眉之间上部有一日晕纹,冠的边缘已被砸卷曲,部分已残缺无存[2]。报告中不仅附有立人像图照,还有冠式的整体拓本。
对于立人冠的冠式,不同研究者眼中有不同的成像,有一些不一致的说法。有的研究者认为立人冠面是一轮带有芒线的太阳形象,也有人认为立人冠式是一朵盛开的莲花,同时也是太阳的象征[3]。也还有一些其他的解释,比如说冠上装饰的是羽毛之类的饰物等[4]。造成这些分歧的原因,是大家还没有对立人像的冠式作深入的复原研究。
从原报告中立人像的照片和线描图(图2),不太容易看出冠式的本来面貌。细审原报告所附的立人冠拓本(图3),可以比较清楚地看出,冠面上本是一正形的兽面,兽面由两只紧密连接的大眼睛构成。因为由正面看不到兽面眼形中的两睛,所以不容易认定它是眼睛,因而发掘报告说它是变形的兽面。兽面双目中,两睛略为圆形,处在冠面两侧,因两外眼角均已残缺,所以不容易辨认整体形状。又因两眼内眼角正视如变化的眼形,发掘者因而认定冠面为变形兽面。所谓的变形兽面,实际上是两只残缺的眼睛。
观察原报告所附载的立人冠面的拓片,只需将冠面残损处的线条向外略作延伸,我们便能得到一双眼睛的整体图像(图4)。由复原的画面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出,立人冠的冠面上确实有一对大眼睛,这眼睛与器物坑中同时出土的一些单体青铜眼睛的形状基本相同。如原报告图一一四所绘的眼形,中间的眼球体很大,大到涨出眼眶外,是一种颇具威严的瞋目。立人冠面上兽眼中的眼球也涨出眼眶之外,由于外眦残缺,让人不易获得直接的印象,致使有的研究者将其认作是盛开的两个莲瓣图形。现在我们完全可以确认,青铜立人冠的冠式是一种兽面冠,这样的兽面冠仅表现有眉有目的兽面,应当具有特定的象征意义。
我们看到三星堆出土的单体眼形饰件,有一种是内外眼眦都作回折的勾曲状,在同时出土的其他一些青铜兽面上也见到这样的眼形。立人冠兽面的双目应为不作勾曲的两头尖形状,为一种梭形眼,它的内眦是正常的尖形,残缺的外眦也应是如此。
在确定立人冠冠面的眼形为两端尖的梭形眼以后,我们还要进一步考究双眼上眼眉的样式。第一种可能是,眼眉是顺着上眼睑平行上翘,与外眼眦的长度相当,在一些同出的青铜头像和面具上都能见到这样的眼眉(图4,1)。第二种可能是,外展的眉尖略向上卷曲,因为有些青铜兽面的眉形就是这个样子(图4,2)。我们倾向于前一种复原方式,立人冠上的眼眉以不作勾曲的样式可能性较大,这样冠顶大体还是平齐的样子,与立人像整体风格保持一致。
我们还特别注意到冠上兽面的眉心有一圆形装饰,原发掘者认作是日晕,此说可从,权作是太阳的象征。太阳是为天眼,兽面的双目与太阳图像似应作一体观,所以可称为“天眼冠”或“天目冠”。如此看来,立人冠的冠式当反映有太阳崇拜的古风。对于这个问题,后面还要再作议论。
二、 眼形谱——古蜀人随处可见的眼睛崇拜
在三星堆葬物坑出土的文物中,常常见到的眼形装饰深深吸引了一些研究者。且不说那些青铜人面、兽面上变化多样的眼睛造型,青铜人像身上的眼形装饰和大量单体的青铜眼形装饰更让人费思索。先此林向、赵殿增、高大伦诸先生对三星堆文物上的眼形多有高论[5],许多学者都很关注这个问题的讨论。我也曾深为这些眼形图像所感动,也曾拟作“点检三星眼”,要将这些眼形图像梳理一番,可惜未及成稿。
三星堆蜀人在他们所作青铜造像的衣服上(包括袍服、下裳),常常铸有成对的眼睛图形;在三星堆文物上,眼睛造型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这是一种让人感到非常特别的事象。如青铜神坛中部铸出的操蛇(?)四力士像,它们双腿的外侧都有对称的眼形图案(图5,1);在另一座青铜神坛顶端有一尊跪坐的人像,残存的双腿外侧也见到一双眼形图案(图5,2);还有另一件小青铜人像的双腿外侧,同样也见到类似的眼形图案(图5,3)。这些青铜人像的双腿外侧都有相似的眼形图案装饰,它们的装束是如此的一致,理应具有同样特别的意义,遗憾的是我们现在还无法完全解开这个谜,不知道这些力士们原本的身份是什么。
三星堆大量见到的青铜人像和面具上的眼形样式大体一致,基本都是杏仁式眼,而且无论大小,除极个别例证外,基本没有特别表现出眼仁。这种无睛之眼让研究者们不得其解,不知该由艺术表现方式还是由其他方面进行解释。青铜兽面的眼式有明显不同,有长形的,也有圆形的,眼中一般都有明确的眼仁,眼仁的形状也互有区别,各种眼形里可能包含有特别的内容,这些也都暂且没有明晰的解说。
三星堆青铜人首人面各类眼形自有独特之处,更值得关注的是大量单体眼和装饰眼的存在。它们原来可能是人面或兽面上的附件,由此更清楚地体现出古蜀人对眼睛图形的热情,表明眼形对他们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象征。许多论者都讨论了这个问题,这里就不再细述了。对于三星堆这些眼形,过去的讨论多集中在那些凸眼的青铜面具上,多认为与蜀人纵目的传说有关,而对其他眼式的意义较少论及,这是因为现在要作深入探讨也有一定难度。
我们再细看青铜立人像,其实在它的周身也布满了眼形装饰,除了双眼兽面冠——天目冠,长袍下摆前后都有成组兽面装饰,均以环眼作主要构图。在半臂罩衣前后都有直行排列的眼目纹和成组横排的简化兽面纹,眼睛纹样成了立人外衣的主要装饰。立人四龙八眼立座上,龙(象?)眼形状与冠上眼形相同,均为两角尖而不曲的造型。布满眼目装饰的青铜立人,简直可以看成某种眼目的化身。或者换一句话说,这立人像是古蜀人崇拜眼睛的最好体现。
由上所述,眼睛崇拜在古代蜀人的精神世界中是一个核心所在。当然这种眼睛崇拜只是一个表象,人们崇拜的并不是单纯的眼睛,而是眼睛代表的另外的客体。那么,这个客体是什么呢?
三、 饕餮纹:一个也许要纠正的历史误会
商周青铜器上大量见到的兽面纹,通常被认作是饕餮的形象,在许多考古学论著中被称为“饕餮纹”。饕餮原以贪吃定义,杜预注《左传》说,贪财为饕,贪食为餮。其实青铜器上的兽面多数并不能以贪食作解,作为礼器上的兽面装饰,究竟是劝人戒贪还是劝神戒贪?好像都不是。礼器中盛着敬献给神的祭品,又去警告神不要太过于贪食,道理上不通。青铜器上的大多数兽面,仅仅只是表现双眼,很少出现大嘴巴,鼻子以下一无所见,无嘴又从何言贪食?
宋人《宣和博古图》最先称青铜器兽面为饕餮,根据是《吕氏春秋·先识》中“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一语。因为商周青铜器上所铸纹饰,很多确实“有首无身”,所以便都被认作是饕餮。宋人并且还要解释说,铸饕餮的目的是“所以示戒也”,这可能是一个误会。其实兽面纹表现的并不是贪,而是一种威势与勇力,所以不能一概称为饕餮。何况铜器上还有不少带身子的兽形图案,有首又有身,它们并不能被排除在“饕餮”之外。实际上“无身”者只是有身者的简化图像,要将它们区分为两样不相干的图像是很困难的。
李济先生不赞成用饕餮这个名称,将青铜器上的这类纹饰总称为“动物面”[6]。张光直先生则称为“兽头纹”,有单头和连身之分[7]。马承源先生径称为“兽面纹”,以角的区别划分类型[8]。陈公柔、张长寿先生进行研究时亦以“兽面纹”作名称[9],不再使用“饕餮纹”一词。虽然如此,许多论著在涉及青铜器纹饰时,仍然在使用“饕餮”这个名称,仍然以饕餮之名定义兽面纹。
在青铜器上的兽面纹中,也许确有《吕氏春秋》提到的饕餮,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将所有的兽面纹都视为饕餮。我们注意到,《三星堆祭祀坑》报告的编撰者没有使用饕餮纹一词,而是以“兽面纹”描述青铜器上的纹饰。三星堆多数青铜兽面纹都不宜归入饕餮纹,青铜立人冠上的眼形自然不能称为饕餮,它是兽面纹。
据陈公柔和张长寿先生研究,无身兽面纹的最原始形式,是一对圆泡状乳钉,以表示兽面的双目,渊源可直溯到二里头文化,后来逐渐增添鼻角口耳眉,成为器官齐备的兽面。西周中期兽面纹出现向窃曲纹演变的趋向,兽面纹因此消失。不少窃曲纹还保留有眼目图形,所以又有学者称为变形兽面纹,是兽面纹的变体[10]。
眼目是兽面纹的主体,由于兽面纹一般只见有双目,它原本应当源自史前的眼睛崇拜。史前彩陶上有成对眼目纹,玉器上也有成对眼目纹。新石器时代晚期已经有了标准的兽面纹,也有了兽面纹的简化形式——眼目纹。
据汤惠生先生研究,萨满教中的天神同时也是太阳神,太阳神往往被绘制成眼睛状,因为在诸多古代神话中,太阳被称为“天之眼”。如婆罗门教的太阳神,又称“天之眼睛”或“世界的眼睛”。他认为饕餮纹并不仅仅是一种兽面纹,饕餮当为天神或太阳神之属[11]。日本学者林巳奈夫注意到二者实为一体:饕餮(帝)是从太阳那里继承了传统而表现为图像的东西。饕餮纹中对眼睛的强调,正是其作为太阳神——光明——特征的描述。
那么,三星堆青铜立人戴着与太阳有关的天目冠,会不会与蜀人的太阳神崇拜有关?三星堆青铜器上的眼睛图形,它们所代表的客体会不会就是太阳呢?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甲骨文和金文中的“蜀”字,是一只带着小卷尾的大眼睛,这个模样与三星堆立人像冠式的侧视图相同,也与一些同时出土的兽面颌下附带的眼形相同,这会不会是“蜀”字的本意?它原本就是飞翔着的大眼睛,而不是传统认作的蚕虫。
(按:原文发表于《四川文物》2004年4期;收入本书时,题作《天目华冠》)
[1]沈仲常:《三星堆二号祭祀坑青铜立人像初记》,《文物》1987年10期。
[2]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社,1999年。
[3]林巳奈夫:《中国古代的日晕与神话图像》,载《三星堆与巴蜀文化》,巴蜀书社,1993年。
[4]赵殿增:《三星堆祭祀坑文物研究》,载《三星堆与巴蜀文化》,巴蜀书社,1993年。
[5]林向:《三星堆青铜艺术的人物造型研究》,载《四川大学考古专业创建四十周年暨冯汉骥教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赵殿增:《三星堆祭祀坑文物研究》,载《三星堆与巴蜀文化》,巴蜀书社,1993年。
[6]李济、万家宝:《殷墟出土伍拾叁件青铜容器之研究》,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1972年。
[7]张光直:《商周青铜器与铭文的综合研究》,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1973年)。
[8]马承源:《商周青铜器纹饰综述》,载上海博物馆编:《商周青铜器纹饰》,1984年。
[9]陈公柔、张长寿:《殷周青铜容器上的兽面纹断代研究》,载《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年。
[10]陈公柔、张长寿:《殷周青铜容器上的兽面纹断代研究》,载《西周青铜器分期断代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年。
[11]汤惠生、张文华:《青海岩画》,科学出版社,2001年。
[12]林巳奈夫:《中国古代的日晕与神话图像》,载《三星堆与巴蜀文化》,巴蜀书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