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砚|桃花源的战斗鸡

喃,是这样的,端午节前去镇上买了两只鸡。其实,酒坊也养了一群鸡,但是混熟了已经,不好意思杀它们,只能养老。

那两只商品鸡,一只红烧了应节。另一只因为没想好烹饪手法,而耽搁下来。你知道,肉鸡的做法极其有限,而吃鸡在酒坊又是件大事,大家都很关注,都要发表非专业看法,搞得厨子牧鸯很为难,便栓起来,等意见统一再杀。

这就给了它发展势力的机会,谁也没想到,未来它竟然在桃花源混得风生水起,成为一方霸主。没错,这是一只肉鸡在桃花源逆袭的故事。

这只鸡刚到酒坊,就目睹一场凶杀案,三舅当面宰杀了和它一起从养鸡场来的同伴。它大为惊骇,挣断绳子逃走了。牧鸯跳脚大喊,啊呀,跑了,跑了,快给我抓回来,十块钱呢!我奉厨子之令,携弓箭追杀。因为是肉鸡,不会飞 ,然而在极度惊骇中它以为自己会飞,扑扇着翅膀一路翻滚得跟个风车一样,速度奇快!从门口滚到台阶,从台阶滚到菜地……更神奇的是,在一路翻滚中还掉了只蛋。把人家蛋都吓出来了,弓箭挽起又放下,不忍心射杀。

那只鸡在桃花源山上游荡了几天,估计野外生存能力实在不咋地,毕竟前半生都是在鸡场的流水线生活。很是吃了些苦头,毛也掉了不少,鸡脖子那圈毛都是炸起的,短短几天功夫,就瘦了许多。从脖上的伤口推测,还曾遭遇过咬喉的危险,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一只在养鸡场长大的鸡,所经历最大的不顺,无非是吃惯的饲料又换了牌子,出来混才知道,原来这满世界都是想吃它的家伙。这是何等操蛋的命运!

荒野生存宣告失败,它又回到了人类的领地。人至少还喂食,还挑时间,还讨论葬礼,红烧还是清炖,葱姜蒜油盐样样都要齐,不像山上那群混蛋,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吃它。还是死在人类手里,比较体面,索性豁出去了……我猜它是这么想的。

我们决定将它养肥点再吃。

自从山中历险归来,这只鸡性情大变。大概属于创伤后应激反应,逮谁啄谁,酒坊的人,狗,鸡,胡里奥,无论是谁,狭路相逢都难逃它一啄。牧鸯说这家伙已经疯了,赶紧杀了炖了,让它灵魂安息吧。但三舅出山办事了,牧鸯作为一只厨子,竟然不肯杀生。我当然也不肯,桃花源的活物我宁愿大家都好好地,阿德呀,胡里奥啊菲利普,见面我还点点头打招呼,最冒犯的行为不过是用扫帚将之从屋里轰出去。

那段时间,谁都讨厌它,但谁都不想亲手杀生,就给了它休养生息的机会。这鸡一改养鸡场群居的生活习性,独来独往,傍晚喂鸡,它站高处冷眼旁观,仿佛在说,吃吧,吃多点吃肥点,傻逼!短短几天的野外生存,它已经知道这世上好吃的多着呢,不屑争这几粒谷子,它吃的都是精食,光长肌肉不长膘,把自己养得精神抖擞。鸡棚是从来不去,睡哪我们也不知道,估计每晚换一处。下蛋也很随性,别的鸡都晓得去指定地点下蛋,我们用破稻箩垫了些枯枝——下蛋鸡的VIP包房,即便一时不凑巧,两只鸡挤挤,也要下在箩筐里,方便主人拣拾呐,还晓得跑门口来“咯咯哒~”邀功。它大概是从没把我们当主人,乱下一气,马骝床上,柜子里,溪流边,菜地里……没有一次是在同一个地方!三舅说,养鸡场的鸡不是鸡婆带大的,没有受过什么教育!言下颇为看不起。

【家教良好的三舅鸡,定时定点结伴下蛋,也许下蛋时还互相关怀呢:“疼吗?” “疼……” 】

是的,现在我们桃花源的鸡分两派,一派是三舅的鸡,从他家带过来的,相当于家生子,身份矜贵。真的,还有血统论,三舅郑重介绍过他的鸡种来历,而今农村养的鸡种都乱啦,很少纯正的土鸡,这些鸡还是多年前他在鄱阳做事,看到人家的土鸡种很好,买了小鸡回来养,血统一路延续至今。一派就是那只肉鸡,它的出生是用灯照着孵化出来的,这也是三舅说缺乏教养的来由。它的前任主人是养鸡场老板,因为怀疑禽流感而低价抛售了它们,才十块钱一只,十分廉价。主人身份不一样,鸡的地位自然也不同,三舅是我酒坊的人才之星,木工泥工瓦工样样会,他的鸡地位也很高,我们不敢动它们的脑筋。

但这只鸡日渐彪悍,谁也抓不住,奈何不了。都不敢看它,客人来了也务必交代一句,别看那只鸡啊,它啄你。每每擦脚而过,我立即抬头望天,避开眼神接触,免得误会是要挑衅它。真是丧心病狂啊!

没有对手是寂寞的,它又去惹蒜皮,桃花源哪缺水喝啊,门边就是溪流,它偏去蒜皮的碗里喝水。蒜皮那阵子犯了事,咬死了聋大伯的两只鸡,我们给它判了监禁,栓橘子树下服刑呢,要不是本酒坊有《未成年狗保护法》,判死刑都绰绰有余。

这厮本来就跟鸡有仇,要能说话,估计得吼:“知道老子犯地啥事不?敢搁老子跟前晃悠!”

“擦,一囚犯还敢嚣张?老子奉劝你还是吃点屎冷静一下!”

一言不合,迅疾展开战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全方位袭击,蒜皮待要展开拳脚,又苦于铁链锁住蹦跶不开。这是一场漫长的缠斗,只要蒜皮想靠近狗食盆,立即展开袭击,一连几天没吃一顿安生饭,蒜皮有点招架不住。我们都看出来了,这只鸡正饶有耐心地磨着蒜皮的性子呢。但家禽家畜都是平等的,没有身份高低贵贱之分,我们也不好插手。茶余饭后也时常八卦,这家伙究竟在山上遇到什么可怕的经历,怎么回来跟变了只鸡一样,一身匪气!

不到一星期,这只鸡便确立了老大的地位。我们喂食的时候,蒜皮趴一边看着,等那只鸡吃完了再吃。有时鸡闲逛去了,蒜皮等不及先用餐,回来那家伙一阵暴风骤雨地狂啄,哎呀我们看着都疼!蒜皮招架不住,就地一滚袒露肚皮,表示臣服,算你狠!蒜皮虽然在服刑,但出于人道主义,我们还是给它做了栋安置房,没有鸡毛的豪华,但也说的过去了,日式风格的,地面架空,凉爽透气不潮湿。连居所都被这只鸡占领,下雨天,鸡在蒜皮家打盹,蒜皮在外面淋雨,眼巴巴望着,敢怒不敢言。

真是没出息啊,被一只鸡打败,我简直不能信任它以后能担当起看家护坊的职责。

前阵酒坊又添新丁,来了两只猫,黄花色的那只叫风花,黑白那只叫雪月,它们的母亲是一只彪悍的野狸猫,叱咤我们村多年,令鸡狗闻风丧胆。主要是阿德闹腾得太不像话,青天白日都来偷东西,阿德是山鼠,身形硕大,走路都咚咚咚,感觉收服了能当坐骑,这厮被抓捕归案两回,都悍然越狱逃走,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如此酒坊才增加编制,将风花和雪月安排到桃花源入职。

每次新加入的势力都会跟旧势力重新划分地盘和势力范围,区别谁是老大,这简直跟人类的江湖规则一样。风花雪月迅速驱逐了阿德,阿德避走聋大伯家,不再涉足酒坊范围。聋大伯说的“不得了!你们酒坊那只大老鼠去我家了。”搞定阿德之后,又迅速驱逐了三舅的鸡们,南至菜地,北至桃花林为界,不得踏入一步,否则便咬喉。那些鸡也是三舅给惯的,一来客人吃饭就三三两两在门前逡巡,伸头缩颈,品相很是不好。阿德和三舅的鸡都败走它方,风花雪月颇有一方霸主的气势了,又向鸡毛发起挑战。鸡毛一向老实,与世无争,那边鸡狗大战,它这边阿弥陀佛,顶多谴责几句汪汪几声,没等人家动手,就自动放弃地盘。你想吃啊?你想吃我就给你啊,狗食盆乃身外之物阿弥陀佛!

【风花,雪月】

就在风花雪月觉得一统江湖安枕无忧之时,蒜皮不服啊,老子服那只鸡不代表服你们啊,打!风花雪月身姿灵敏,而且善于锁喉抓眼等阴狠招数。蒜皮的攻击方式就较为单一了,只有嘴,论力量蒜皮占上风,但论灵活度远远落于下风,又苦于铁链羁绊,施展不开。就在此时,那只鸡忽然飞身而至,加入战团,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风花雪月也大吃一惊,这是发什么疯?作为一只肉鸡,竟然为保护一条狗而战!猫狗混战时,它的奔袭之势俨然和当初逃亡一模一样,翻滚着冲过来。一鸡一狗二猫,势均力敌胜负难分,双方都损失了不少毛。

那几天,只要狭路相逢必有一战,门前那块泥巴地被他们滚得干干净净,已然达到包浆的效果。这只鸡伤痕累累,然而绝不示弱,有时只是远远一个眼神的碰撞,这家伙就迅疾将自己像枚炮弹一样发射出去,扑扇着翅膀一路脚不点地长途奔袭,即便相距几十米,也绝不假装没看见挑衅的眼神,真正体现了虽远必诛的气势!草,你敢看老子,老子就啄你!每每此刻,蒜皮苦于不能加入战团,咆哮,呜咽,以爪刨地,热泪盈眶。什么是真兄弟?就是同吃一碗剩饭,同饮一洼水,为你打架,为你掉毛!

鸡毛虽然跟它一母同胞,又是自由之身,但也很少来看望它,提起来都摇头,那个没出息的兄弟在坐牢。也许是囚禁生涯太过寂寥,也许是共同对命运的无情感到寒心,也许都曾感受过生存的艰难和孤独,这是一份不可能发生而发生的感情,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什么是兄弟?就是同吃一碗剩饭,同饮一洼水,为你打架,为你掉毛!】

白天,那只鸡占据狗屋顶上,威风凛凛,瞪视风花雪月,随时准备凌空发起攻击,蒜皮则驻守橘子树下,配合低空偷袭。那只鸡甚至为蒜皮改变了自己一贯随便下蛋的作风,固定在蒜皮的服刑地下蛋。有时战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发,这厮竟然夹蛋加入战斗,打着打着掉了只蛋出来,真是一只战斗鸡啊!令我们肃然起敬,深深为其战斗意志折服。决定正式赐名给它,叫加特林,就是那个哒哒哒,冒蓝火的。

本酒坊有个规矩,有了名字,就有了社会地位。一旦被赋予名字,就意味着脱离食物的身份,从此是自由之身,谁也不能吃它。然而,这家伙的好运还没完呢,又正式成为牧鸯的私人宠物,因为是她从菜场买回来的,所有权归她。有厨子做主人,伙食改善不少,还拥有自己的专用餐具,一只缺口的青花小碗。不过,作为老大,每餐还是象征性地先在蒜皮的碗里啄几口,蒜皮则静坐一旁等候,眼波温柔,情深义长。

加特林有了江湖地位,又有了社会地位,混得风生水起,凌驾于桃花源一切猫狗鸡们之上。肉鸡这个低贱的身份在一次次的战斗中,早已洗涮殆尽,成为江湖往事。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是好汉自有归宿。没有谁能随随便便成功,一切奋斗的过往,有一天都会成为最棒的下酒菜,耶!

小砚的酒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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