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说】 孙振朝 | 伏 枥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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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新干线

主编寄语

且读书,你就是活了两世;

且写作,你就是活了三世。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孙振朝,男,1943年生。河南省濮阳市人。1998年从气象局退休,开始文学创作,2005年写成29集电视连续剧剧本《命运》;2015年写出了长篇小说《黄牛镇》。

文学天地

伏枥行

  孙振朝

今天早上,编辑部王主任交给我一项任务,要我去黄牛镇采访报道一场葬礼。王主任还说,这场葬礼是本省的重要新闻,要我务必要做好采访,并赶在其他媒体前报道。
我接到任务后不敢怠慢,立即驱车到了黄牛镇。到了黄牛镇,来到葬礼现场,我不禁被眼前这空前盛大的场面震撼了。葬礼现场选在黄牛镇村西,看样子像个学校的运动场。整个运动场和相邻的一块空地上站满了前来参加葬礼的乡亲,少说也有七八千人。通过人群,可以看见一座坐南朝北的大舞台。舞台上摆满了花圈挂满了挽帐,正中挂着逝者遗像,舞台两侧分立这两位警察。舞台两边的柱子上贴着对联——
上联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眼前自有长安路
下联是:盛世自贬粗食布衣胸中必定大乾坤
这场面,这对联立即引起了我对逝者的极大兴趣。逝者何方神圣,竟有如此功德?没等葬礼结束,我就开始了采访。

逝者名叫吴克农,黄牛镇人。吴克农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农家,早年毕业于华北名校大名七师。在七师读书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抗战时期任县武工队政委。在黄牛镇一带,流传着不少关于吴克农带领武工队杀鬼子除汉奸的英勇传说。比如,传说有一次吴克农带领他的武工队在一座关帝庙里集合,准备执行一次锄奸行动。不料走漏风声,关帝庙被鬼子包围。就在这生死关头,只见从关帝庙里冲出一红脸大汉。这红脸大汉下跨赤兔马,手持偃月刀,说时迟,那时快,红脸大汉怒吼一声冲进敌阵。小鬼子吓的鬼哭狼嚎,狼狈逃窜,武工队没伤一兵一卒顺利突围。事后乡亲们就传说吴克农是关公在世,从此,人们开始称呼他吴老关。
解放后,吴克农曾任县长,专员,不久奉命进京,官至中央某部副部长。动乱之初,吴克农也是摇旗呐喊的急先锋,还参加了北大工作组。后来,吴克农就稀里糊涂的变成了镇压造反派的刽子手。从此,就被造反派打入另册,关进牛棚,受到一次又一次的批判和审查。动乱结束后,吴克农是第一批被解放的干部,并且很快官复原职,走马上任。
想不到的是,吴克农复出还不到一年,他的精神就出了问题。起初,少言寡语,犹如大难临头。后来,失眠一天比一天严重,常常半夜三更的起来,翻箱倒柜的找什么过去的一些书信文稿。有时,呼喊着一些牺牲战友的名字从梦中惊醒。如此这般,精神恍惚,入若有所失,出不知所往。
夫人杨晴云眼看着吴克农的精神失常一天比一天严重,她心急如焚,就向中央打了份报告,请求让吴克农入院治疗。
报告获准后,杨晴云就张罗着让丈夫入院的事。可吴克农却死活不配合,软硬不吃,一提医院就大发雷霆。就这样,闹腾了几天,吴克农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整夜的不合眼,一天吃不了一顿饭,后来连反抗的气力也没有了。于是,吴克农就被抬进了协和医院。
入院后,经过专家的诊断,又进行了一些最先进的医学检查,大夫得出诊断结果:除了身体极度虚弱和部分内分泌指标的紊乱,其他无明显异常。最后,大夫拿出了治疗方案:对症康复治疗。
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治疗,吴克农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了明显好转,睡眠饮食基本正常,精神方面却尚未恢复。他不是沉默发呆,就是喃喃自语,连对夫人杨晴云也如同路人,一天说不了一句完整的话。一个人整天关在房间里喃喃自语,后来就形成了一句口头禅:“说东道西,九九归一……说东道西,九九归一……”吴克农像是打坐的道士,整天地念叨这句话。
大夫建议说,病人的生理指标基本恢复正常,可以回家静养,至于精神症状最好到心理科看看。
回到家里,吴克农的病情还算稳定,可性格越来越孤僻。杨晴云也只好请来了最有名的心理医生。医生听了杨晴云对病人前前后后发病经过的描述,又对病人的进行了观察。就对杨晴云说:“病人患的是因劳心过度导致的精神焦虑症,此病症在意识深层,心理治疗难于涉及,最好换一个新的环境,经过一定时间的休息调养,或许尚可康复。”
杨晴云觉着心理医生说的似乎有些道理,可到哪里调养好呢?疗养院,风景区……。为了稳妥起见,杨晴云决定再找个心理医生看看。
第二个心理医生请到了家里,和上次一样,杨晴云把吴克农得病的前前后后对医生说了一遍。医生又对吴克农的精神、体征进行了观察。最后说:“病人患的是:因外部环境的骤变引起的心理感知紊乱症,如果不能及时治疗,有可能导致精神分裂!”
听到精神分裂,杨晴云心里一惊,忙问道:“大夫……如何治疗才好?千万不能转成精神分裂啊!”
医生说:“夫人不必惊慌,杨部长的病情还没那么严重。只是此病起因在于大环境的突变,心理疏导无能为力,治疗方案嘛……需尽量避免新的环境刺激,最好让病人再回到老地方生活一段。”
杨晴云把两个医生的诊断结果进行了比较。她觉着,两个医生的诊断结果大同小异,病因分析得还算符合实际。对于治疗方案,虽说一个说要换个新的环境,一个说要回到老地方,不管是换新环境还是回老地方,看来,现在这个家是不能再呆了……。杨晴云又想:“现在这个家是一年前老吴平反后分到的,房子挺大还是个独家院,她和老吴都挺满意。可住了不长时间,老吴的精神就出了问题。现在,两个医生都说要改变环境,难道这地方不吉利?”杨晴云接着想:“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看来这家是一定要搬了?搬到哪里好呢?是回到老地方还是换个新地方?”
这几天,杨晴云一直考虑搬家的事。这时,吴克农的一个老部下,也是老朋友来看望吴克农。杨晴云就把两个医生建议搬家的事说了一遍,还说自己正为搬家的事发愁呢!
老部下说:“关于风水的事,不能全信,可也不能不信,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看起来有些迷信,其实还是有些道理的!”杨晴云说:“是啊,所以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这家是一定要搬的。关键是搬到哪里,是换个新地方,还是回到老地方?想来想去,想了几天也拿不定主意。”老部下说:“风水问题复杂的很,现在很难找到得真传的风水先生了。”停了片刻,老部下接着说:“北大有位性周的教授,此人有深厚的国学功底。前几年,学校停课,他本人也被打成封建余孽,只能在校园里打扫卫生。几年下来,周教授把一部易经读得“纬编三绝”,简直到了出神入化之境界。听说最近有不少政界商界人士请他求八卦问吉凶,据说卦卦料事如神,准得很呢!”
俗话说:“家里有病人,不得不信神”这话一点也不假。杨晴云面对这丈夫的病情,一筹莫展之时,一下子被这位老部下说动了心,当即委托老部下想办法把北大周教授请到家里来。几天后,老部下费了不少周折,才把周教授请到了吴克农家。
周教授有六十多岁,一付学究模样,经过几年的改造已没有大师的风度,不过多少有些装模作样。
教授来到后,杨晴云让座上茶,客套了一番。接着杨晴云表述了对周教授的尊重和崇敬,她说:“久闻周教授精通国学,对易经颇有研究。只因老伴精神失常,久病不愈,只好烦劳您推演八卦,指点迷津!”停了停,杨晴云接着说:“教授不辞劳苦,于百忙之中亲临寒舍,克农家人实在感激不尽。”
周教授说:“首先,我为夫人对国学的尊崇感到欣慰。多数人以为易经八卦为迷信,非也!”周教授喝了口茶,接着说:“西学之为科学,抽象也,理也!”停了停,周教授接着说:“理者,看来严密,实则对自然之肢解也!”周教授喝了口茶,有些慷慨的说:“我中华之国学,灵也。灵者,生命也,自然之魂也者。人多以西方之抽象为科学,而视中华国学之灵感为迷信,此犹如视人体解剖之标本为神明,视活人为魔鬼,岂不谬哉!”
杨晴云正要对教授的真知灼见感叹一番,还没有开口,周教授接着说:“易经乃自然灵悟之大要,八卦乃自然信息之总汇,故若求卦问事,必须全面的,详细的掌握病人之信息。因此请夫人把吴部长的出身经历,以及当前处境,真实的告诉我,越详细越好。”
于是,杨晴云就把吴克农的出身经历,当前处境对教授不厌其详的诉说了一遍。她从吴克农的求学时代到加入共产党领导武工队抗日打游击;从到中央任职到动乱开始;从被打成镇压革命的刽子手到平反后的平反复职以及这次发病的前前后后,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周教授则像法院提审犯人一样认真的做着笔录。
接着,周教授来到了吴克农卧室。只见吴克农侧卧病榻已经入睡。教授对着病人打量了好长时间,然后站到床前轻声念到:“天堂!”吴克农的身体动了一下,好像睁开了眼睛。教授又念到:“地狱!”,就这样,教授又念了“美女”念“魔鬼”;念了“光明”念“黑暗”;念了“鲜花”念“死尸”;念了“寒冬”念“春暖”;最后念了“社会动乱!”和“改革开放!”。每念一对词,周教授就仔细地观察病人的面部表情和身体的反应,并用笔记下了相应的符号。
就这样,折腾了好长时间,周教授说“病人的信息收集完毕,下一步就是起卦和断卦了。这可是关键的一步,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要在夜深人静之时,沐浴后焚香静心才行。”
周教授临别时对杨晴云说:“三天后,告诉你结果。”临出门时,周教授又对杨晴云说“夫人不必过分担心,从我收集的信息来看,吴部长康复有望。再见!”

第三天下午,那位老部下从周教授那里拿来了求卦结果。老部下把一个信封交给杨晴云,有些神秘地说:“结果装在信封里,周教授说要当着病人的面打开,并把结果念上三遍!”
于是,杨青云来到吴克农的卧室,见他正坐在床上,像和尚打坐一般,嘴里喃喃的念叨着那句口头禅——“说东道西,九九归一……说东道西,九九归一……”
杨晴云站在床前,静默了片刻,小心的打开信封,取出信纸,只见黄色的纸页上用隶书写着八个大红字:“亢龙有悔,归田亨吉。”
杨晴云感到了一种神秘,她双手拿着写着卦辞的纸页,向着丈夫靠近了一些,像宣读圣旨般的念道:“亢龙有悔,归田亨吉……”她念了第一遍,吴克农抬起了低垂的头,眼里闪烁着惊异寻觅的光;杨晴云接着念道:“亢龙有悔,归田亨吉……”这时,吴克农站了起来,喃喃自语道:“归田亨吉……归田亨吉……”接着杨晴云第三次念道:“亢龙有悔,归田亨吉……”杨晴云念罢,只见吴克农伸手夺走了杨晴云手中的纸页,自己大声念道:“亢龙有悔,归田亨吉……”他念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越来越小,片刻后,只见吴克农无力的坐在了床上,接着就躺了下去,嘴里还喃喃的念着那句卦辞。
杨晴云被丈夫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当她醒过神来,吴克农已经酣然入睡了,手里还握着写卦辞的纸。
吴克农一直睡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下午,才慢慢醒来。醒来后,拿着那张卦辞又反复看了几遍,然后把纸放在柜子上,平静的说:“我要回家……”
杨青云让老部下把吴克农的情况向周教授说了后,老教授只说了一句话:“这就对了,顺其自然吧!”
吴克农的精神开始平静,但身体还相当虚弱。他见到杨青云时,只有一句话:“我要回家……”
杨晴云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让女儿冠风叫来几个吴克农的心腹部下和好友。杨青云把吴克农的情况向众人说了一遍,众人听了无不惊异,接着就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我要回家’吴部长要回那个家?”
“当然是黄牛镇了!落叶归根嘛!归田亨吉嘛!”
“吴部长还没到退休年龄呀?再说,像吴部长这一级的国家高干,要回农村老家养老……中央会批准吗?”
“难说……自建国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先例!”
“就算是中央准许,农村那情况,吴部长能受得了吗?”
“衣食住行,保健医疗都是问题!”
……
众人正在议论,只见吴克农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众人见状一下子呆住了。片刻后,有两个部下赶紧跑过去,要搀扶吴克农。吴克农看了看这两个部下,打了个手势,拒绝了搀扶。
然后,吴克农看着在场的部下,片刻后,轻声说:“谢谢了……”接着用拐杖轻轻的捣着地板用提醒的口气说:“归田亨吉!归田亨吉!”停顿了一下,吴克农接着用责备的口气说“什么衣食住行……都是杞人忧天!”最后,吴克农用命令的口气说:“把尤军胜叫来就行了!”
吴克农说罢,就慢慢转过身去,向卧室走去。
看来,不回老家是不行了。杨青云只好给尤军胜打了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尽快来京。
尤军胜也是黄牛镇人。只因父亲尤九功对吴克农有救命之恩,因此,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家乡解放后,尤军胜就跟着吴克农当通讯员,现任大名县县委书记。
尤军胜接到杨晴云的电话就来到了北京。
听到杨晴云说吴克农要回黄牛镇养老,尤军胜心里大吃一惊,就如同那年听说吴克农被打成了黑帮一样。
“吴部长的工作安排……不是一顺百顺,非常理想吗?”尤军胜到了北京见到杨晴云困惑的问道。
“是的,在工作上也没有出任何问题,各项待遇也高了许多,可以说一片光明!”接着,就把吴克农发病的过程和大夫的诊断以及周教授的八卦推断,对尤军胜详细的述说了一偏。最后,杨晴云无奈的说:“看来,也只好如此了。”杨晴云叹了口气,说:“大概这就是命运吧……”
尤军胜长叹了一声,他感到事已至此,自己也无话可说了。
接着,尤军胜来到吴克农面前。吴克农只说了一句话:“我要回黄牛镇,越快越好。”说罢,从枕边摸出来一个信封,交给尤军胜说:“这是我给中央的申请。”
尤军胜赶忙从信封里抽出吴克农说的申请,只见上写着:
党中央:
自粉碎四人帮后,国运昌盛,充满希望,此皆改革开放之功。我作为一名老干部,本应该不辜负中央厚望,为改革开放奉献余生。可近来不知何故,精神恍惚,心神不宁,坐若有所失,行不知所往,看来,我已不能胜任中央之重托。思虑多日,以为只有解职归田,与旧识老农相依为伴,朝露夕霞,春种秋收,历经时日,或许能恢复心智。若能如此,于公于私,许有裨益。
我自知此举有违常规,且疑阴私之嫌,可病魔缠身,无可奈何,也顾不得许多了。故冒昧呈请,望中央体察一老党员之苦心,准其回故乡农村修研治要。
                                  申请人:吴克农
                                      *年*月*日
尤军胜看着吴克农給中央的申请,虽说用语并不艰涩,可在尤军胜的眼里就像天书一样神秘。
尤军胜把申请递给杨晴云。然后说“从文字上看,部长的精神也没大毛病,但是,行动上为啥这样反常……实在不能理解!”
杨晴云看罢申请,说:“你不理解,我也不理解,理解不理解也只好如此了!”说罢,杨晴云把申请拿到尤军胜面前,指着申请的最后说:“'修研治要’什么意思?”
尤军胜说:“我也说不清……正纳闷呢!”停了片刻,尤军胜接着说:“是不是'休养治疗’的笔误?”
杨晴云思索了片刻说:“像……我看也是笔误……”说着,她把申请拿到吴克农面前,大声说:“'修研治要’什么意思?是否要改成'休养治疗’”
吴克农固执地说:“不用改!”
吴克农的申请书几经辗转送到了中央办公室,办公室领导认为事关重大,就呈送到中央首长。
中央首长看到吴克农的这份申请后,思忖良久,接着,站起身来,点了一支烟,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几分钟后,中央首长把烟头扔到烟灰缸里,然后,又拿起吴克农的申请,自言自语的说道:“好一个'修研治要’!”首长笑了笑,接着说:“吴克农啊……吴克农!你打谁的马虎眼!”
最后,中央首长在吴克农的申请上提笔批上了“少见难得”四个大字。
很快,吴克农写给中央的申请就批了下来,中央首长的秘书亲自送达。秘书握着吴克农的手说:“吴老啊!你给中央的申请,是中央首长特批的。!”停了片刻,秘书接着说:“首长还委托我送给您八个字:'来日方长,务必保重!’”
吴克农激动的说:“谢谢首长的理解和关怀……”
几天后,吴克农要离京回乡了。杨晴云坚持要陪伴丈夫,可吴克农却坚决不让。最后,没办法,杨晴云只好提出让女儿冠风一同回去,也被吴克农拒绝了。
临别时刻,吴克农拥抱了杨晴云。他低声对杨晴云说了“对不起,谢谢了……”杨晴云哭着说:“老吴……你可要照顾好自己……”
最后,吴克农又对女儿冠风嘱咐了几句,就被尤军胜扶上了车。

初夏时节,大地一片葱绿。急驶的汽车,像是在麦浪中航行的小舟,给人以无限遐想……
吴克农在尤军胜的陪伴下坐在汽车上。他的心情有些兴奋,不时的遥望着车窗外的美景。累了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尤军胜也不便打扰。
过了邯郸就是大名了,眼看就要到家了,尤军胜不能不开口了。
“叔……我们就要到家了,您有话要说吗?”
静默了片刻,吴克农说:“把黄牛镇最近的情况说说吧。”
于是,尤军胜就把改革开放后,黄牛镇的变化扼要地说了下。
“能再详细点吗?”吴克农说。
“详细点?好吧。”尤军胜思想片刻,就把石大江办公司,许满囤和孟宝金闹乱子的事,详细说了一遍。
“石大江要办公司应该支持……可为此关押群众就说不过去了吧!”停了片刻,吴克农接着说:“他们并没犯法嘛!”
尤军胜辩解说:“没有犯法……可许满囤几个人死活不肯转让土地……那个孟宝金公开反对分田到户,说这是复辟资本主义!”
吴克农说:“先说许满囤拒不转让土地的事。不是他们不肯转让,是不同意你们把分给他们的责任田再收回去。”
“是这样……村里要收回来,再转给石大江办公司。”尤军胜说。
吴克农说:“既然土地已经分给了人家,人家就有了土地的使用权,石大江要在那地上办工厂,就让那个石大江直接找他们几家谈嘛!怎么能刚分给人家说收就收回呢?”
“叔说得对……”
“再说那个孟宝金,不是说他一直反对分田到户吗?集体生产大锅饭这么多年了,对分田到户有想法的恐怕不是孟宝金一个人。那就开个群众会,说一说,看有没有愿意继续实行记工评分集体生产那一套的。如果有,就把他们组成一个生产队,仍然敲钟上班,集体劳动!怎么能因此就抓人呢?”
听了吴克农的话,尤军胜不由地想:“姜还是老的辣……”
吴克农又说:“回乡后,我不想参与实际工作,可我不想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中走进黄牛镇。”停了停,吴克农接着说:“希望你能把这几个人放了,就算给我的见面礼吧!”
“行!就按叔说的办!”尤军胜接着说:“叔,要不咱先在县里住一宿,叔此举也算一件大事,我想举行一个简单的欢迎仪式,再说,您也应该和县里的干部见见面不是?”
“你怎么这样啰嗦!”吴克农责备说“举行什么仪式!又不是英雄凯旋!”停了停,吴克农接着说:“直接回黄牛镇!暂切住在你爹那里吧。”
尤军胜两天前就给父亲尤九功打了招呼,说吴部长这几天可能要回黄牛镇。要父亲给村里的干部说一声,还说,吴部长暂且安排到家里住,要父亲准备准备。
尤军胜和吴克农到达黄牛镇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汽车开到尤九功家门口停下了,接着,就有十来个老汉迎了上来。尤军胜把吴克农扶下了车,迎接的老人们簇拥着吴克农走进了尤九功的家门。
尤九功热情地把众人请到客厅后,十几个老汉就把吴克农围了起来。吴克农眼里含着泪花,目视着面前的老者,他们一个个面带着憨厚的微笑站在吴克农面前。这些人,吴克农大都还叫得出名讳来。就这样,众人看着吴克农,吴克农看着大家,静默了片刻。接着,吴克农没说一句话,就开始和每个人拥抱起来。然后,尤九功请众人坐了下来。尤九功忙着沏茶,尤军胜忙着让烟。
众人坐下后,吴克农没坐,他说:“克农进京以后,心里疏远了家乡,请诸位原谅了……”说着向在座的老人举了一躬。
老村长笑着说:“说什么原谅就见外了,说实话,你这一回来,我们几个能多活十年!”
尤九功说:“听说吴部长要回来,今天中午我多吃了一个馒头!高兴呀!”
老支书说:“真的高兴!听说你回来,也不知为什么,心里觉着有了主心骨,就连给孩子们说话时底气也足了!”
吴克农说:“我谢谢各位老伙计!”停了片刻,吴克农郑重的说:“既然是老友了,我就给大家交个底:我没犯错误,更没受处分,而且还升了官……”停了片刻,吴克农接着说:“不过,上任不久,我的脑子就出了问题。什么问题,就是老想家,老想回老家,老想和你们几个在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停了停,吴克农接着说:“就这样,毛病越来越多,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做什么工作也没有心!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只好打报告申请退休回家了!”停了一下,吴克农接着说:“奇怪的是,你们看……回到家里后,百病皆无,觉着自己好像返老还童了!你们说,这不是命是什么?”
老村长说:“不管是命不是命,你这一回家不要紧,你想过没有,农村可比不上北京,往后你就等着受苦吧!”
“要我看,受苦不一定是坏事。人常说,'长寿,长寿!’长寿就是长受。你们说,部长一回来,咱能多活十年,我看,部长长命百岁也没问题!”一个姓吴的老汉说。
吴克农说:“我想,我就是受苦的命,该你受苦,不想受也得受,这就是命吧!”
尤九功说:“你说自己是受苦的命,我看你命中也不该享福。大家都想想,他这大半辈子是怎么走过来的?”停了停,尤九功接着说:“解放前不用说,别说享福了,枪林弹雨的连性命也难保;解放了,胜利了,当官了,该享福了吧?怎么样,没完没了地搞运动,一次比一次厉害,整天的提心吊胆,哪还有心思享福!”尤九功吸了两口烟,接着说:“好不容易盼到了好时候,国家安定了,老百姓也安居乐业了,受了一辈子苦,好好享受享受吧!他却偏偏得了个想家的病!你说这老穷家有啥好想的,他偏偏想成了大病。大家说说,这不是命吗?命中不该享福,你就跟着大伙受苦吧!”尤九功最后说:“不过,吴老兄说的对,长寿长受,赚个长远,长命百岁没有题!”
“自古道:'荣华富贵都是身外之物’平平安安多活几年才是根本!”老支书说。
这时,家人端来酒菜,摆在了八仙桌上。
众人见状就要告辞。尤九功说:“你们吃不吃饭我不强求,可今天吴部长第一天到家,几杯接风酒大家都得喝!”
于是众人落座后,按照尤九功的主意,众人同饮了三杯,接着,吴克农和几位老友又互相敬了酒,痛痛快快热闹了一阵子,众人就告辞了。
第二天,日出三竿,家人都等着吃早饭,却不见吴克农起床。尤九功悄悄的来到他的床前,只见吴克农睡意正酣。尤九功心里想:“折腾了这么久,肯定乏的很。到家了,心静了,就让他睡够吧。”
就这样,吴克农一直睡到下午三点多钟才慢慢醒来。
家人听到动静,尤九功赶紧来到吴克农的卧室。吴克农慢慢坐了起来,披上衣服,看了看房间,又望了望窗外,见尤九功站在床前,就说:“终于回家了……我好久没有这样踏实的睡了……什么时候了?”尤九功说:“下午三点多了,知道你身子乏,就没有叫醒你。”
吴克农穿衣起床 ,跟着尤九功来到了堂屋里。
“你可两顿没吃了,想吃点啥?”尤九功关心地问。
“什么都行。”
“军胜他娘擀了两剂面条,愿意吃吗?”
“行啊,手擀面条好,我愿意吃。”
于是,军胜娘就忙着点火下面条,荷包了两鸡蛋,做好后端到了吴克农面前。尤九功又端来几张煎饼说:“是中午摊地,还热乎,尝尝吧!”
吴克农也不客气,吃了一碗面条,又吃了一张煎饼。碗里的两个荷包蛋吃了一个,剩下了一个。
吃罢了饭,坐了片刻,吴克农说:“九哥,你领着我去村里转转吧!”
“先歇歇吧,以后有你转的!”
“离开家乡好多年了,还是转转吧。我不累了……啊!”
尤九功领着吴克农村前家后转了一大圈。这当中,尤九功发觉,有几个地方吴克农都要留步静立,默默地凭吊片刻。尤九功知道,这几个地方都是当年武工队战斗过的地方。
当二人走到村南一个叫大洼的地方时,吴克农停住了脚步。这大洼离黄牛镇有三里地,是冀鲁豫三省交界点,抗日时期,鬼子在这里建了一座中心碉堡。不远处那个杂草丛生的土岗子就是当年鬼子碉堡残留的废墟。吴克农看着那土岗子,几十年前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民国三十一年,日本鬼子加灾荒,老百姓都在刀尖上过日子。那一年的三月十八,村里的劳力都被鬼子抓去修炮楼,尤九功就在工地上卖油条。
这天县武工队政委吴克农装做民工,混进了鬼子的炮楼工地搞侦察。不料被鬼子发觉,立即封锁了整个工地,说是要抓共产党。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尤九功发现吴克农正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躲避敌人的搜捕。他皱了皱眉头,就急忙跑到吴克农跟前,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接着,二话没说,脱下自己那沾满油腻的破夹袄塞到吴克农的手里,吴克农二话没说赶紧穿好。尤九功又把自己的那顶破草帽扣到了他头上,把油条篮子递到他的手里,接着又在吴克农的脸上抹了一把,二话没说就向着鬼子正在搜查的方向使劲推了他一下。吴克农二话没说就向着正在搜查的鬼子走去。
吴克农一直走到那个翻译官身边。这时一个鬼子对着他大叫:“什么的干活?”说时迟那时快吴克农头也不抬,用胳膊肘捣了一下翻译官,紧接着向后边指了指。翻译官会意,对着鬼子叫唤了一声,就领着鬼子向着吴克农指的方向跑去。
吴克农就这样虎口脱险了。
“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十八……快四十年了……”吴克农回忆说:“那天,要不是你舍命相救……恐怕我……”吴克农的眼睛里闪着泪花说。
静默了片刻,尤九功凝重的说:“那是因为你是共产党的政委……要不是有了共产党,恐怕也没有我的今天……”
“是的……我们不能忘记……不能忘记历史,不能忘记根本啊!”
回到家里,吴克农说:“大体上没有变,和我的记忆差不多!”
尤九功说:“变化不大,房子好了些,基本上还是穷啊!”
吴克农说:“建国都几十年了,还是穷……九哥,俗话说'富没苗,穷没根’你说家乡的穷根能改变吗?”
尤九功说;“从目前国家政策看,是个正劲……有希望,可千万别再出乱子!”
停了片刻,吴克农说:“闹了这么多年了,毒气也出得差不多了。今后只要好好过日子,我看也出不了大乱子。”

在吴克农回来的第四天,这天一早就下起了小雨,因为不能下地干活,几个老汉就来到尤九功家找吴克农聊天。
聊了一会儿天气、年景和即将到来的麦收,老村长慎重地说:“老领导……你既然要在家养老不走了,今后,咱肯定不少打交道……”停了片刻,老村长接着说:“既然这样……对你该如何地称呼,我看得说一说。”
“是啊!抬头是见的,总不能老是'哼’着'啊’着吧!”
“你们几位,都是老弟兄了……我看还是叫我克农吧!”吴克农说。
“虽说都不是外人,可毕竟这么大岁数了,直呼其名总觉着有些不礼貌。”
“再说了,相当年您是有名的吴老关,现在官都当到中央了,虽说告老还家了,可虎威还在……我看以姓名相称有些不妥!”
老支书说:“按说,称呼部长是顺理成章的,可毕竟显得生分。就他这样的身份,直呼其名也确实显得不礼貌。”停了停,老支书接着说“我们都老了,人越老越怀旧,再说了,咱不是常说'不能忘记过去’吗!所以嘛,我觉着'吴政委’这个称呼最合适!”
抗日战争时期,吴克农是县武工队的政委,在进京前乡亲们都叫他“吴政委!”。
众人听了老支书的一番话,都愣住了。
“吴政委!这个称呼好!”几个人都这样说。
尤九功说:“那就这样定了!今后我们就叫他吴政委!”
“行,就叫吴政委!”众人说。
尤九功说:“吴政委这仨字,似乎把我们带到了那炮火连天的年代……好哇!人永远也不能忘本!”
老支书说:“现在,虽说是和平年代,可我们也要居安思危。特别是今天,咱更不能忘记根本。”
吴克农听着众人的议论不由地陷入了沉思。
“哎……吴部长!称呼你吴政委怎么样?这称呼可一下子降了你好几级!”老村长说。
吴克农从沉思中醒过神来,发了一下呆,忙说“行啊……好啊……我同意……”愣了片刻,吴克农接着说:“不知今天的吴克农……还是不是当年的吴政委?”
就在这时,支书许春贵和村长孟来运来了。
坐下后,许春贵说:“吴部长到家后,本来早该看望您老。我们觉得你一路劳顿,再说,家里人来客往,所以我们就没敢过早的打扰,还请您老原谅!”
孟来运说:“再说了,您老住在九功爷这里,我们也放心。”
许春贵说:“你老既然要在这里常住,就得从长计议。今天来,就是听听你老有什么打算,该准备什么就早做准备。”
吴克农说:“谢谢你们的关照……如果从长计议,我不想再给九功添麻烦。原因是,冠旭住在这里就够麻烦的了,春兰又行动不便,还带着孩子,如果我在这里怕他们负担不了!”
尤九功说:“你添什么麻烦?你又不用伺候,我看能有啥负担!你呀,就下到我这个老店吧!”
老村长说:“我看,住在九功这里比较好。彼此都方便些。”
尤九功说:“谁说不是了!打生不如混熟……住在我这里,你受不了委屈!”
吴克农说:“不瞒大家说,我在离京前,让北大的一个教授算了一次八卦。文王八卦,易经上的,知道吧,也不全是迷信。结果,老教授说,我需吃百家饭,方能平安长寿。所以,我还是挪挪地方好!”
“那你打算搬到哪里?”尤九功说。
“咱黄牛镇谁家最穷最困难?”吴克农问。
这一问,倒把众人问愣了。众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说话。片刻后,老支书说:
“你问这做什么?”
吴克农说:“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再告诉你。”
“谁家最穷……最困难……”
接着,众人就议论起来,张三李四的比较了一番。最后,支书许春贵说:“要说谁家最穷,我看就属孟常保家了。”
“就是孟发家老汉家。”
“是属他家了,多年的老救济户!”
“老父亲常年有病,媳妇又是个残疾,儿子还没成亲,两闺女刚长大点……”
“既然如此,那我就搬到他家住。”吴克农果断的说。
“搬到他家住?”众人吃了一惊。
老村长说:“搬到他家住!别说吃的如何,就他家那个邋遢劲,你能受得了?”
“简直像猪窝一样……谁也受不了!”
“大家的好意我领了。可咱早就说过,我回来不是享福的,是受苦的!再说,我有工资嘛!诸位不用为我担心。就这样定了,给人家说好了,我就搬过去!”
孟常保家坐落在北街路西一个胡同里。这里曾是地主许守仁家的私塾,土改时分给了孟发家。院子坐北朝南,原来的门楼已不存在,换上了一个栅栏门。走进栅栏门,正面是三间出厦大瓦房,原是私塾的学堂。这房子,扁砖到顶,卧瓦兽脊,倒也坚固派张,只是年久失修,破落得不成样子了。右首是两大间平房,也是残破不堪;左首有一间土屋,是孩子们长大后,房子不够住,孟常保父子凑合着盖起来的厨房。从堂屋东山向北走,还有一个后院。后院里也有两大间瓦房,虽说没有前院的堂屋高大魁伟,其建筑样式倒也清雅别致。在房前偏左有一颗百年古槐,这老槐树的树干上有几处岁月留下地伤疤,树根部还有一碗口大的洞,可枝叶还算茂盛,硕大的树冠遮住了半个院子。
后院这房子是当年教书先生住的,虽说比前院堂屋破损轻些,可门子已经坏了,用铁丝捆绑后,凑合着使用;原来的窗户已不复存在,用几根木棍和一个草苫堵着。孟发家老汉就住在这里。
这天,孟常保和老父亲孟发家正在为儿子的婚事发愁,这时,村长孟来运和支书许春贵来了。
许春贵说:“给你们说个事儿。咱村的老干部吴克农不是回来了吗,他要在黄牛镇安家落户不走了。据他本人的意见,要住在你们家。先给您打个招呼,有个思想准备。”
孟来运说:“吴部长住在您家,虽说是个负担,可人家是高干,是大官,是带着工资的。所以估计也不会叫你们吃亏。”
孟常保听后愣了片刻,为难地说:“吃亏沾光先别说,就俺家这个穷劲髒劲……人家能受得了吗?我看您还是给人家找个好家儿吧!”
还没等干部说话,孟发家老汉说:“别……别……我们家行啊!俺愿意!俺欢迎!”
孟来运说:“既然你们同意,村里就派几个人来打扫打扫,帮你们把家里整理整理。”
干部们走后,孟常保埋怨父亲说:“你老也不想想,人家来了,你叫人家住在哪里?让人家吃什么?”
孟老汉笑了笑说:“常保啊,我看咱家要时来运转了。”停了停老汉接着说:“吴克农那是何等人物?是'朝里’的大官,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老汉激动得有些发喘,歇息了片刻,老汉接着说:“这颗从北京下来的福星落到了咱家……常保啊,你就等着吧!好光景不远了!”
昨天,村干部派了几个人,到常保家收拾打扫了一天,虽说干净了许多,看着也规矩了些,可村干部看了还是直摇头。于是,就把吴克农领到了常保家,目的是让他过过目,看看行不行。
吴克农跟着村长支书来到常保家。孟发家老汉抓住吴克农的手说:“老兄弟啊,听说你要来,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可你看这穷家……”吴克农说:“我这一来,就给常保添麻烦了!”孟发家说:“说哪里话!你还不怕苦,他能嫌麻烦?”吴克农说:“老哥啊,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有难同担,有福同享,别的话咱就不多说了!”孟发家说:“你先看看,哪里不行,咱再收拾!”
于是,吴克农,村干部和孟发家父子屋里院外,前宅后院看了一遍。看完后,吴克农对许春贵和孟来运说:“看情况,家里还说需要整修一番,不过,如何整修,我和常保商量着办就行了。如果需要你们帮忙的话,会找你们的。等这里整地差不多了,我就搬过来。”
干部们走后,吴克农对孟发家父子说:“我搬到这里住,肯定要给你们增加不少的负担。可我有工资,还不少,比尤军胜的还高,所以在花费上我不会让你们作难。”常保说:“叔叔说哪里话,作难受累俺都不在乎,就怕叔叔受不了这个罪……”吴克农说:“老哥比我年纪大,还有痨病,他能受,我怎么就不能受!”停了停,吴克农接着说:“不过,我们不能永远过这苦日子,得想法改变!虽说不容易,可现在国家的政策变了,再说孩子们也长大了,有我和老哥当参谋,咱苦干几年,家里的日子会过好的。”
孟发家说:“你叔说的对,现在,世道太平了,国家的政策也宽了,咱几个娃娃都大了……我看只要有志气,这日子会好起来的,”
吴克农说:“刚才我看了,我搬过来后,就和老哥住在后院。那地方安静,生活上也方便些。”
孟常保说:“叔住后院也行,可我爹有痨病,咳嗽吐痰……能行吗?”
吴克农说:“习惯了就行了。”停了停,吴克农接着说:“老哥的病该治还得治,就是除不了根儿,也要控制住。不治不行!”
孟发家说:“兄弟啊,我这病不要紧,不用治……你这一来就好了一多半!”
吴克农说:“治病的事晚几天再说,咱先到院子里看看,哪里要修整,今天就行动!”
于是,常保父子和吴克农来到院子里,先走到后院那两间屋子前。吴克农说:“常保啊,这门窗都坏了,要换成新的。你记住,门口改小些,换成独扇的;窗户改大些,换成玻璃窗。记住了?”
常保说:“记住了,叔。”吴克农说:“外墙上碱坏的砖要掏补,房顶最好能揭瓦一遍。屋内墙要粉刷一遍。”
“行!我记住了,叔!”常保说。
吴克农看了看院子,指着西南角的厕所说:“这厕所也不行。农村还没条件按坐便,可也要尽可能的干净些,方便些。再说,我和你爹岁数都大了,厕所是个大事。一会儿我给你画张图,按着图建就行了。”
几个人看了后院又来到前院,三个人站到堂屋前开始打量起来。
吴克农说:“这房子都有上百年了,按说早该翻盖了。可翻盖一座房要花不少钱,当下,咱还不能把钱都用在房子上,得留个本儿做点生意……那就大修一遍吧!”
孟常保看着眼前这破烂不堪的房子说:“这破房子……浑身没一个好地方!该咋修呀”
吴克农说:“这门窗都散架了!门子修一修,窗户也换成玻璃窗,以后翻盖时还能用。”说罢走到房角下,指着一处碱坏了了墙洞说:“像这地方,必须掏补加固,安全要紧啊!”
说罢,吴克农站在房前看着房顶说:“房顶漏雨吗?”常保说:“个别地方漏,下大雨是就用盆盆罐罐接着。”吴克农说:“得修补,修好它,漏雨不行!”
然后,几个人来到大门口。吴克农晃了晃那扇歪歪邪邪的栅栏说:“常保呀,大门是家的门面,咱不讲排场,可起码看着也得像个家。盖个一般的过道吧!宽大一些,能放东西,夏天还可以坐在里边乘凉。”
吴克农又打量了一下整个院子,然后对常保说:“这院墙也不行了,都影不住人了,换!最好砌成砖的,如果不愿多花钱,打成土墙也行。”
常保说:“打成土的吧,现在村子里砖院墙还不多。”
吴克农说:“行!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吧?”常保说:“我记住了,叔!”吴克农接着说:“一会儿,你就去买材料,找匠人,今天咱就算动工。”说着,吴克农从衣袋里掏出来三百块钱,交给常保说:“知道你没钱,全部费用有我出。这三百先拿着买料,完工后再给人家算工钱。”
常保有些难为情,他接过钱来说:“叔……买料用不了这么多……”
“拿着吧!不够我再给你。”吴克农说。
“兄弟啊,这套活儿完下来,可不是一个儿两个儿的!都叫你出,我……”孟发家激动地说。
“老哥啊!说啥你呀我呀的……以后咱就是一家了!”吴克农见孟发家老汉眼里噙着泪花,就扶住老汉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咱不作难!”
就这样,孟常保很快找来了匠人,买齐了料,第二天就热热闹闹的动工了。吴克农白天在常保这里和发家老汉看着工人干活,到晚上再回尤九功家安歇。施工这几天,乡亲们你来我往,热闹非常。十几个工人,忙活了七八天,工程全部结束。吴克农让常保给工匠们算了工钱,连工带料,总共花了六百三十块钱。
完工后,孟常保一家又打扫了大半天,这个家就焕然一新了。吴克农又安排常保购置了几件日用家具和厨房的东西。常保一家看着焕然一新的家园,心里像做梦一般,高兴地简直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三天后,吴克农从尤九功家搬了过来。
自从吴克农搬到常保家后,左邻右舍,你来我往,好似有人号召一样,常保家几乎没断过串门的。有的送来几个鸡蛋,有的拿来一块腊肉,有的送来几斤青菜。到了做饭的时候,街坊邻居知道常保媳妇是个残疾,大闺女不在家,二闺女还小,几乎每顿饭都有妇女来帮着做。
吴克农搬过来的第三天,吴克农把常保叫到跟前,说:“常保啊,我住在这里不是三天五天,所以咱必须从长计议。眼前几个要紧的事,咱先办了,过日子的大事,今后再慢慢商量。眼前有三件事不能耽搁:一是你爹的身体,虽说除不了病根,可平日里也得用药控制着。另外,这痨病呀,营养很要紧,你九功叔建议咱买一个好奶羊,你爹和我每天喝些羊奶,补充补充营养。平时出去放放羊,我和你爹也有事干了。我看这个法子行,你哪天到集市羊市里买只奶羊,要好的,别怕花钱。”
孟常保答应着。吴克农接着说:“第二件事是二闺女上学的事。孩子都十四五岁了,再不念几年就晚了,这事更不能耽搁。我看就直接把冬青送到镇初中吧!”还有就是咱家做饭的事,你媳妇有残疾,让邻居帮忙也不是长法儿,我打算咱就近找个得闲的妇女帮着你家里做饭吧!咱也不白用人,给人家工钱。”孟常保答应着,吴克农又说:“你先把这几件事抓紧办好,至于过日子的事,我和你爹先合计合计再说。”
没用几天,孟常保就把吴克农吩咐的事办好了。奶羊买来了,小冬青送到镇初中,做饭的帮工也找到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邻居。看来,家里的生活走上了正规。
吴克农对常保说:“几件要紧的事都安顿好了,别的事咱再一个一个的解决。还有,就是我的生活费了。我不能白吃白住,再说,我有工资嘛!”
孟常保说:“叔呀!说实话,你老这样说,比打我两巴掌还难受……”
吴克农说:“我知道你不好受。可你有这个力量吗?再说,我在城市里住惯了,你爹身体也不好,我们的生活标准也不能太低,你有这个条件吗?所以说,你就不要推辞了!”
停了一下,吴克农接着说:“按现在的物价,我每月交九十块钱的生活费,加上人家帮咱做饭的工钱,我每月交一百二十块钱。你看……”
常保说:“太多了……用不了!”
吴克农说:“不多,我心里有数。以后物价涨了,还得增加!”
一切安排就绪后,吴克农领着孟发家来到镇医院。找到了大夫,说了身体病情,大夫又对病人检查了一番。然后,就开了几样治疗老慢支病的常用药,又对病人详细的交代了药的用法和日常注意事项。
常保买来的奶羊确实很好,每天能挤二斤多羊奶。早晨,两个老人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喝半斤羊奶。到了下午,两个老人就牵着羊出去放牧。这样,孟发家的身体,开始好转。脸色红润了,身上有劲了,精神也好了,老汉整天笑呵呵的。
吴克农和孟发家就住在后院里那两间房子里。说也奇怪,孟发家老汉咳嗽吐痰的老毛病竟然好了许多,只在晚上躺下睡觉时咳嗽一阵子,吐上几口痰,整个晚上睡得还算安稳。
每天晚饭以后,在常保家后院里大槐树下,就坐满了老头儿。他们摇走着芭蕉扇,。说三国,话西游,谈古论今。每天晚饭后,常保就把一张新买的地桌搬到槐树底下,再提来一壶开水,放上两个碗,准备老人们的到来。开始,吴克农每天在地桌上放上一盒香烟,一个晚上下了,这盒烟就抽得差不多了。几天后,发家老汉对吴克农说:“都是老烟枪,每天一盒……那要花多少钱!”吴克农说:“抽吧,也花不了多少。”孟发家说:“不行!这不是三天两天的,天长日久就有了!”于是,孟发家老汉就让常保买了几斤好烟叶,搓好后,放在一个小笸箩里。到了晚上,这烟笸箩里再放盒香烟,就端出来放到了地桌上。
老村长见地桌上添了个烟笸箩,就来到地桌旁,伸手捏了摄烟叶,放到鼻子下闻了闻说:“好烟……”说着,从笸箩里拿了一条卷烟纸,开始卷烟。
孟发家说:“这洋烟吶……就一股料子味,没劲!我怕老哥们不过瘾,就叫常保买了几斤烟叶……还好吸吧?”老村长点着了烟,吸了两口说:“不错!还行!”停了停。老村长开玩笑的说:“说啥怕老哥们不过瘾,我看你是为了给吴政委省钱……老鳖一!”
孟发家也不服软,说:“我老鳖一,你大方!我问你,自己掏钱,自己吸,你一年到头买几盒?老鸹落到猪身上!”
两个人一来一往,说得大伙都笑起来。
每天晚上,老人们都聊得很开心,可吴克农说的话并不多,大部分时间是听老哥们儿的谈论,只在有人问他时,才说上一两句。有时他也针对村里的情况,向老哥们提问一些问题。
就这样,吴克农在黄牛镇定居下来。直到去世。
需要对交代的是,正像孟发家老汉所预言的那样,自从吴克农住到了他家里,这家黄牛镇上的老救济户就时来运转了。孟常保带领儿子和大女儿办了个孵化场,两年后就还清了贷款,第三年就盈利过万元,从此,家里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家里的房屋翻盖一新,儿子娶了媳妇,小女儿考上了大学,孟发家老汉的痨病也很少犯病了。
吴克农的到来,不光是孟常保一家甩掉了贫困户的帽子过上了富裕的日子,整个黄牛镇也彻底改变了贫穷面貌,老百姓的生活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八年后,黄牛镇成了全县第一个小康村;又三年,荣获全省第一批农村文化建设示范村;又五年,黄牛镇工农业总产值超亿元。奇怪的是,吴克农这些年在黄牛镇要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很少参与村党支部和村委会的具体工作。只是在他的倡议主持下,几个老党员老干部成立了一个调解小组,负责条调解一些家庭邻里的日常纠纷;还成立了一个农家乐剧社,农闲业余为老百姓表演文艺节目。除此之外就是串门了,一年三百六十日走东家串西家,黄牛镇一千六百多户,吴克农家家都不生分,吴克农的房东也先后换了好几家。年轻人称呼他老关叔,上年纪的称他为吴政委。不管是吴老关,还是吴政委,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把他看得如同家人一般无话不谈,所以乡亲们把他比作老百姓心里的主心骨,干部们面前的的一盏灯。但是,难道仅靠这些就能让黄牛镇这个古镇在短短的十几年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难道真像孟发家老汉说的那样,因为吴克农是朝里的大官,是天上的福星下凡……还是因为……对此我反复思索,还是说不明白。
这时,我想起了采访时有人对我说到的吴克农在黄牛镇这二十多年留下的七本日记。我想,从这七本日记里,或许能发现吴老的精神世界以及黄牛镇巨变的秘密。可是县委书记尤军胜说,吴老的日记已经遵照吴老的遗嘱上交中央了。于是我就给中共中央办公厅打电话,说明身份后请求借阅吴克农留下的那七本日记。可办公厅的人说,那七本日记中央已定为重要历史文件予以封存归档。我知道,中央封存的档案是不能随便借阅的。我心中虽说有些不甘,可也没别的办法。至于对吴老的评价和对黄牛镇现象的解释,只好作为悬案留给社会学家去探索考证了。
安息吧,吴老。你心里装着老百姓,老百姓也算对得起你;您活得顶天立地,走得惊天动地,虽说两袖清风奋斗了一辈子,有此功德,也不枉人生一世了。

(责任编辑   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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