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回忆录》 木心 (节选48、49、50、51)
第四十八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不能和法国比。原因是拿破仑打到德国,法国即俯首听命,战败国心态。
德国人非常爱国,自尊。德国浪漫主义的精神所在,就是慕谷和爱国。到叔本华,德国文学才出光华(大哲学家,都和文学一气)。
先有蒂克(1773~1853),主要作品是童话,才不甚高(弄童话,总得是诗人。安徒生是诗人。)
施莱格尔(1772~1829)理论家,浪漫主义批评家的领袖。
还有诺瓦利斯(1772~1801)诗人,我喜欢他。有诗集《零片集》,他的句子,一读狂喜,通灵 。
德国浪漫主义第一期寿命很短,止于1804年。这一时期有亚宁、格雷斯、布伦坦诺、格林兄弟等等。主要成就和光荣,是克莱斯特的戏剧和小说(略)。 诗人中,吕克特有崇尚东方的倾向,当时所谓东方,止于波斯,阿拉伯。
所谓东方,中国才是代表,补给西方,正是对的,因为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我讲的中国,是指嵇康他们。我讲俄国人,是讲普希金,不是他的第九世孙——又胖又蠢。
小说领域:富凯、霍夫曼、赫林。
德国浪漫主义最后一期,有乌兰(抒情诗文闻名)、莫里克(诗才一流,也写小说)、莱农,是奥地利人,天性悲观。
什么是悲观主义?我以为就是“透”观主义。不要着眼于“悲”,要着眼于“观”——万事万物都会过去的,人是要死的,欲望永远不能满足,太阳底下无新事……这就是悲观。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的人的态度。
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如此就有自知之明,知人之明,知物之明,知世之明。
一切都无可奈何,难过的,但是透彻。
十九世纪浪漫主义的精髓,都在音乐中,德国骄傲的是音乐。韦伯、马契尼等等的歌剧,舒伯特、舒曼的歌曲,是浪漫主义顶峰。
1830年7月,法国革命震动全德,产生“少年德意志”文学运动,作风写实,倾慕自由,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是海因西里·海涅(1797~1856 )诗集《歌集》、《北海之歌》。但他的散文,我没有一篇不佩服,他的哲学论文、游记杂感,逸趣横生,机智雄辩,都好透了。
蒲尼,少年德意志的中坚分子 (海丽若即若离),善写政论 。
艺术面前人人平等,这样,孤独的内容就多了,这样,艺术视你为“归人”,而不是“过客”,四海之内皆兄弟,指的是精神界,在这精神界里,是兄弟。这兄弟有三类:架上书、案头书、枕边书。
精神世界最高贵,也是贞洁的,透明的,无私的。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光明磊落 是态度,不是艺术;隐私,更不是艺术——两者在一起,就是艺术。私,越隐越私;光明,越磊落越光明——越是光明磊落的说隐私,艺术越大。从来的大艺术家都是讳莫如深。耶稣有多少隐私?!
个人遭遇时代,有人手舞足蹈,有人直接介入。我认为,遭遇大事要先退开。退开,可以观察。谁投入呢?有的是。
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小说在古代德国(古典文学时期)不足道,浪漫主义时期也不见不朽的大作。十九世纪,小说活跃起来。一是主观命题,以古茨科为代表,代表作《精神的骑士》。一是描写客观,以伊默曼为代表,代表作是《奥皮霍夫》。最疯魔的却是《茵梦湖》,作者施托姆(1817~1888)。不过是写初恋、失恋,情景交融,很柔和,很浪漫蒂克,但我本能觉得这类纯情的作品不经久。现在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站的住。
当时德国小说家甚多(名字略),现在很少有人提起了。我认为迈尔(1825~1898)的短篇小说最杰出。风格简明,客观到了冷酷的地步。
当时德国小说不如德国戏剧。有三人均为代表:(三人都生于1813年)
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写的是“乐剧”。(歌剧主要是唱,乐剧则以乐队与歌唱并重)最好的作品是《帕西法尔》,可谓得道,成圣 ……是少数几个艺术的极峰。我初听(瓦格纳的乐剧,只能听,看不得),觉得艺术到这样子,无法批评。
黑贝尔(1813~1863)。他认为戏曲描写外在行动的时代过去了,剧场的真正功能是表现灵魂的内在运动。这种角度史无前例。它是浪漫派悲观主义的夕阳中燃烧的个人主义火炬。影响到后来的易卜生和北欧其他作家。
奥托·路德维希(1813~1865)比较差些,他写时做了黑贝尔瓦格纳的补充。
另有苏德尔曼(1857~1928)小说《忧愁夫人》“五四”时期广为传阅,我没看过,只知他是大戏剧家。
还有阿图尔·施尼茨勒(1862-1931),奥地利人。《爱情之光》、《梦幻的故事》、《寂寞的路》是他的名作。
里尔克(1875-1926)。诗人,象征主义健将,曾为罗丹的秘书。……我不喜欢他,思想、技巧,太表面。
还有诗人德默尔,写得明媚、高洁;
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神秘光彩;
菲比希,以写贫民和孩子们的生活著称;
胡赫是女诗人,技术精纯、想象丰富;
托马斯·曼,小说严正热情,散文恬淡优美;
瓦塞尔曼的小说,曾被比作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先知的权威性。
戈哈特·豪普特曼(1862~1946),比尼采小十八岁,诗人气质,思想接近尼采,初期剧作是写实主义的,《日出之前》成名,又有《孤独的人》等都力量充沛,后来慢慢写到象征主义去了,出代表作《沉钟》,在“五四”时期颇有影响。十九世纪象征主义曾经盛极一时,今天无人问津了。当时呢,对高超的人来说太浅,对普通的人则太深,两头不着实。
必须郑重声明: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要说谁超过谁,谁打倒谁,都是莫须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
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们说说家常话: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尼采的时代相比,是他那个时代好。那时代是工业时代,天才大批降生在德国、欧洲。我以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我们正处在阴柔的商业时代。二十世纪末期碰上这个时代,其实倒霉。
我的对策,是索性抽调这个背景。再去看尼采的书,当时的德国连影子都找不到。他把事实提升为诸原则,他只对永恒发言。
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到目前,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但我不主张艺术不去表现当代,这样会做作。
……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中国人是政治动物。我从来不关心哲学、艺术、思想界的争论。文艺界的吵闹,我毫无兴趣,而政治上、经济上每有风吹草动,十分敏感。
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
俄国文学实发于十九世纪,就一百年,天才纷纷降生,这是一大异象。起初当然是受欧罗巴影响,不到百年。俄国文学成熟了,反过来影响欧罗巴。
茹可夫斯基(1783~1852)。,俄国文学的开山老祖,大大的功臣。拜伦、席勒都是由他引进俄国。
普希金(1799~1837),第一个用纯粹的俄文来写美丽伟大的著作。茹可夫斯基是他的老师。他独爱拜伦,说:“我爱拜伦,爱得发狂。”
据说,看普希金的原稿,非凡的简洁。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在希腊,是典范)。作文,第一就要简练。简练就是准确,就是达意。
文学家的爱恨,是自由的、纯个人性的,而史学家的爱恨是有标准的,非个人的,所以艺术家一谈历史,脸色凝重。论到性格才华的惺惺相惜,普希金喜欢拿破仑,而国情民心使普希金不能言出由衷,称拿破仑是“叛逆的自由的继承者和元凶”,小贬大褒,无疑承认拿破仑的英雄性。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致大海》一诗,是普希金向浪漫主义告别,写《欧根·奥涅金》,普希金的制高点是超逸的了。
第五十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再谈
莱蒙托夫(1814~1841),普希金之后最有才华的诗人。在短命诗人中,尤为短命。
前面讲普希金狂热推崇拜伦,而莱蒙托夫写道: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外一个。这才是真正的异端,把他放在异端之中,他还是一个异端。普希金死后,莱蒙托夫的长诗《诗人之死》,轰动整个俄国。《当代英雄》的主角皮恰林就是莱蒙托夫自己,或者说,是作者心灵的投影。他的抒情诗好,小说也好。
受普希金影响的诗人很多,只有克雷洛夫(1769~1844)有其价值和地位,寓言最有名,诗轻灵美妙,音节铿锵,当时十分流行。
普希金时代过去,果戈里(1809~1852)时代到来,从此俄国写实主义文学大规模开始。普希金、莱蒙托夫的作品,也可说是写实主义的先声。果戈理早期作品《狂人日记》,另有《外套》、《钦差大臣》,更是名篇。
同期,有《聪明误》(又译《智慧的痛苦》)一剧极成功,作者格里鲍耶陀夫(1795~1829)。
接着就是冈察洛夫(1812~1891)。小说只三部:《平凡的故事》、《悬崖》,都好,尤其是《奥勃洛莫夫》哄传一时……( 我不觉得新奇)。
冈察洛夫之后,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光临了: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列夫(1818~1883)。《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的力作,我很喜欢,以后还想再看一遍。《罗亭》第一部长篇,在座应该看一遍。接着是《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烟》、《处女地》。他和福楼拜是好友,两人都是文字的大魔术师……他的悲哀是形而上的,证见他的散文诗《大自然》。他梦见了“大自然”的化身,她在沉思,他便发问道:“伟大的母亲,你一定是在为人类的幸福思考吧?”大自然母亲道:“我想怎样在跳蚤的后腿加一条筋,让它逃走时可以更快些。”他有一篇极好的演讲《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他自己是哈姆雷特型 ,因此大力夸奖堂吉诃德(像哈姆雷特那样深思,像堂吉诃德那样勇敢)。
费奥多尔·米哈伊诺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我第一次读完《穷人》,也叫起来。尼采、纪德,一看之下,就对陀氏拜倒。……他的小说本本都好:《穷人》、《双重人格》、《女房东》、《白夜》、《脆弱的心》、《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痴》、《少年》 、《群魔》 、《地下室手记》 、《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 引纪德的话说:“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件终身大事。”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1828~1910)。《童年》、《少年》、《青年》,凭这几本书看,就是个大文学家。《战争与和平》的情节、场面,写得非常好,人物,我以为不够好。《安娜卡列尼娜》人物就写得出色精当。之后写《黑暗之光》、《伊凡·伊里奇之死》、《哈吉·穆拉》、《舞会之后》等中短篇,篇篇都好,《谢尔盖神父》尤其好。最后的杰作是《复活》……老了读,最好。我还想静静看一遍。
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讲开去,求知欲、好奇心、审美力,是人类最可宝贵的特质——“知”,宇宙是不可知的;“奇”,人以为奇,动物不以为奇;“美”更是荒唐,梅兰竹菊,猴子毫无反应。
说回来,人类要自救,只有了解自己,认识他人,求知、好奇、审美,是必要的态度。艺术、人类,是意味着的关系,即本来艺术与人类没有关系,但人类如果要好,则与艺术可以有关系——这就是我所谓“意味着的关系”。个别人,极少数人,他要自尊、自救,他爱了艺术,艺术便超升了他,给他快乐幸福。绝大多数人不想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在中国尤其不相关……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第五十一讲 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续谈
三大家(陀、托、屠)同时,还有一位诗人,涅克拉索夫(1821~1878)。《严寒,通红的鼻子》、《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风格特异,专写俄国农民的痛苦……
戏剧家奥斯特洛夫斯基(1823~1886)。名著有《幸福家庭》、《破产》、《他人之车不可坐》。最有名是《贫非罪》、《大雷雨》,地位相当于三大家。
当时批评文学的项目,各走极端,争什么呢?为人生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艺术。俄国文学以“为人生而艺术”为主调。前有别林斯基,后有车尔尼雪夫斯基 。
三位大师之后,俄国文学并不衰落,高尔基、契诃夫、柯罗连科、安德烈耶夫。
安东尼·契诃夫1860~1904),他说,短篇莫泊桑已是王。不过,大狗叫,小狗也要叫——这点自知之明,也多么宝贵。
说到短篇,二十世纪远高于十九世纪。
鲁迅说契诃夫的小说是“含泪的微笑”,中学水准。我以为,文学不需要含泪,也不需要微笑。艺术是不哭,也不笑的。
马克西姆·高尔基 (1868~1936)。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至今应该是青少年的教科书。他最好的是,以文坛新秀与托尔斯泰、契诃夫交往。他一写长篇就不行,写长篇,要靠强大的人格力量,极深厚的功底。哈代、陀氏、曹雪芹,在哲学、史学、文学上的修养,深刻啦!
在生活中,现实中的道德行为,要做出自己的牺牲的。而文学艺术不是一种牺牲性的道德力量,这种力量越强,越能感人。俄国文学,真有伟大的道德力量。……我对俄国文学情有独钟 。
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1871~1919)。作品《往星》、《黑面具》。写死、写战争残酷、写人生无意义、写命运。
索洛古布(1863~1927)。比安德烈耶夫还激烈。
阿尔齐巴舍夫(1878~1927),强烈的个人主义,无政府主义。
萨温科夫(1879~1925),一个个人主义、悲观主义的作家,代表作《灰色马》。
梅列日科夫斯基(1865~1941),大师型的文学家,妻子季娜依达·吉皮乌斯,女作家。
(以上这些作家都被中国砍掉了 )
象征主义诗人勃洛克(1880~1921)有诗《十二个》。还有巴尔蒙特、勃罗索夫、伊凡诺夫。
(中国近代文学琳琅满目,一篇荒凉 )
1949年后,假借中苏友谊,我们比台湾,甚至欧洲更接近俄国文学,这倒是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