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说第十八

圣哲彝训曰经,述经叙理曰论。论者,伦也;伦理无爽,则圣意不坠。昔仲尼微言,门人追记,故抑其经目,称为论语。盖群论立名,始于兹矣。自论语已前,经无论字;六韬二论,后人追题乎?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诠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转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
圣人先哲经久不变的训导叫做经书,阐述经的意义,叙说道理叫做论文。论,就是有条理的意思;道理讲的有条理而没有差错,那圣人经书的本意就不会丧失。从前孔子回答他的学生和当时人的问题时说了许多精妙的话,他死后学生把它们追记编辑起来,谦虚的不敢称经,而称它为《论语》。后来,各种论文的称为论,就是从这里开头的。在《论语》以前,经书没有用论字作为书名、篇名的。相传姜太公的兵法书《六韬》中有《霸典文论》与《文师武论》二论,这两个论字可能是后人追题的吧。详细观察论文的体裁,分枝条流的品种很多:用来陈述政事的,就与议和说这两种文体一致;用来解释经书意义的,就与传和注的体例参考配合;用来辨析历史的,就与赞和评这两种文体意义一样;用来诠评文章的,就与序和引这两种文体的一致。所以,议,就是要讲得合宜得当;说,就是说话要动听能使人喜悦;传,就是转述老师的学说给后世;注,就是以解释经书的意义为主;赞,就是为了说明意义;评,就是要公平的评论道理;序,就是按次第顺序申说内容;引,就是引申的话。上面所讲的文体虽然有八种名称,但以论述道理为主却是一致的,都可归属于论。
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庄周齐物,以论为名;不韦春秋,六论昭列;至石渠论艺,白虎讲聚,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及班彪王命,严尤三将,敷述昭情,善入史体。魏之初霸,术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练名理。迄至正始,务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论;于是聃周当路,与尼父争涂矣。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伦之英也。至如李康运命,同论衡而过之;陆机辨亡,效过秦而不及,然亦其美矣。
论,就是概括各家的话来研究一个道理的文章。所以庄周的《齐物论》,用论字来作为篇名;吕不韦的《吕氏春秋》中,昭彰明著地列出《开春论》《慎行论》《贵直论》《不苟论》《似顺论》《士容论》“六论”。到汉代,汉宣帝召集诸儒在石渠阁议论经艺;汉章帝在白虎观里会聚儒家学者讲论“五经”,都是阐述圣人之道,疏通经典的意义,这是论文的正体。到班彪的《王命论》,严尤作三篇《三将军论》,论述情理通畅明白,很善于运用史实例证。魏武帝曹操初建霸业,兼用名家和法家的学说统治。从当时作家傅嘏、王粲的论文中,可以看出他们对循名责实的理论十分的熟悉。到了正始年间,要致力于魏文帝明帝的注重文治;在何晏这一类文人的倡导下,讲玄学的论文开始盛行起来,于是老聃、庄周的道家学说得势当路,与孔子的儒家学说争夺地位了。仔细观阅傅嘏的《才性论》,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无论》,王弼的《易略例》上下两篇,何晏的《道德论》等,都是不因袭前人而有独创见解,笔力锋利,持论精密,是阐发理论的杰作。至于如李康的《运命论》,与王充的《论衡》等篇内容相同,但文采却比《论衡》华丽;陆机的《辨亡论》,模仿贾谊的《过秦论》,形式虽然相像,但却远远不及《过秦论》。然而,在论这种文体中,这些文章也算是好的。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頠,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矣。至如张衡讥世,韵似俳说;孔融孝廉,但谈嘲戏;曹植辨道,体同书抄;言不持正,论如其已。
其次说到晋代的宋岱著有《周易论》,郭象著有《庄子注》,他们的论文思想深入到了事物变化的极精深神妙的境界;晋代的王衍和裴頠,其论文在“尚无”和“崇有”的问题上展开了交锋和辩论。他们都算得是当时独一无二的,而又扬名后代的人。然而在辩论中,拘滞于“有”的“崇有”论者,完全着眼在形象和物体的作用方面;而看重“无”的“尚无”论者,又专门抱守着寂寥虚静的虚无的主张。徒然做精辟的片面解释,没有谁能够达到正确而全面的理论。动用心思穷极探究到神妙的自然之道的本源,只有佛法的最高境界吧!到东晋时代,众多文人都致力于清静无为的玄虚空谈,虽然常常有新的解释,不过大多是抽引前人说过的话头罢了。至于如张衡的《讥世论》,颇有些像俳优戏子的玩笑之说;孔融的《孝廉论》,只说些开玩笑的话;曹植的《辨道论》,文章写得同抄书一样;写论文不能持正确的论点,这种论文还不如不写。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究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故其义贵圆通,辞忌枝碎,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是以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览文虽巧,而检迹知妄。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若夫注释为词,解散论体,杂文虽异,总会是同。若秦延君之注尧典,十余万字,朱普之解尚书,三十万言:所以通人恶烦,羞学章句。若毛公之训诗,安国之传书,郑君之释礼,王弼之解易,要约明畅,可为式矣。
考究论问这种体制,是用来明辨是非的;它深入穷极地研究具体的事物,追根寻底地探讨无形的、抽象的问题。要攻破困难求得贯通,要深入探索取得最后的结论。像筌是捕鱼的工具和蹄是捕兔的工具一样,它们乃是求得各种理论的手段;像秤砣和秤杆是衡量轻重的标准一样,它们乃是衡量万事万物的尺子。所以论文的内容贵在周全通达,言辞切忌支离破碎,必须使内容与所说的道理完全一致,这两者配合得没有一点缝隙;用辞要和所表达的思想紧密相扣,使论敌无隙可乘。所以作论文好像砍木柴一样,贵在顺着木柴的纹理把它劈开。可是自恃斧头锋利的人,不顾木柴的纹理而横加砍断;这好比言辞善辩的人,就是违反了事理也要强词夺理地来自圆其说。这样的论文看起来虽然文字巧妙,但只要考求实际就知道那个道理是错的。只有有教养的君子才能够通晓天下人的思想并能够以理服人的,哪里可以凭诡辩随便歪曲论述事理呢?至于经书里注释的话,是把论文分散在各个注里,注释的文字虽然繁杂不相同,但总归起来是同属一类。如像秦延君的注解《尚书·尧典》篇目的“尧典”这两个字,竟用了十余万字;朱普的注解《尚书》,竟长达三十万言;所以通达事理的人都讨厌他们注释的烦琐冗长,以学这样的注释章句为羞耻。如像大、小毛公的训解《诗经》,孔安国给《尚书》作传解,郑玄的注释《礼记》,王弼的注解《易经》,都文字扼要,意义明显,可以算得上是注释这类文体的榜样。
说者,悦也;兑为口舌,故言资悦怿;过悦必伪,故舜惊谗说。说之善者:伊尹以论味隆殷,太公以辨钓兴周;及烛武行而纾郑,端木出而存鲁,亦其美也。暨战国争雄,辨士云涌,从横参谋,长短角势,《转丸》骋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六印磊落以佩,五都隐赈而封。
说,就是喜悦的意思,悦字的右边是兑,兑在《周易·说卦》里做口舌解。所以说话应说使人喜悦高兴的;过于讨好人的话必定有虚伪,所以虞舜对谗言感到十分的震惊。善于说的,如像伊尹用调味的道理来说明执政,从而使殷代兴盛起来;吕望用钓鱼的道理来辩明治国,从而使周朝兴旺起来;到春秋时期,烛之武前往说服秦军,解除了郑国的困危;端木赐出使说服齐国释鲁攻吴,因而保存了鲁国的社稷。这些,都是好的说辞的例子。到了战国时代,七国争雄,善辩游说之士风起云涌。有的合纵,有的连横,参与各国谋划,较量势力强弱;《转丸》篇里记载着他们巧言善辩的辞令,《飞钳》篇里隐伏着他们纵横捭阖的精巧技术。因此,一位辩士的话比九鼎国宝还要贵重,辩士的三寸舌胜过了百万大军。苏秦佩带了六国众多的相印,张仪被封给五个殷实的都邑。
至汉定秦楚,辨士弭节,郦君既毙于齐镬,蒯子几入乎汉鼎;虽复陆贾籍甚,张释傅会,杜钦文辨,楼护唇舌,颉颃万乘之阶,抵峨公卿之席,并顺风以托势,莫能逆波而溯洄矣。夫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范雎之言事,李斯之止逐客,并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至于邹阳之说吴梁,喻巧而理至,故虽危而无咎矣;敬通之说鲍邓,事缓而文繁,所以历骋而罕遇也。
到汉代平定秦楚,辩士说客也不再那样得势;刘邦的辩士郦食其被齐王田广烹杀于油锅中;韩信的谋士蒯通也几乎被投入汉高祖的烹鼎之中。此后虽然还有陆贾因为善于言说而很有声名,张释之对汉文帝谈说善于结合当前的形势,杜钦的文辞辩论,楼护的唇枪舌剑:他们摇唇鼓舌,往来游说于帝王的殿阶之下;见微补缺,献计献策于公卿的坐席之前。然而他们大多看风向说话,没有谁敢于违反潮流逆流而上的。言说之事重在看准时机,根据情况的变化需要而弛张相随。不光婉言陈说,还要书写成文。范雎的《上秦昭王书》言谈治国的疑难之事,李斯的《上始皇书》谏劝停止逐客,都是顺其情理、投合机宜,用动听的言辞切中时务;他们虽然触犯了君王,却获得了成功而受到信任,这是上书中善于劝说的例子。至于邹阳的上书说吴王刘濞和梁王刘武,比喻巧妙而理由充足,所以处境虽然危险而没有受害。而东汉的冯衍言说鲍永和邓禹,引证事例迂缓,文辞又繁冗,所以几经游说却很少得志见用。
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自非谲敌,则唯忠与信。披肝胆以献主,飞文敏以济辞,此说之本也。而陆氏直称“说炜晔以谲诳”,何哉?
大凡说这种文体的关键是必须抓住有利时机,而且意义正确;使进有助于事业的成功,退不妨碍自身的荣显。只要不是欺诈的敌人,那就要讲忠诚与信实。打开心里的话来献给君主,用巧妙的文采来加强语言的说服力,这就是说这种文体的根本原则。可是,陆机在《文赋》里却说:“说这种文体只是说得天花乱坠,而实际是狡诈欺骗。”为什么呢?
赞曰:理形于言,叙理成论。词深人天,致远方寸。阴阳莫忒,鬼神靡遁。说尔飞钳,呼吸沮劝。
总结:
理论要用语言来表现,
叙述理论便成了论文。
论文研究自然与人事的奥秘,
使人的思维到达深远的境地。
论述像阴阳变化那样没有差错,
它使得鬼神也不能逃遁。
游说像飞钳一样能抓住人,
说辞能很快就产生勉励和阻止的效用。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