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裂的课堂

割裂的课堂

作者：李广生

我的单位在一座大院中，风景优美。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各种各样的花卉，绿草茵茵，像一座美丽的花园。里面有几所小学，还曾有个幼儿园，随时可以见到天真可爱的孩子，能听到他们犹如天籁的笑声。作为一个研究机构，一群皓首穷经不苟言笑的人，沉浸于严谨枯燥的学术研究中，与周围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形成一种微妙的张力和融合。对我来说，至少可以经常性的观察到孩子，不仅是课堂中的孩子，还有自然状态下的更为真实的孩子。

我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家长（主要是爷爷和奶奶）接孩子的时候，他们见到孩子的第一句话往往是：今天学了什么？但孩子的回答通常与“学”无关。他们会说这节课干什么了，那节课干什么了，课堂上和校园里发生的好玩的事情，他们更愿意和家长分享。“留什么作业了？”当孩子正在兴奋地讲述的时候，这句话往往会让他们兴致索然。关于课堂，家长和孩子的关注点明显存在差异。如果不能正视并重视这一差异，他们之间是无法开展针对课堂的对话的。聪明的家长往往通过倾听孩子的感受来推断他们的学习情况。

师生之间同样存在这种差异。我曾多次提到这个问题。教学即将结束，教师会让学生谈一谈本节课的收获，以此作为评价这节课是否达成目标的依据。所以，教师希望学生表达的收获是学术上的、知识上的获得，如掌握了某个概念、理解了某部作品、学会了某种方法等等。但他们通常会失望。不仅小学生，就连高中生也很难说清楚自己的在知识上的收获。他们会用一些肤浅的事实性知识，表明自己这节课并没有虚度。事实上仅仅为了获取这些知识，根本不用投入一节课的时间，更不用那么精心的设计。

有个学生这样回答老师：我觉得挺开心，挺好玩的，我喜欢这样的课堂。但老师不满意，语气中明显带有警告：开心有什么用，重要的是收获！课堂是玩的地方吗？别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玩……

那位同学偷偷地笑了一下。上扬的嘴角表明他并不认可教师的说法，也或许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傻玩。

负责任的教师总是把“学”看得至关重要，学校毕竟是学习的地方，学生不就是应该以学为本嘛。为此他们希望把所有在他们看来与“学”无关的东西全部屏蔽掉，学生心无旁骛的一门心思的学习。课堂正在被他们打造成与世隔绝的孤岛或是象牙塔。大脑毫无疑问在学习中担任主角。他们希望课堂上学生的大脑完全沉浸在学习中。他们能做到吗？眼睛不要乱看，嘴巴不要乱说，手脚不要乱动……所有这些规定和要求，都是为了更好的学习。如果有可能，他们想把学生的大脑取出来，浸泡在知识的溶液中，更加直接充分的得到知识的滋养。学生是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参与到学习中、存在于课堂上的这个事实，被很多人忽视了。

笛卡尔是个二元论者，他认为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精神世界，一个是物质世界。人也是如此，肉体与灵魂是相互独立的两个实体；“我”是一个独立于肉体的、在思维中的存在。这就是著名的“我思故我在”，被笛卡尔视为自己哲学的第一原理。他说，我可以怀疑一切，但只有一样不容怀疑，那就是这个正在怀疑的我。笛卡尔不仅把世界也把人割裂成两部分。这一传统深深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割裂广泛存在于世界各个领域。在我们的教育中，教和学不是割裂的吗、德育与智育不是割裂的吗……在我们的课堂上，不是希望孩子，这个活生生的人，也是割裂的吗——大脑是活跃的，全神贯注于学习，身体是静止的，处于休眠状态，摒弃一切干扰。

安东尼奥.达马西奥是美国南加州大学神经科学、心理学和哲学教授，著名的脑科学专家，在《笛卡尔的错误》这本书里他指出笛卡尔的错误在于：在躯体和心灵之间划分了一道鸿沟，即在有形有象、机械动作且无限可分的躯体，以及无形无象、无法触及且不可分割的心智间，划分了一道鸿沟；他认为，推理、道德判断以及肉体疼痛或情绪动荡所带来的痛苦存在于躯体之外。具体来说：他将最精巧的心智过程，与生物有机体的结构和运作分开了。

达马西奥的研究能够摧毁笛卡尔的二元论吗？人类自身的谜团或许永远无法解开。但我渴望看到一种针对课堂的研究，把人——既包括教师也包括学生——视为一个完整的生命体存在于课堂。课堂不再是割裂的，只关心知识的收获而不关心情感的体验。

《具身认知》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它颠覆了很多人的关于认知的认知。认知不仅仅发生在脖子以上的部位，人体的各种器官都在以某种神秘的方式参与认知。人类对世界的认知，包括分析、推理、判断和决策，是通过连同大脑在内整个身体来完成的，而不是仅仅通过大脑。这启发我们对于学习这件我们认为课堂上最重要的事情需要重新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