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专访丨 苏新平:今天我更关注生命的价值
四个三米多高的人物,昂首挺胸,怀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大步向前。
在看到这四个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的精气神所吸引,但另外一方面,也会疑惑,为什么他们行走的方向是一面墙,他们想要做什么?
这是2020年苏新平在悦来美术馆“六个盒子”的展览现场。他在此次展览中首次呈现了雕塑作品《行走的人》,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苏新平。
行走的人 树脂玻璃钢 310×360×120cm×4 悦来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0年
其实,从作品《虚构的真实》开始,苏新平就已经将创作的视角从版画、油画转到了影像,他在思考作品是否可以突破二维?动起来会是怎样?2020年,展览 “六个盒子”,苏新平又将视角从影像转向了“空间”。
虚构的真实 影像 7'53'' 2017年 (悦来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0年 )
这种转变,苏新平讲与其整体思维的变化有关,在创作中,他没有将平面作品仅仅当做平面来看,也没有把立体作品仅仅当做雕塑来做。他并不只局限于将一件雕塑做的有多好,也不追求专业语言如何到位,而是要打破专业和学科的概念,甚至是领域的概念,将视角聚焦在艺术语言的个人性,从而将个人艺术语言的独特性呈现出来,这是他想要用一生探讨的话题。
时间:要做“职业”艺术家
其实纵观苏新平近些年的创作,可以看到他在不断的进行新的尝试,比如像作品《虚构的真实》、《行走的人》,他的创作一直是动态的,处在变化之中,但这种尝试很多时候“浅尝辄止”,这也是苏新平“苦恼”的地方,由于职务在身,他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的创作之中,一直无法进入到“职业”的状态。
另外一方面,苏新平讲自己的艺术方法是跨领域尝试出来的,作品的无限性、思维的好奇心、探讨作品的空间越来越广阔是他实验的结果,但作品也不是越无限越好,这里面还要有语言的准确性和深入度,更为重要的是需要职业化和专业化的精神。
这就是苏新平当下面临的困境,因为要实现这种精神,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现阶段他还无法做到,好在他快要退休了,届时就可以做职业艺术家,苏新平讲这种心里的变化带来的气象是不同的。
人:更关注生命的价值
苏新平近期在创作一组全新的作品,与“人”有关,其实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人物”题材一直是苏新平创作的主题之一,早期由于大家都具有某种理想主义的情怀,也都在讨论哲学的东西,所以他早期的作品大多呈现的是某种思想性,
在经历了三十年的发展之后,苏新平讲现在他更关注的是“生命的价值”。
《自画像》,布面油画,80 ×60cm,2021年
在新作品里面,有苏新平的情绪,也有他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看待世界的角度,同时也与回忆有关,与伤感有关,与乡愁有关。
苏新平讲这是到了他现在这个年龄阶段自然而然的东西。
艺术家:苏新平(以下简称“苏”)
访谈者:陈耀杰(以下简称“陈”)
陈:首先谈谈此次悦来美术馆展览“六个盒子”,您创造的是一个怎样的“盒子”?
苏:艺术家面临一个空间的时候该如何做?近几年我一直在思考空间的问题,这次展览的主题也与空间有关系,展前我还特意进行了实地考察,这是一个四方的空白空间,如何呈现?常规的做法挂上画就行了,但我不想那样做,而是希望将整个空间当做一件完整的作品来创作。
行走的人 树脂玻璃钢 310×360×120cm×4 悦来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0年
当我面对这个空间的时候,一下就想到《行走的人》这件作品。在最初的设想中有两个方案,一个方案是五个人分别走向不同的墙面,其中是两人一组走向一面墙,其余三个人分别面对三个墙面。另外一个方案是分两组,一组是三人组合放在展厅中央,另外三人分别走向不同的墙面。镜面的设置是策展人的建议,我觉得丰富了作品的视觉张力和内涵,所以很认同,只是当初整面墙的设计,因为在具体实施中遇到了困难,不得不缩小镜面,最终的呈现只是在每个雕塑前安置了一块镜面,不过总的来讲作品的呈现基本实现了我和策展人最初的设想。
虚构的真实 影像 7'53'' 2017年(悦来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0年)
《虚构的真实》是一件影像作品,其实我一直对影像语言感兴趣,只是没时间也没有机会去尝试。多年来由于行政工作的影响没有大块的时间从事研究和创作,只能用碎片化的时间,画了大量小幅素描同时也转换制作了许多版画,组合了一些不同形态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常常碰触到叙事方式和语言逻辑以及延展的可能性问题。
影像手段的尝试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展开的。《虚构的真实》就是制作的其中一件作品,还有几件影像作品在制作过程中。因为涉及的问题比较多,被暂时搁置。就《虚构的真实》作品而言,我主要想讨论绘画和版画语言与影像语言之间的关系。所以作品中没有设定情节,而是试图通过绘画语言的逻辑关系如何让其转换成影像作品。更为关注的是个人绘画语言的准确融入。在我看来虽然拍片子比较容易,这属于技术性的东西,但是打磨影像作品中的逻辑关系、语言特征和特点以及思想性元素,是作品探讨的核心,虽然作品没讲故事但不等同于没有叙事,只是叙事方式倾向抽象性和哲理性。
其实这件作品贯穿了我“风景”系列一脉相承的理念和方法。作品的内容是动态的,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我也做了很多其他的实验,但由于时间的原因,没有继续深入的进行。这也是我当下的困境,很多尝试都刚刚开始,却始终因为没有时间而无法继续深入展开。
陈:为什么会对“空间”感兴趣?
苏:这与我整体思维的变化有关。过去我们的专业概念太强,比如用国、油、版、雕来区分不同的艺术门类,但是今天,随着对全球化和多元化的理解、对艺术认识的深入,逐步打破了这种专业和学科的概念,甚至是领域的概念。
以前我用版画创作,被誉为版画艺术家,就以为自己只能做版画,现在已经没有这样的认识,我用版画的技术手段和语言来实现我的作品,也会使用油画材料、雕塑材料、甚至影像和科技手段进行创作,只要能准确地表达我的想法和语言方法,我就会去尝试。而面对展示时也不再局限于传统空间的认识。未来我的作品不仅仅要面对传统空间而且也会积极主动的面对广场或公共空间的挑战,当然无论怎样我始终认为艺术的核心问题仍然是独特性问题,也就是作品的观念和语言方式方法独特性的表达,因此我更在意艺术语言的实验性,这是需要一生去探讨的课题。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次展览也是一次实验。
陈:在展览中,除了上述两件作品之外,还呈现了您的“风景”系列,您在2005年或者2006年的时候,画面开始变化,以前更多的是以“人”为主题,此后开始转向“风景”系列,“人”不再是您刻画的中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风景1 Landscape No.1 300×1600cm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7年
苏:当时的商业化冲击非常大,突然有一天觉得是在为别人画画,当初对艺术的理想正在渐行渐远,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警觉,开始追问天天这么忙到底是为什么?好在那时的美院环境有别于社会,有一些比较纯粹的人,没有去跟风,而是始终在坚持自己的方向。他们的态度无疑对我产生了影响。
另一方面对于那个阶段的我来讲,继续“人物”创作难度确实不小,因为只要一画就要考虑叙事,固有的模式也会带入画面,而那个阶段我对已经形成的语言模式产生了抵触情绪,不想延续,而新的方式方法有待尝试,对于如何叙事也没有想清楚,实际上正处于转型阶段,思想和方法都比较混沌,所以在迷茫状态中东撞西撞。也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画了几幅风景,试图以此来摆脱画“人物”的纠结。
无意中发现画风景有很大的自由度,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就这样一下子进入到风景绘画的实验当中。在这样的过程中我发现油画还有许多可能性,比如油画流动性绘画特征与中国传统水墨绘画特征有某种相似性,笔触推进过程中,我发现固有的模式在笔触流动中难以为继,新的可能性又不断涌现,这个过程对当时的我来讲特别重要。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认真讨论语言问题。我记得那时栗宪庭曾在一篇文章里讲过一段话,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他说“艺术不是别的,而是语言。”我相信他讲的不是艺术的风格或者样式,而是艺术家骨子里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你的笔触往前推进的时候,带出来的那种视觉的感受,是与性格、经历、价值观相一致的视觉语言,其实就是独特性因素的体现。认识上的变化,促使我后来做了许多实验性尝试,希望在不断尝试种能够接近自己想要的东西,能够触碰到艺术本质的东西。
自画像 65×81cm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09年
当进入这样的思维和实验中,创作时那种无限延伸的感觉带来的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带给我的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欣喜,因为思维在思考的过程中开始活跃起来,语言方式方法也是如此,有着更多的无限延展性。
沉思者1 Thinker No.1 80×60cm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10年
虽然不少朋友有不同的看法,但对我而言,那个时期迈出的一步很关键,现在我已经六十了,这样的实验性工作还是停不下来,另外一方面,这样的实验性工作也影响到我对人、对事的态度,好奇心被激发出来,对身边的人、环境、国内外发生的变化充满好奇,对艺术史和艺术现象的好奇始终有增无减,这一点就很令我欣慰了。这也是支撑我不断尝试、总不满足的原因,也是做艺术这件事的背后最有意思的地方。
灰色1号 Gray No.1 130×194cm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2012年
灰色19号 200x300cm 布面油画 Oil on Canvas Gray No.19 2016年
陈:在《虚构的真实》中,可以看到整件作品是从一条线开始的,您创作的过程也很有意思,在日常生活中会随手创作或者画一些素描,然后在进行随意的组合,这一过程如何把握?关于素描您又是如何看待的?
苏:随手绘画就像日记一样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吃喝是每天必不可少的事情,不同的是随手绘画还有着让我静心的功效。因为铅笔和纸的使用非常方便,所以我习惯素描方式绘画,其实每一幅小画,都反映着你此时此刻或那个阶段的所感所悟。不过平时这么做并没想过这是否是作品,是否展示给他人。多年积累偶然中将这些彼此不相关的素描放在一起时,无意中发现它们之间有着某种内在联系。巧合中让我产生了组合的念头,这就是《虚构的真实》和《风景》系列作品创作的背景。
关于素描这一话题一般在教学中谈的比较多,在我看来素描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来讲素描是一项技能,如果从技能出发它是实用的、有用的,是造型能力和创作需要的基础技能。广义来讲素描是造型规律,需要长期训练、理解才能逐渐掌握,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因此,对于想即时见效的人来讲,“规律”是虚的,是无用的。素描训练除了让学艺术的人具备塑造能力之外,也在训练人观察判断事物的能力和素养,也就是常听老师讲的整体与局部关系、虚实关系、大小关系等等。从这个角度讲素描作为基础,更重要的是学习认识造型规律,无论做好的艺术家还是其他工作都很重要。即使一个普通人通过素描训练也会由粗糙变的精致,观察、判断事物的能力也会有所不同,甚至在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宇宙关系以及价值观的形成都是有作用的。
空间6号 65×82cm 布面油画 2020年
对话8号 Dialogue No.8 200×150cm 布面油画 2018年
陈:还有您的作品中,苍凉、废墟、荒原等题材,一直都比较感兴趣,也一直在表现,为什么会对这些题材反复的表现和讨论?
苏:表象上似乎与我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其实更重要的还是与世界观和价值观有关联,当下的种种问题即让我震惊,又令我困惑和无奈,所以折射到作品或题材中就会自然而然的给人带来一种灰色的情绪。题材的选择和思想观念应该是一致的,而观念与语言方式和方法也应该是一致的。我始终强调的语言方式和方法其实是在寻求更为准确的观念表达,不断的深入探讨也是为了这样的目的。
男人与狗1号 81×65cm 布面油画 2021
陈:此次展览呈现了您《行走的人》,其实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人物”题材一直是您创作的主题之一,当然画面的内容也在不断的变化,在您看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三十年后再看,您如何看待自己“人物”主题的创作?
苏:早期的作品是那时时期对社会及艺术的认知,是真实的,但人在成长,社会、文化、艺术都在变化,但艺术是否与时俱进,始终困扰着我。如果回头看那时的所思所想、所做作为确实缺乏鲜活性,很多是概念的讨论,这与当时的社会现实和文化环境不无关系,今天更关注的是个人的处境和生命的价值。
我的新作品背后的价值观和之前有很大的关联性,里面有我的情绪,也有我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和看待世界的角度,其中内容与回忆有关,与伤感有关,与乡愁有关。应该说是我到了这个年龄自然而然所做的事情。
沉睡 60×80cm 布面油画 2021年
陈:目前这一阶段您的创作状态是怎样的?
苏:算是最好,思维比较活跃,精力也比较充沛,处在由业余状态向专业或职业艺术家转换的阶段。近二十年,我始终给自己的定位是业余艺术家,现在我马上要退休了,可以做职业艺术家,这样的变化让我的心里不由自主的会产生放松、自在,甚至是愉悦的感觉。终于可以专心的做一件事了。这种心理的变化带来的气象是不同的。有了时间,我也可以做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会对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进行梳理、思考和想象,因为有了大量的积累,可以追问很多东西。
在我看来,没有长时间的积累和实验,所形成的东西是不太可信的,或将别人的东西挪用过来,或进行一些改动,看起来是自己的,但与自己的内心、知识、经验、性格不一致或者不吻合,都是有问题的,所谓创造性不是内容上的花样呈现,也不是语言的模仿。
所以,好的艺术需要不断的积累,是在持续追问和讨论艺术本质因素中获得的,是需要用一生的努力去实现的。
背影 120×180cm 布面油画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