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杨俊丨小说/走出没完没了的夏天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杨俊,山西省闻喜县人,闻喜二中语文教师。从小酷爱文学,高中时编发手写体《信风》杂志。学生时代及工作之初有《龟裂的楼梯》、《永存的希望》等多篇诗文获奖。编发了《猛醒集》、《意外集》、《梦境歌》、《塞上的梦》和《中条绿梦》等诗歌、散文和小说作品集。在《大同日报》、《语文报》、《作文阅读个性化》、《运城教科报》、《中条山报》以及江山文学网等网络平台有作品发表,出版有《高中文言文评点》一书,发表相关文章二十多篇。


走出没完没了的夏天

杨俊

 一

  1997年的夏天似乎从仲春就已开始,直到入冬了还没有结束,甚至没有结束的意思,没完没了。那个夏天报纸广播电视多次报道一种厄尔尼诺现象,说这种气候现象使南亚、东南亚和澳大利亚大陆甚至美洲的许多国家和地区都遭受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唯望从这个勉强糊口半死不活渐趋破产的国营铜矿中学出走的黄昏,忽然刮起了刀割肌肤般的北风,这无疑宣判了那个没完没了夏天的死刑。

  我想,唯望恰在那个没完没了的厄尔尼诺夏天结束时出走,是否正应验了他常常说起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我和同住单身宿舍的华一致认定,唯望的出走不仅与三天前纯纯寄给他的一封极密隐私的信被复印后散传单般弥漫了整个校园直接相关,而且与一位叫洁子的女孩的言谈举止生活方式以及这个从天空到地上的沟沟坎坎直至人们心灵的空间都弥散着铜臭和庸俗的矿区环境密切相关。

  唯望、华和我1996年7月从不同的师范院校毕业分配到铜矿中学,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从刚认识就看得出,唯望富于纯粹的理想和幻想,易于自欺的激动和冲动,失于现实的无奈和无望。他说他从懂事起就一直渴望自自然然地走进一个爱情故事,就开始苦苦追求真正的爱情。他曾断断续续给我们讲过他与纯纯和洁子十几年间朦胧缠绵纯而又纯的柏拉图式的情感纠葛,并且准备把整个故事写进一个中篇小说。

  唯望说,他十几年的感情纠葛犹如1997年没完没了的夏天一样燥热、多梦、幻想而漫长。他说他与纯纯的情感历程比洁子的要长得多,从时间上包容了他与洁子的故事,十几年的情感经历开始于纯纯结束于纯纯。

  纯纯是唯望小学班主任的小女儿,比他小四岁。他们住邻居。纯纯还不会走路时,唯望就喜欢抱瓷娃娃般玲珑剔透的纯纯。纯纯长大一点,唯望喜欢跟纯纯一起玩耍,常常与她玩“当家家”;他总爱假扮新郎,让纯纯做他的新娘。上小学三年级后在本村当民办教师的纯纯爸成了唯望的班主任,唯望一下子对纯纯家尤其是纯纯爸畏惧起来,再也不敢像原来那样找纯纯玩耍了。纯纯上学后天天由爸爸领着,唯望只有在纯纯爸开会或有事不能带她时才能与纯纯相跟着一起上学或回家。

  唯望小学毕业后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十几里外的乡里初中。学校规定不上灶的学生三天回家背一布袋馍。农村刚开始承包土地那几年,唯望家里的粮食每年都青黄不接,为给家里节省他没有在学校上灶。唯望三天回一次家,好多次都没有看见过纯纯。有一次主管全乡小学的联区让唯望给他村里捎份通知,他去了一趟学校也没见到纯纯,也不见了纯纯爸。后来唯望问起天天与纯纯奶奶一起去村里“教堂”(不过是文革下乡知青返城后留下的一座平房)做礼拜的奶奶,奶奶才说,望儿你还不知道?你到乡里上学后没几天,纯纯爸就调到另一个僻静的乡里小学教书去了,她的宝贝女纯纯也跟着转到那里的小学。听了奶奶的话,唯望十三岁的心灵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失落,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唯望升入县高中以后开始了住校生活。每学期开学家里就勉为其难地为他交够一个学期的粮面。除了三天以上的节假日唯望几乎不回家。卧病在炕的母亲一再叮嘱他没事少回家,说那样既耽误学习时间,路上也多花钱。即便暑假、寒假他也总要找点后来普遍被人们称作“打工”的活干干,以备下学期的学杂费用。这样高中三年唯望只见过纯纯几面。纯纯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渐渐模糊起来,偶尔闪现出来依然是小时候那张玲珑剔透的瓷娃娃般的脸。

  在高考落榜心烦意乱没完没了的那个夏天的黄昏,唯望在砖窑上干了一天活,拖着几乎散架的躯体正往家走,碰到了推着自行车走出村庄去乡中学补课的纯纯。纯纯好像头顶长了眼睛似的,低头走得和唯望几乎相撞时猛然抬头问了一句:下工啦,唯望哥?这一问,唯望猝不及防“嗯”了一声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没有考上大学有什么好说的呢?唯望说当时他和纯纯在路中央站了几秒钟谁也没有再吭一声,之后各自怎样走开的他早已记不清了。

  看得出纯纯个子比以前高多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娇小清瘦。已渐丰满的身子在血色的晚霞中成了一抹错落有致的剪影。唯望走在回家的路上还在想,明年纯纯该上高中了吧?

  洁子是唯望在县城上高中时的同窗。

  洁子出生在县城一位干部家里,人长得很小家碧玉,唇红齿白,人见人爱。洁子跳起舞来轻盈如燕。洁子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写一笔飘逸多姿的字,而且最爱写诗。洁子写出来的诗句一贯奔放、火热,常常让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脸颊绯红,心炽如火。

  唯望在初中就爱好写诗,他的乡土味十足的诗在一些报刊杂志发表过,在当时的校园乃至全县颇有点名气。名气的虚荣心使他觉得他几乎支撑起整个校园文学的天空,甚至连洁子也不放在眼里。一天他读了洁子登载在学校“发表园地”上的一首署名“鸟鸣”的诗,他即刻给自己起了个笔名:马鸣。他这样解释自己的笔名:你洁子出身官宦人家,搞的贵族小姐文学,脂粉气浓烈;而我唯望来自乡村,有着纯净而质朴的泥土气息,写出来的诗句犹如村野马驹自然的嘶鸣。但唯望承认,无论怎样在诗文中表现他的孤傲和坚强,都无法掩饰他内心深处异乎寻常的自卑。他认为同样爱好诗文的洁子和自己犹如飞禽和走兽之两类:洁子高高在上,拥有一片广阔而蔚蓝的天空,自由自在地翱翔;而他只能匍匐在大地上,面对蓝天的诱惑,可望而不可即。他说直到高二时他与洁子唯一的“交往”是同桌李不凡转给他一张白报纸,说洁子请他画一张象棋棋盘。他不仅照做了,而且为此事激动了很长一段时间。当时他没敢想过这一辈子能与洁子交往,更是做梦也没有梦到,他与洁子之间还会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高二那个没完没了的夏天唯望一直心绪烦乱。母亲病卧土炕三年不见一点好转却日甚一日,极度老实顶没出息家里大小事从来不管不问的父亲依旧拖着那双被生产队胶轮大车碾断后用六十年不锈钢串接起来的双腿走在乡村的大街上,弟弟在几百里外的一个私人煤窑下坑,年仅十三岁的妹妹在乡政府一位小科长家里当保姆。每每想起他家里的生存状态——那几年兴“生存状态”这个字眼——唯望就有一种难言的悲哀和凄凉。有时他真想大哭一场后,走出令他迷恋的校园,到外面的世界里闯闯,挣些钱为家里减轻负担。老实没出息的父亲早巴不得他这样做,但卧病土炕的母亲坚决不答应。当她看出唯望这样的念头越来越明显时,她痛心疾首地说,望儿你不上学我还有什么盼头?咱们这家还有什么希望?我还不如喝敌敌畏喝一零五九吃安眠药吃老鼠药死去!唯望吓得再也不敢提辍学的事。他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无助的飞虫一不小心撞在一张茫茫无边的蛛网上,越挣扎陷得越深。几个月来他夜里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午休也睡不着,头常常晕晕乎乎的。他从一本杂志上读到,这种感觉正是脑神经衰弱的征兆。每想到脑神经衰弱会影响学习,唯望心里就非常恐慌。恐慌的夜里或午休时间他常常心烦意乱毫无目的地在校园闲转。一个闲转的午间成了唯望和洁子故事的开端。

  那天,唯望在烈日炎炎里走过教室,透过窗玻璃看到洁子正与李不凡在座位上下棋。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为洁子三折五叠后用笔墨抹出来的棋盘。棋子是用纸叠的摔炮写上红蓝两种字。字体飘逸多姿,一看就是洁子手书。鬼使神差唯望推门走进教室。当时洁子和李不凡一局正摆兵布阵。洁子望了望唯望说,十几天我都想着感谢你为我画了棋盘,就是没机会,你不见怪吧?说话的口气如此亲切,这让唯望兴奋了好一阵。

  那天后来的时间,唯望就观看洁子和不凡下棋。李不凡的棋艺有相当的水平,往往开局没多久洁子就开始招架却无力还手。唯望有意无意地站在洁子一边,在整个交锋中他帮洁子赢了两三局,挽回了面子,演出了一起中国式“英雄救美”的古老而又古老的故事。从交战后洁子说的几句话和眼光中,唯望能感到洁子对自己的感激和由衷的赞佩。

  唯望说后来他和洁子还有过几次交往,但有意味的是这些交往都与诗文和写作无关。直到有一天早读他发现课桌抽屉里塞着一份《夜风》杂志。唯望开始猜不出《夜风》为谁所编,因为里面所有字迹都是打字机打出后用油墨印刷的。他两三天收到一期这样的杂志,接受的方式也各不相同,有时塞在他的课桌抽屉里,有时装在信封邮来,有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外套衣服口袋里。每期的内容互相连贯,以优美的散文诗笔体,记述了一位叫何羞的少女孤独、苦闷、渴望异性理解的情感历程。文中偶尔引用一些朦胧的诗句。唯望认为全班乃至全校只有洁子才能写出如此优美的诗句。他断定《夜风》一定为洁子所编,但又一时找不到证据。他怂恿李不凡问洁子,可洁子始终不承认杂志与她有关。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鬼使神差唯望鲜明地办起了一份起名《信风》的杂志,登载了他从初三以来发表过的一些诗和散文。在全班公开传阅,甚至流传到其他班级。这样两种特色的杂志在高二乃至全校流行开来。

  正如政教主任在一次“整风”时所言,对于高中生来说,不论什么样的爱好和兴趣,无论有着怎样的激情和意志,只要不好好学习不向大学的门槛里挤就是不务正业。唯望主办的《信风》和他确信是洁子编辑的《夜风》终于都在升入高三后越来越紧张的高考气氛中销声匿迹了。

  即使这样,唯望还是差几分没能考上大学。他的考分是听来家里玩的李不凡说的。不凡还说洁子的考分也没达线。想到洁子,唯望的心里一阵茫然。他想也许这一辈子永远没机会与洁子交往了,甚至见不到洁子。他认定《夜风》为洁子所编的结论将永远成为一个无法解开的谜。

  唯望说那天他爸顶着正午的毒日一瘸一拐领着不凡在砖窑上找见他。唯望当时正在窑场背砖挣钱准备开学后进补习班。他说县高中的补习班收费太高他只能进镇上高中插在高三文班。当唯望问起不凡今后的打算时,不凡说他不是上大学的料再不愿受那份洋罪而准备趁现在年轻国家有政策去做生意痛痛快快赚他一笔。唯望说十年后的今天不凡果然赚了很多钱开了两个炼焦厂、一个钢厂和一个铁厂,成为全县屈指可数的几个响当当的实力派人物,在地区乃至全省都有名气。

  唯望说似乎命中注定他只能走进校园奋斗,实现他的生命价值和人生理想。他扛着铺盖卷揣着从砖窑上挣的血汗钱走向镇中学时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黄昏。他说走在瑟瑟秋风中虽然不冷但不知为什么他一直浑身发抖。他莫名感到他此后的生活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但他此时无法预测。他甚至觉得在那个如血的黄昏一步步走进镇中学的校门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的陷入。

  唯望说在他的记忆里1992年也有个没完没了的夏天,直到他在小学当了一年民办教师终于考上师范学院开学时天气依然无比燠热。

  他说镇上补习一年高考再次落榜后他天天钻在家里从不出门,似乎在跟谁生闷气。他母亲宽慰的话说尽了也无济于事。她真害怕唯望一时想不开犯了傻寻了短见。他母亲央求已转成公办教师成了小学校长的纯纯爸给唯望找个民办教员干干。不久唯望就成了纯纯爸领导下的小学里二十八个孩子的班主任。那个三年级班的年轻女班主任快生孩子了,正急着找人带班代课。开始唯望对教小孩子一点也不感兴趣。感到一种生命的空幻和虚度。后来面对孩子们纯真稚嫩的感情他渐渐觉得一种没有承载过的担子,一种神圣的责任。他读写功底很好教起语文来得心应手。学期末全县三年级排名他班名列榜首。为此他久久苦闷孤寂的心才稍稍有了点安慰。

  钻在那个偏僻的乡村小学后唯望什么也不想。他觉得往事犹如一场迷人的梦,偶尔忆起有恍如隔世之感。去年夏天洁子在镇中学她舅舅的房间给他的一记耳光几乎摧毁了他对爱情的信仰和生命的热望。他认真想过那次初恋。无论从家庭条件还是心理状态性格特点等方面考虑,他都配不上洁子,但他就是忍受不下洁子的绝情举动。他甚至想到了死。但每当此时他的眼前总浮现母亲卧病在炕的情景,总浮现父亲拖着残疾的双腿走过乡村街巷在田间劳作的身影,总浮现弟弟在一个漆黑的煤窑世界弯腰流汗流泪的场面,总浮现十四五岁的妹妹当保姆一件事没做好就要受训斥的样子,或者几种场景交织在一起……他不能死。他死后有谁会尽心照料病中的母亲?父亲弟弟妹妹的希望在哪里?他的破败不堪的家将向何处去?……

  1991年整个一个冬天唯望没有回家。在母亲的哀求下,春节期间他勉强在家呆了两三天。他每月底把学校发的百十块钱寄回家里,自己则天天在所教的学生家里吃派饭,学校放假时自己做饭。麦收假放了他仍没回家。他无法承受村人指指点点的闲话和嘲讽的眼光。他打算在学校把原来的课程再复习复习,准备在7月份的高考中再试一次。他觉得凭他的智力和能力,考上大学没有什么问题。前两次的失败是因为脑神经衰弱和没有彻底静下心来。

  一个酷热的中午唯望光着膀子在教师单身宿舍复习英语,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慌忙套上背心打开门,但做梦也没想到是拎着个书包的纯纯!

  纯纯站在门口微笑着足有三分钟。她一直注视着唯望吃惊的样子。后来唯望打破了僵局,问她怎么突然来到了这偏僻的校园。纯纯歪着脑袋赌气似的说: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到这偏僻的校园?之后她告诉唯望,她麦假在家里学习,但家人都在搞麦收,很忙很乱。十五天的假期已过了三天她根本学不成。另外,老师布置的作业挺难,不会的题她爸也讲不出个所以然。昨天她爸告诉她唯望正在学校复习准备再高考一次。她今天给爸妈打了声招呼就来了。

  唯望没说什么把纯纯让到房里各自学习。纯纯不会的习题他耐心为她讲析。对于纯纯正入门的高一功课,唯望始终不费什么气力。他每次总能为纯纯讲得浅显易懂水落石出。有时用的解题技巧连他自己也惊诧不已。纯纯每次都满意地报以感激而含蓄的微笑。

  这样,白天他们在一起学习、复习,晚上纯纯住在她爸的校长房间里。

  开始唯望叫纯纯吃他做的饭,可纯纯说她爸房间有一箱方便面,就着带来的榨菜吃就行。直到一天午饭纯纯终于在唯望的说服下吃了一碗面条,并不断赞叹唯望做的面条味道极好。后来,纯纯就不再坚持,从她爸房间将方便面和碗筷搬过来,与唯望一起做饭吃,吃完后一起学习、复习功课。这种情景又令唯望回想起去年与洁子在一起的激情和冲动。

  唯望每天起床很早,独自在小学的小操场跑步。纯纯也喜欢早起跑步锻炼。纯纯每次都跑得一张青春少女的脸庞红润欲滴,不得不躲避唯望情不自禁的注视。

  跑步结束后他们一起吃饭,喝火炉上熬好的米粥。之后就开始了一天紧张的学习和复习。

  一天晚上唯望躺下不久,响起了震耳的敲门声和纯纯的哭喊声:唯望哥!唯望哥!开门!快开门!唯望穿着短裤匆忙开门后,纯纯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几乎扑入唯望的怀里!嘴里不断重复着:我怕!我好怕!好一会儿纯纯才镇定下来说:她刚躺下就听见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拉着灯一看,门拴得好好的,声音也没有了。灯灭后响声又起。她穿上衣服提上门后的捅条猛然拉开门,一个黑影向她猛扑过来,她用捅条一挡,黑影尖叫一声跑了。她才听出是一条狗。唯望听后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在肚子里。

  两人都静下来。纯纯坐在唯望床边的椅子上翻起桌子上的一本《收获》杂志。唯望穿戴齐整坐到床边顺手拿起两天前写的一篇反映民办教师生活题目定为《责任》的短篇小说。纯纯读得入了迷。唯望总觉得小说语言不够简练,故事情节不很连贯,只是主题突出而已:“我”在与一群天真活泼渴求知识的孩子交往的过程中,认识到现在的工作不再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是一种神圣的责任,一项面向未来的事业。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

  唯望把小说通读三遍改了多处字句,觉得暂时再难以改动需放一放。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桌上的钟表:呀,凌晨一点了!

  他抬头看了看坐在桌边的纯纯。她手举杂志,头不时点着。唯望站起来说:纯纯,你就在我床上睡吧,我到你爸房里去躺一会儿。纯纯猛地把《收获》扔在床上,一副哭腔地喊:唯望哥,你别走!我一个人害怕!  你……你在床上睡吧,我趴在桌上迷糊一会就行。好吗?

  这……唯望不知怎样回答好。

  沉默了一会儿,唯望对纯纯说:你睡床上吧,我先在椅子上坐会儿(到这僻静的校园后他一直练静坐调节脑神经),再趴桌上迷糊一下就行了。

  纯纯又说:唯望哥,要不……咱们不关灯不脱衣,一起在床上躺会儿吧……

  唯望听了纯纯的话非常吃惊。他不相信一位妙龄少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为姑娘的纯洁和信任深深感动!

  也不知发怔了多长久,也没意识到什么时候纯纯已蜷着身子靠墙躺在床上了。唯望坐到椅子上开始静坐。他努力闭上眼睛把脑子里的一切杂念排空,就如一块吸足了水的海绵被无情挤压一样。天快亮的时候,唯望趴在桌子上迷糊起来。

  唯望和纯纯就这样待了七个夜晚。几年后唯望给我讲起来时还是非常动情地说,虽然他有时会痴痴地凝望纯纯那纯净甜美的睡姿,也会长久注视她因做了好梦而媚笑的脸庞,但他绝没有一丝邪念,或者说静坐的理智剿杀了他所有不纯洁的念头。他说那七个夜晚他敢成为一个基督徒虔诚地面对基督。

  纯纯开学的前一天晚上,她望着熬红了眼的唯望 ,执意让他也睡在床上,说他不睡床上她就陪他一起熬过最后的一夜。唯望想到纯纯明天开学晚上要休息好,终于迟疑而小心翼翼地躺在那个小床边上。第二天醒来,唯望看到电灯灭了。也不知纯纯什么时候拉灭了灯。他起床后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展开了,记忆中二十多年里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对于唯望来说,1994年有个如麦收般红火的夏天。当时他已经是素有本省“小香港”之称的第二大城市的师范学院中文系二年级一名学生了。他写的诗和小说被数家报刊杂志刊登或转载。两年来他在大学里因家境窘困而倍感自卑的心理随这些作品的灿烂而烟消云散。他找了份家教弥补经济上的不足。他感到自己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很富有。他准备借这场发表的东风在文坛上闯出一块天地来。另外他觉得一位来自省城颇有几分动人神韵的姑娘对他挺钟情,但他不想欺骗人家,一则没有时间陪她,二则他看不惯大学里男女之间试一试玩一玩不负责任的谈情说爱的做法。他的思想受他母亲的深刻影响而非常传统。他从懂事起就渴望和苦苦追求一种没有丁点渣滓的纯粹的爱情。他说这种想法和做法后来证明是他人生的骄傲也是他生命的悲哀。

  唯望正准备在写作方面埋头苦干时,他忽然收到了洁子的一封长信。信中说她从计算机专业毕业分配到省城一家医院。在医院里不断受到轻视和排斥,先在财务科后调人事科最后落到了收费处。每天面对许多陌生的面孔陪着笑脸,很无奈很孤独很烦。工作一年来真正体味到世态炎凉孤苦无助的滋味。信中她还说,医院附近有个豪华舞厅,她晚上经常在那里消磨时光,认识了一个叫钱发财的款爷。现在她正坐在发财款爷为她租的三室一厅里写信。她说一个人在这样大的房间里即使写信也很孤独、空虚和凄凉。她多么希望唯望暑假回家路过省城时能看望她啊!

  在信里洁子再三解释说那年打唯望的一记耳光在今天看来毫无意义。她表示很后悔很歉疚。她说早知道今天是这个样子,当时就该把自己的一切给予唯望。

  信的最后详细写了她的住址以及到她住处的乘车线路。

  洁子动情的长信又让唯望的思绪复归到那个一时冲动的夜晚。

  那天是唯望的生日。也合该出事。也许还是情感火山日积月累的总爆发?对于今天讲这个故事的我来说,不得而知。

  唯望只给我讲过那个晚上之前他和洁子已经发生过的很多故事。如他们坐同桌;洁子数学很弱,他用心地给她补课;两人常常词来赋去,你咏我和;她把《夜风》杂志的手写稿全拿出来向他坦言,并给他讲关于《夜风》的幕后故事,等等等等。唯望说1991年春节代他们语文课的洁子舅舅结婚了。洁子住进她舅在学校的教师单身宿舍。唯望常去洁子的房里为她补数学,一起学习和吃饭。那个春夏洁子始终穿着一身水萝卜红的风衣,留一瀑披肩的长发,令唯望多次异样地感到春节结了婚的不是洁子的舅舅,而是他唯望和妩媚纤巧的洁子!

  感情深陷其中能不出事吗?唯望正是在他生日的那个夜晚爆发了冲动之举。他说那个夜晚很热很焦躁天空闪烁着星星。那天下午洁子就给唯望说晚上好好炒几个菜拿两三瓶啤酒为他过个畅心的生日。晚上唯望看到洁子房里还有她一脸青春痘的唯一好友赵爱娟。他说他当时就感到洁子叫上赵爱娟可能怕出事。他们三人共喝了近五瓶啤酒,确切地说唯望喝了三瓶洁子和赵爱娟两人喝了不到两瓶。喝酒的过程中洁子绯红着脸说了些感谢唯望帮助她的话,并送给他一本汪国真诗集作为生日礼物。赵爱娟几次恭维唯望成绩好文才高。唯望说了些什么他事后根本想不起来。

  他只记得他们聚完已是凌晨一点。他和赵爱娟一起走出洁子房间时口干心躁,在宿舍里躺了好一会儿一点也睡不着。那晚口干舌燥得似乎不喝点水就活不过去。他起身敲响了洁子的房门。门是开着的。唯望进屋时洁子已整理完桌子上狼藉的杯盘,似乎也刚洗浴过披肩的长发和一双小巧的脚,穿着双拖鞋正坐在床边。

  洁子给唯望倒了一杯水递过去,唯望冲动的双手不仅接住了杯子而且包住了洁子小巧白皙的手。洁子的手一颤,他浑身发抖。沉默了片刻唯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洁子,今天是我的生日。其实我什么生日礼物都不需要。我唯一的渴望就是吻你一次!答应我吧!吻你后哪怕让我死去我也心甘!哪怕再生再世为你当牛做马我也情愿!哪怕……洁子仍沉默着。唯望以为洁子答应了他的请求,狂喜地站起来搂抱住洁子的头,就要把满口酒气的嘴巴凑上去。洁子惊叫了一声后开始挣扎,然而唯望的双手越抱越紧。就在唯望的嘴巴挨着洁子红唇的刹那,啪!一生脆响,两人立刻退后站得跟大理石雕塑一般笔直!唯望以为是洁子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原来自己血红的脸上已留下五个惨白的纤纤指印!唯望异常陌生地注视着洁子好一会儿,一句话没说,转身走出房门,把门轻轻带上。

   唯望说,1994年暑假他回家路过省城时按住址找到了洁子。

  那天洁子上白班没工夫陪他。唯望一个人呆在那幢很宽敞的三室一厅里差点闷出病来。书柜里都是些女人保养、健美和如何防病之类的小册子,再也找不到洁子高中时喜爱的琼瑶、岑凯伦和三毛等的作品了。下午六点洁子回来叫唯望到外面饭馆吃晚饭。

  唯望说他们就在那家豪华舞厅旁边的豪华大酒店吃的饭。洁子要了一个肉拼盘两个凉菜三个热炒四大杯扎啤。他说当他们举起酒杯时,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几分钟后洁子开了口,她说今天除了应该说庆祝在省城相会外,我们不说别的。干!洁子一仰白皙的脖颈痛快地灌了下去。唯望默不作声不断和洁子碰杯。他们把四大杯扎啤喝得不剩一滴。唯望说后来他实在不能喝了,洁子又执意每人要了一杯两人又灌下去。

  喝完酒嚼了点馒头结束一顿饭的时候,都市早已是华灯初上。洁子脸颊绯红约请唯望到舞厅跳舞。唯望再三说不会跳后洁子才闷闷不乐地和他一起往回走。唯望看到洁子走路有点晃悠,想扶她一把,洁子却嬉笑着把身子摇得像拨浪鼓,不住地说:我又没醉,哪用你操那么多心!想和我亲热到家里去!

  回到家里,洁子一头扑到宽大的席梦思床上一声不吭。半小时后转过脸来她已是泪眼婆娑。洁子斜靠在毛巾被上说:唯望,你了解我理解我吗?你能理解我现在的处境和心情吗?

  唯望站在床边默默地注视洁子一会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洁子立刻抽泣起来,声音很激动:理解就行!理解我就行!我还说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被人理解了。看来还有你唯望理解我。这我就知足了,很知足了!……

  洁子激动了很久,渐渐平静下来。她推开毛巾被坐起来,对唯望说:唯望,你不知道这一年多我过得多孤单多寂寞多凄苦!这座房子就是那位发财款爷为我租下的。他四十多岁,协议离婚两年了,有个十二岁的女儿。刚认识的半年多里他天天像苍蝇一样绕着我,叮着我,让我陪他睡,兜风,下舞厅,逼我嫁给他。我很矛盾。十分犹豫。欲望的潮水退去,空寂的日子开启。这几天不知他又鬼混到了哪里。听说他不止我一个女人。我感到自己像一叶浮萍,漂泊不定,随波逐流。是金丝雀!是花瓶!是行尸走肉!是这个变化多舛的社会的牺牲品!……洁子越说越激动,最后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唯望坐在床边劝了两句,洁子的情绪才渐趋和缓。

  洁子用毛巾被抹了把眼泪继续说:唯望,我对不起你。我永远不会宽恕自己!早知道是这么个结局,你生日那天晚上我就该给你,把一切都给你!

  唯望异常平静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其实当时我的心理很自卑。我无比喜欢你,但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不会有结果,没有未来。根本没敢想得到你。我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吻一吻你,可是……

  洁子愧疚地抬起头张口欲言,但没有说出来,许久地注视着唯望。后来她表情非常严肃十分认真地说:唯望,说真话,你嫌我身子脏吗?唯望被洁子这突如其来的发问弄懵了,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洁子看到唯望摇头后,一字一顿地说:唯、望,今、晚……今、晚……你、到、卫、生、间、冲、个、澡,好……吗?

  唯望看到洁子渴求的目光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泪痕,孤独无助的忧伤和亟需抚慰的欲望。他内心深处顿时涌起一股切肤滴血之痛的悲凉。1991年那个绝望的夏天夜晚的情景又一次袭上他的心头……他觉得人生真是一个滑稽可笑的梦幻,一场宿命般难以逃脱的悲剧。这时爱尔兰剧作家萧伯纳的几句哲语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人生有两大悲剧,一个是欲望难遂,一个是欲望实现。

  唯望说,后来在他的坚持下他在医院的值班室里翻来覆去地住了一宿。他没有向洁子解释什么,也没有坦言他当时那种痛切肌肤的感受。他说当时的感受相当复杂,想说也不一定能说清楚。

  唯望回家时,洁子红肿着双眼送他到三室一厅的门口。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作别挥手。

  唯望说,自从在省城与洁子分手后,他与纯纯的故事才真正开始。

  1994年的夏天依然燥热,心烦。唯望回家后没有现成的挣钱活可干。想到下学期的学杂费用他一筹莫展。正瞅着时村里两位家长找他给孩子辅导功课。开始两个学生后来越收越多达到三十多个。唯望把他们召集到村里小学校,借了个教室专门办起了暑假辅导班。他想那个夏天的暑假只有和一群初中孩子在一起消磨掉了。即使写作也缺少冲动没有激情。直到一个燥热心烦的中午纯纯如一条小溪一般汇入了他单调的生活河流。

  那天中午唯望生完闷气正准备到他三爸家去。上午在辅导班讲解一元二次函数、一元二次方程和一元二次不等式的关系,其他几位初三学生都懂了,可他三爸满不在乎的儿子宝宝越听越糊涂。最后唯望气得扇了他一巴掌。宝宝哭着跑回了家。午饭后唯望也没有去他三爸家说说情况,独自来校躺在校长房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他害怕小心眼的三妈想歪了,说他担心她不给辅导费气不过而打了宝宝。唯望想到这里立即披衣下床准备到三爸家去。这时纯纯兴冲冲地走进校长房里。

  纯纯手里拿着高考分数条。兴冲冲的模样令唯望异常激动。纯纯告诉唯望她的考分超过本科线3分。接着说她报了外省和本省省城的两所医科大学,最后报的是唯望正上师范学院的“小香港”城市的医学院。纯纯说完让唯望为她估计,看能被哪个大学录取。唯望稍稍分析一下说:你的考分刚超过本科线,外省的医科大学很难说,省城的医科大可能性最大。纯纯心花怒放,高兴得像校园里黄昏时分叽叽喳喳的麻雀一样。她说她从小就喜欢白衣天使,从懂事起就想着长大了当一名医生。现在这个愿望将要实现了!唯望说,他高兴得拍着手叫的时候,他几乎把她看成是校园里正辅导的一名活泼可爱的学生了。

  此后纯纯几乎每天来学校。常常在唯望的床铺上找书看,拿起唯望写的小说、散文或诗歌读,不妥的地方随手就该,毫不见外。渐渐地纯纯似乎也成了唯望辅导的学生,每天准时到校和回家。她成了唯望作品的第一个读者,也是第一个评改者。透过评改,唯望感到纯纯也像她爸爸一样文学素养非同寻常。他想高中三年她一定读了大量的文学名著。在这样一个朦胧多情缠绵多梦的夏天,唯望有意识地用作品和心灵站在同一阶年龄心态上开始与纯纯结缘。唯望说在记忆里那是他学生时代最充实最朦胧最浪漫最纯情最富于幻想最有创作冲动和激情的一个夏天。

  后来纯纯被“小香港”的医学院录取了。开学那天唯望非常欣喜地向班主任请假到火车站去接纯纯。他说接纯纯时的场面似乎就命中注定她与纯纯的故事又是他追求纯粹爱情的人生中一个小小的插曲。那天凌晨他耐着塞外深秋的寒意等到纯纯时,她正与一位瘦高个子的男生有说有笑地走出车站出口。他的心里顿时感到深秋季节的阵阵冷意。

  那天唯望把纯纯和那个瘦高个男生——纯纯后来说他们是高中同班同学,他叫春梦,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送到医学院,帮他们办完入学手续,将行李放到宿舍,他才返回师院。以后的星期天、国庆节和元旦等节假日唯望常去纯纯宿舍看她,但几乎每次都碰到春梦。春梦对唯望不热不冷,似乎许多年前就有偏见或恩怨。纯纯对唯望很热情,这使唯望失意的心灵重新燃起纯粹爱情的希望。

  唯望说,那一年里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纯纯开诚布公地谈谈。他说虽然春梦对他那样的态度,但他始终没有把春梦放在眼里。他觉得凭他从小与纯纯在一起她也应该属于他唯望。直到一年后的1995年夏天他才有机会谈起他和纯纯的未来。

  1995年夏天暑期唯望仍在村里小学办了个辅导班。这次纯纯也以辅导老师的身份参加进来。另外,她也自觉不自觉地担当了另一个角色:唯望作品的读者和评改者。

  十几天后一个下午放学时唯望对纯纯说:纯纯,晚上你来学校一下,我有件事想和你谈谈,可以吗?纯纯歪着脑袋打量了唯望半天,笑着问:什么事这么严肃?莫不是写完了那个中篇小说让我看看?唯望点点头算是回答。

  晚上纯纯来校后,唯望沉默了许久。他既没有给纯纯拿出小说初稿,也不开口说一句话。从不抽烟的他燃起烟来,抽了几支后突然开口:纯纯,毕业后嫁给我,可以吗?

  纯纯听后浑身颤抖!她做梦也始料不及的是一直视为大哥哥的唯望会提出这么个请求。很长时间她才镇定下来,羞红着脸说:唯望哥,我……我……已经答应春梦了。所以……如果……如果……

  后来唯望再没有说一句话,一直抽烟。小房间里烟雾缭绕。

  临近大学毕业的一年里唯望到纯纯医学院去过两次。一次是他回家联系分配的事,将返校时纯纯妈让他给纯纯捎了包衣物;另一次是唯望毕业离校前拿着派遣证准备到铜矿中学报到时怀着一去不返的心情向纯纯告别。他说他当时差点当着纯纯的面大哭一场。

  分配到铜矿中学的一年里,唯望和我各任初中一个班的班主任。他班学生每次考试在全年级七个班里都名列第一,另外他还配合团委主编了一份文学性刊物,赢得了学校广大师生的极力赞许,当然还有矿区性庸俗的妒嫉。一年多来登门为唯望介绍对象的好事者差点踢坏了我们单身宿舍的门槛,而我和华在找个称心如意的老婆方面就不容乐观。

  一年多时间里唯望相处过三个姑娘,但都没成。他说越与她们交往越感到整个矿区的世俗和庸俗,铜臭味十足。琴姑娘是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她长得酷似洁子,小巧玲珑,唇红齿白,人见人爱。唯望说,他刚与琴姑娘相处没几天,突然收到洁子的信。信中说那位发财款爷再也无意娶她了,但长期包养她,不允许她和任何男子交往。而她并没有守诺顺从,现在同时与几位款爷、政府官员和律师来往。洁子在信中还强调说她现在吃穿住的比原来更奢侈更豪华了,但却不知身在何处。唯望看过洁子的信后心理变化很大,甚至信仰和意志也在崩溃和毁灭。他说后来他一见琴姑娘就本能地抱住她狂吻,只想吻得她喘不过气,吻得她窒息,吻得她死去!但已滋生不出丝毫爱意。他想他这一生恐怕永远不会再有真正的爱情。有几次喝得大醉的唯望说,每当想起这种悲哀,他甚至后悔没有在省城那个三室一厅的席梦思床上占有洁子。

  但这时唯望纯粹的理想化的爱情追求还没有完全泯灭和绝望。1997年铜矿中学放暑假时他向我借去一千块钱,说纯纯从医学院毕业了,她那个叫春梦的男友背弃了她,不愿和她一起回小县城而托关系分配到了省城;现在县乡镇每个医院都人满为患,他爸到处托人情才打听到临县一家医院要人,但要交五千元的接纳费。可是纯纯家眼下付不起这么一笔钱。唯望说他从上班到现在也只攒下一千多块。我把一千块钱交给唯望时劝他一句:唯望,你图什么呢?又不是把她分到咱矿上医院了!说完我就回家去过暑假。

  这件事直到我去铜矿疗养院后才弄得水落石出。

  过完1997年那个让人心烦的厄尔尼诺夏天的暑假开学后天气依然炎热,没完没了。天天上课没劲。铜矿效益一日不如一日,就像一个得了肺癌晚期的患者半死不活地喘着气等着生命结束的时刻。我真希望快点熬到春节放假。

  开学两个多月后,学校通知各年级部定二至五名教师在一个双休日到相距一百多公里属于矿上的一个温泉疗养院转转,消消暑。老教师大部分去过,各年级部尽量照顾新教师和单身职工。这样,我和华、唯望在高二年级部优先被定名去温泉疗养院“疗养”。说起“疗养”有点汗颜。年纪轻轻刚刚工作疗养什么呢?不过听老教师说,这样的活动每年都组织一次。温泉疗养院的费用由矿上各单位按月分摊支付,不管有无疗养对象。因而每个单位几乎每年都组织人员去一次,在那里大吃二喝三白住,说不享受白不享受。这样听过心里顷刻释然。我想,如果说改革开放二十年国营企业越走越困窘是一场悲剧的话,那么像这样的事不能不说是悲剧的一大因素。

  那个星期五下午出发前唯望穿戴一新神情庄重有点异样。上了大客车他才告诉我,纯纯已在温泉疗养院所处的县里一家医院工作了,到了那儿他想去看看。

  大客车翻山越岭到温泉疗养院时天已全黑,住下来一打听离县城还有四十多里地。

  第二天唯望起个大早洗个温泉澡就坐上了去县城的公共汽车。他走时带上了所有洗漱用品,对我说晚上不回来就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了,一来回近百里地往返不容易。还说领导问起他来就说他到县城一位大学同学家了。他再三叮嘱我他的行踪不要对任何人说,害怕别人误解或猜测。他啰啰嗦嗦说这些话时严肃认真,真有弥留之际托付后事的味道,弄得我既心烦又好笑。没想到傍晚我正观看电视上重播的长江三峡截流现场报道时,唯望提着早上带的小提包回来了。我问了半天话他一句也没回答。

  他默坐了一会儿说他还没有吃晚饭,约我陪他到院内小饭馆吃点。他要了一个热菜一个凉菜四瓶啤酒。我晚饭喝酒不少,陪了她一杯就不敢再充好汉。他一句不吭地把桌上的酒都灌了下去!

  喝完酒他突然开了口:民,你说,你信命和生命轮回吗?

  我被问得莫名其妙。我王民长这么大从来就没信过命,更不信什么生命轮回!但我还是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后来唯望流泪了。泪流满面。他身体颤抖着,十分悲恸地说:我觉得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生命在不断地轮回,不然我的生命里不会有如此酷似的结局。太残酷啦!三年前,在省城,在洁子那个医院值班室里我翻来覆去地呆了一晚,离开时人家都没送出屋门!今天,在小县城里,纯纯正在医院上班,把我安排在夜间值班室等她。昨晚咱们打扑克熬夜太长,我就在她医院值班室迷糊了一会儿。她下班后我们一起吃饭,逛街,回到她宿舍我无意间将门锁撞上,她条件反射示威似的立刻将房门开敞!那举动似乎我当时就会向她扑过去。我顿时感到一种悲哀,一种生命无聊的悲哀。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四条腿的畜牲吗?我是人!是人啊!于是我提起包转身就走,她叫了几声我没停。可是走出医院门很久回过头,竟不见她的身影!女人都这样吗?退一步来说,两千块钱还买不来一次亲热?民,真的,对于爱情,我早已不抱什么希望。我唯一的渴望就是能亲吻一次我付出过感情刻骨铭心爱过的姑娘。可是……我好可怜呀,好可怜呀!……

  直到夜很深了我才把唯望拖到温泉疗养院的客房。

  第二天十点铜矿大客车要载着我们回返。我起得很早,吃过早饭,在外面散散步,打了一会儿羽毛球。我九点一刻回到客房时唯望还盖着被子躺着,样子像一个溺水的人濒临死境似的,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和活力。我叫了几声他才应了一下。我催他赶快起床,说十点钟大客准时出发。他慢腾腾起床后提着裤子走向厕所。我一看表已九点四十五,赶忙替他收拾东西,叠起被褥。叠他被子时我发现被罩上弄得斑斑点点一片狼藉凌乱不堪。我眼前立刻浮现出自己每隔三四天就会疯狂手淫一次的情景……

  返校后的第三天,纯纯写给唯望的那封极密隐私而又被散传单般弥漫了整个校园的信就来了。信中纯纯解释说那天她害怕唯望亲近已不干净的她。她说在县城医院上班前她就答应了那个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院长所有的条件:不仅要交三千块钱的“就业费”,而且上班前还要陪他三个夜晚。纯纯在信中说,她整整想了三天三夜后含泪答应了院长的无耻要求。她实在不愿再给家里添麻烦……

  唯望出走的第二天,铜矿中学吃喝拉撒睡教全管的胡校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唯望走了,他的课你先兼着。再者,你和华先分别挤在另外两个单身宿舍,去年刚退休的吕书记的小儿子再有三个月就要结婚了,现在还没找下个新房。

  我听了胡校长的话心里非常厌恶,却满脸爽朗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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