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0万残疾人的婚与恋

原创 张大东 真故研究室 昨天

20岁智障女儿嫁55岁男子的新闻,触痛了许多人的心。事件在网上快速发酵,引发了一场网民集体的挞伐。

有人认为智障女孩被人当做了生育工具

有人认为女孩的父母只是想要摆脱包袱

有人在思考当事人无民事行为能力下这场婚姻是否合法

有人在关注这个贫困无助家庭,把女孩嫁出去会不会对她的人生更好

......

其中有一类声音特别刺耳,他们认为残障人士结婚生育,会给社会带来负担。因此,残障人士有吃喝就好,恋爱、繁殖都是非分之想。一场伦理探讨,瞬间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的秀场。

根据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数据显示,我国残疾人数量高达8296万人,占全球残疾人数量的八分之一。其中,我国15岁及以上残疾人口中,未婚人口有982万人,离婚及丧偶人数有2116万人。

3000万人的庞大群体,他们的爱情与婚姻牵涉到复杂的伦理、社会、经济问题。智障女孩出嫁,只是残障群体婚恋问题中的一朵孽生花。

世上唯有咳嗽与爱无法掩饰,对残障人士来说同样如此。可真正的问题是,一个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残疾人想要恋爱、结婚,ta应该怎么办?

坚定的互联网爱情拥护者

和普通人各种社交不同,残疾人通常以两种方式发现与追逐爱情。一种是网络婚恋,另一种则是线下相亲

残障群体行动、交流多受限,因此互联网成了他们的天然同盟军。健全青年们避之不及的某某佳缘、某爱网,却是他们的福音,甚至,他们形成了专属自己群体的网络相亲阵地。

从商业化的角度来划分,残疾人的网络婚恋渠道可以划分为婚恋网站与自发网恋征婚两种。

等你网就是残疾人版本的网络相亲社区,唯一区别是,这家婚恋网站简陋就像是早年的BBS,精美程度甚至不如你的QQ空间,缺乏浪漫气息。

和设计感一样稍显遗憾的,还有成功配对的数据。23万会员中,只有1893位陷入爱河。配对率仅有千分之八。

可能你不太了解这些数据代表着什么,我们可以拿形婚群体举例。

形婚指迫于多方面压力,两个本无交集的异性不婚族或者同性恋人士假结婚。

在一个体量堪称业内龙头的形婚网站上,注册人数有45万人,远超等你网残疾人注册数。并且该形婚网有54819对,也就是有109638人配对成功,配对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二十三,是等你网配对成功率的28倍!

普通人很难想象,残疾人的婚恋,竟然要比形婚这一灰色群体的婚恋还要艰难得多。即使在比现实自由的网络上,他们的爱情也处于被压抑、被扼制的状态。

“等你网”千分之八的配对成功率,更是直观反映在了网站的红娘板块。

所谓红娘板块,指的是会员有偿发布需求,红娘接任务后,根据征婚者的要求,在限定时间内为其找到伴侣,任务成功则可赚取赏金,任务失败赏金全款退还。

在这个板块,有史以来所有的有偿任务有257条,且所有的任务中,失败任务数有163条,占比为63%,再减去进行中的任务,成功者少之又少。

能在婚恋网站上找到一生挚爱的残疾人,终究是少数。

同样是网络婚恋,另一拨残障群体,则试图摆脱商业束缚,更倾向于在贴吧等论坛与QQ群中谈情说爱。

也就是上面说到的第二种残疾人网络婚恋形式——自发网恋征婚。

2006年唱《QQ爱》的王麟,可能根本想不到十几年后,会有一大批残疾人想要通过在QQ群里自发聊天互动,达到看对了眼或日久生情的效果,借此找到另一半。

搜索和“残疾人”有关的QQ群,第一个就是残疾人征婚群。

无论是在哪个群里,他们的征婚信息,通常都简洁清晰到了极点。确保别人可以用最短的时间看完并且理清状况。

对于自己的样貌,很多年轻残疾人都比较羞涩且自卑。除非有人愿意和自己聊一聊,否则征婚人士基本不会放出自己的照片。

以至于每天凡是有人讨论征婚的时候,几个群管理员轮流复读“处对象爆照”。往往只有不在意自己样貌的,或者较为自信的人,才会把自己的帅照丢出来。

当然,更多的情况是没有人会在意这条消息,也许征婚的人也不怎么在意,所有人都只是聊聊天,发发表情包,在群里签个到,交流自己的人生感想。偶尔进来几个想要认真征婚的,也会因为群里无尽的闲聊而退群。

而这个群,已经是残疾人婚恋群中少有的几个2000成员高活跃度大群。其他残疾人婚恋群的状态,要么和这个群类似,要么安静地像一潭死水,甚至还不如这个群。

其实他们也很清楚,真正靠谱的爱情很难在网络上产生。一场面对面的相亲,才是解决终身大事最靠谱的方式。

对于当下的健全年轻人来说,相亲是一个可以让他们重返叛逆期的词汇,但是线下相亲这种活动,对于残疾人来说,意味着高容错率。

残疾人相亲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亲友介绍的私人自发式相亲,另一种则是成组织的大规模多人相亲活动。

亲友介绍的私人自发式相亲自然不必多说,和健全人的相亲在形式和流程上没有太大的区别。主要特殊点在于,相亲参与者会因残疾的部位,而决定这场相亲的成败。

“一个丢了几根手指的,比断了胳膊的强。两条腿走不动的,比精神有问题的好找对象。”

再加上家庭经济情况、户口问题等复杂因素,让许多残疾人即使相恋了,也难以无视父母的诉求成家。他们比谁都懂,没有钱万万不能。

而第二种,成组织的大规模相亲,也没有那么顺风顺水。

2013年,长沙市残联举办首次残疾人相亲会,现场比肩接踵,三百多位残疾人在亲友同事的陪伴下来到现场,最终牵手的,只有八对男女。

图|2013年长沙首届残疾人相亲会现场

其他年纪稍大的,或者残疾程度严重的,大多选择待在角落,直到散场遗憾离开,等待下次机会,也可能再也不会来。

他们对爱情和婚姻抱有美好的期盼,却又受经济情况、残疾程度等问题影响,只能在心中抑制爱情和婚姻的萌生。

用参与者,聋哑人曹健的原话来说:“不骗你,对我们残疾人来说,成家比找工作重要一千倍,也要难一千倍。”

曹健的话说对了一半,不只是成家比找工作难一千倍,让家庭维系稳定,也要比常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

北大人口研究所陈涛在《残疾人婚姻家庭研究和发展的现状分析》中,指出我国残疾人的离婚比例远超过健全人,而2006年的残疾人有配偶比例比1987年还略有下降。

等你网成功坠入爱河的1893人,不知道有多少对热恋至今。在社交软件上恩爱的残疾人网恋情侣,是否正在尝爱情的苦。线下相亲的残疾人们,是否有人还在碰壁?

或许那三千万在婚姻之外的残疾人也很清楚,婚恋就像是横梗在喉咙的一根鱼刺,每次想要解决婚恋问题的时候,得到的多是一阵刺痛。

婚恋陷阱

相信你发现了,上文中并没有举出任何一个残疾人婚恋的具体例子。无论是在婚恋网站还是QQ群聊,人们能了解到的,往往只有只言片语。

相比之下,残疾人在网络上留下的自述,更多的是他们在感情中吃过的苦和栽过的坑。

这个现象,证实了众多残疾人在婚恋上面临困境的同时,也意味着任何一点来自陌生人的歹意,都会在残疾人的生活中无限放大。

浙江龙泉,年近30的小雷左脚残疾,依靠与父亲从事水果批发谋生,解决了温饱问题后,他也开始渴望一份爱情。

2019年4月,小雷(化名)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征婚启事,表明了自己的一些情况和希冀,没过多久,就有一个女网友加了他的好友,并表示自己愿意“处一处”。

图|小雷的朋友圈

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小雷在对方的甜言蜜语中快速沦陷。在特殊节日,小雷往往会被对方要求发个大红包表明真心,平时也会为对方买电脑手机等物品,前前后后花了5万多。对于他来说,这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2020年,开年新冠疫情让小雷一家的水果生意直线下降,小雷的父亲也对儿子的畸形恋爱产生了怀疑,在带着儿子报案后,钱终于被追了回来,而那个让小雷沉醉的女网友,则由一个男人假扮。

像小雷这种在金钱外物上被坑的情况还算幸运,有些残疾人的婚恋,还会受到精神上的伤害。

在贴吧大批量整顿之前,有一个名为慕残吧的贴吧。在维基百科上,慕残(Acrotomophilia)的定义是一种性嗜好,即对残疾人的倾慕或者成为残疾人的向往。

在国内,慕残群体形象混沌,人们对这一群体的认知并不充足。

慕残群体的行为,可以划分为三类:慕残者(对残疾人更为感兴趣及更容易产生性冲动的群体)、扮残者(热衷扮演残疾人的群体)、自残者(以自残方式使自己残疾的群体)。

国内外有很多慕残者的论坛,他们在论坛里谈论相关话题,发布残疾人的照片及视频。有些残疾人也会登陆这类论坛,往往可以得到追捧,甚至可以借机解决性需求。

部分网民们的认知,是慕残者正好可以与残疾人群体产生互补——的确,有一部分慕残群体选择投身于残疾人康复事业,亦有人愿意和残疾人结婚的慕残者不在少数。

国内媒体曾采访过慕残者蔡然,蔡然在34岁时,准备与健全女友结婚,在火车上,他自觉不甘心,中途转车去了湖南,那里有一个他认识的残疾女网友。

二人见面后火速结婚,并开了一家“AD茶馆”,A是截肢者(Amputee,简称A),D是慕残者(Devotee,简称D),吸引了不少慕残者前往。

也许蔡然和残疾女网友之间是真爱,但有人可能想到了一个重点:

与残疾人婚恋的慕残者所爱的,到底是残疾人,还是残疾本身? 

如果喜欢的是残疾这个标签,那么对于渴望成为正常人的残疾人来说,是不是一种伤害? 

图|某慕残网站视频区,视频分类稍显诡异

现如今,依旧没有官方可以正式回应这个问题。“慕残”二字是褒是贬无法定义。

但问题还没有结束,人类的恶毒,才刚刚对残疾人们露出冰山一角。

2014年,患有小儿麻痹症的石小梅(化名)认识了一个正常的健全男人。

在刚开始,她一直抱着拒绝态度,因为她很清楚,不是每一个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的婚姻,都是忠贞无比至死不渝,更多的爱情,都以二人离婚且残疾的一方受伤告终。那些完美的爱情故事,大多只发生在虚构的故事里。

但那个男人并未放弃,反而日复一日做出攻势,并再三保证给她一个未来。石小梅或许被对方打动了,她着实想不到,自己还能有什么理由去拒绝,索性答应了下来。

和爱情一样意外到来的,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石小梅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同居相处了半年,发现自己意外怀孕,肚子一天天隆起,一个充满了希望的健全的小生命正在慢慢生长,孩子的命运和自己不同,非遗传性疾病的小儿麻痹症不会光顾TA,美好的世界已经向TA打开了大门。

可是,当石小梅把这个消息告诉爱人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堕胎的回应,并且对方直接声明不会与她结婚,现在就要分手。

在医院里,医生对她说,她的身体比较特殊,如果坚持堕胎,那么以后就没机会怀孕了。她的选择是,生下孩子。

她的预知是对的,她确实受了伤,那个男人也并不爱她。在石小梅没有怀孕前,该男子还在和其他女孩暧昧,现在孩子生下来了,他隐瞒了自己已有一子的事实,准备和新欢成家。

绝望的石小梅,在2017年10月30日,向当地残联请求帮助。只是无论结果如何,受到的伤害,如覆水难收。

图|石小梅在网上的实名举报

残疾人该期待爱情吗?

在百度残疾人吧中,有一个连载了7年的帖子,标题是:残疾人该期待爱情嘛。

发帖的女孩叫做芯语,自2013年5月15日开始,在这个帖子中记录自己的琐事以及对爱情的态度。

芯语的第一段爱情发生发帖的几年前,维持了19个月。作为一个重度残疾女孩,她第一次尝到爱情的苦涩,也可能是第一次认识到,一双天生无法驱使的腿,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不便。

爱情这两个字对于残疾严重的人而言是多么的奢侈,甚至异想天开'......这样维持了十九个月,我们分了,分手后没有联系......每当我不那么痛时,他就是会来信息问候我,让我平静的心再次痛,我知道自己很难忘了他,能做的就是把他放心里,一个无法触及的地方。——2013.5.15

她无法用双脚丈量的,不仅仅是脚下的土地,还有两颗心之间的距离。

这只是她被爱情拒之门外的开始。

此后不久,一个脑瘫男孩向芯语表达了爱意,在芯语思考良久还没来记得回应这份感情的时候,脑瘫男孩的父母已经做出了决定。他们反对自己儿子与芯语的感情,并在半个月内为儿子找到了一个神经有些问题的女孩,然后又在大半个月内火速成婚。

2013年年末,对于“残疾人是否该期待爱情”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

对于一个失去自理生活的残疾人而言有什么资格去幻想去期待呢......就像爸说的不是照顾一天两天,而是漫长岁月时,又拿什么去相信自己可以拥有呢。看多了多少儿女抛弃久病的父母,厌倦了她们,那是父母都这样了,何况是伴侣而已——2013.12.03

此后,芯语又经历了几段坎坷的感情,对方有残疾人,也有健全人,只是结果都难得善终。

她有时候会用颤抖的双手做一些小手工,言语间也有些许开心和自豪,坦言自己在这个时候会比较平静。

但是每每谈起爱情,“累”、“痛”、“哭”等字眼常常会出现。

图|芯语的手工作品

2019年,时隔6年,在一次次的等待和漫长的迷茫期之后,芯语再度在帖子里谈论“残疾人是否该期待爱情”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

不要信,不要在意,不要计较,不要回忆,你所念念不忘的,不过是别人毫无价值的东西——2019.12.28

有一个词可以用来概括她——心如死灰。

和芯语一样,在爱情中体会到别离滋味的,还有女孩杨娜。和芯语不一样的是,杨娜是一个健全人,她爱上了一个残疾人。

2010年底,在向家人透露过自己要和高位截瘫的阎红波谈恋爱的时候,劝说未果的家人,和杨娜定了三年之约。三年之内,如果阎红波能站起来,杨娜的父母就同意他们在一起。

图|杨娜在帮助阎红波穿鞋

阎红波在最开始对自己能站起来抱有希望,不仅仅是来自于爱情的鼓舞,更重要的是他高位截瘫源自于骑车坠崖,而非先天性问题。

但是时间一天天过去,阎红波的病情并未好转,在父母的催促下,杨娜还是要来了半年的时间。如果半年后,阎红波依旧无法下地,那么她也只能离开。

离开不是一个绝情的决定,杨娜不能只考虑自己,还要考虑日渐年迈的父母。她想的是,在离开前,尽量安排好阎红波的生活,给他换电动轮椅,装修房子,房子可以租出去,这样也是一笔收入。

“他过得好,我才能安心。我不会马上离开他,怕他承受不来,我想慢慢疏远,希望他不要怪我。”杨娜说。

阎红波在谈起病友和自己的客服工作时比较开朗,但是谈起和杨娜的未来时,他却格外沉默。他表示,无论杨娜的决定是什么,他都会支持。

“其实我希望她留,但是也希望她离开后开心幸福———我一直很纠结的,对于这个问题。”

“舍不得,但又能怎样呢?”

那么,残疾人该不该期待爱情?这个问题很适合用一篇报道来回答。

2013年,芯语在贴吧发帖两个月后的7月份,中国日报网报道了一对残疾人夫妇的爱情故事。健全的妻子李小玲已经和左腿截肢,右腿肌肉与关节坏死的陈旭结婚20多年。

陈旭患有先天性血友病,1985年4月5日下班时摔倒擦破膝盖,路过的李小玲送他去了医院,二人因此结缘。之后李小玲提出想要和他结婚,又在经历了来自突发病情、女方家长反对、李小玲绝食等事件后,二人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报道用三分之二的篇幅书写了二人坎坷而又幸福的结婚历程,但是报道剩下的三分之一,更能凸显生活的无情。

在婚后,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要承受陈旭的治病支出,就连1990年陈旭截肢的4万元,还是陈旭的父母东拼西凑借来的。

为了照顾生活不能自理的丈夫,李小玲也下岗,之后二人尝试做过小生意,但生意一直亏损,只好放弃。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家庭依靠李小玲在菜市场捡菜叶回来养鸡来补贴家用。

2005年,李小玲和陈旭的女儿考上了南京电大,每年5000元的学费,也是夫妻二人借来的。

图|陈旭与李小玲

如果爱情能顶得住生活的压力,那又何尝不可一试。

但是,每一个渴望爱情的残疾人面对的困境,有对伴侣的严格筛选,有对日后生活稳固的把握,有婚后的自我怀疑和否定......

现在,也许有残友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有些残友可能已经斟酌许久,有些残友已经开始行动。

爱情这座城外的3000万残障人士,他们的下一步将要走向何方,也许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在网上,残障人士们也曾把《阿甘正传》奉为信条。

电影中,阿甘的母亲对他说:

You are no different than anybody else is

你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 

是啊,残疾人对婚姻爱情的渴求,和你我也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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