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首诗:他和我的世界 ——在第二届贾平凹与中国当代文学全国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界 ——在第二届贾平凹与中国当代文学全国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 贾浅浅
贾浅浅
编者按:我校2018年5月下旬举办的“第二届贾平凹与中国当代文学全国学术研讨会”上,贾平凹先生的女儿贾浅浅做了精彩的主题发言。该发言虽非学术论文,但从女儿的角度近距离地探讨了父亲——贾平凹的心阈世界、创作方法和创作理念等,演讲既充满诗意又蕴含哲理,情感真挚要言不凡,是我们研究贾平凹及其作品极为珍贵的文献资料,现予全文发表。
参加这个文学研讨会,并做这样一个发言,我内心的情感是极其复杂的:兴奋、骄傲、孤独、紧张、羡慕以至到了高山仰止,可以说是百感交集。
面对这个人:他是我父亲,我是她女儿;他是我生命的缔造者,我是他生命的延续者;他是我生命之根,我是他生命之树的一片绿叶;他是秦岭,我是秦岭中的一个峪口。
而面对一个作家,他是一个写作者,我是他的读者和评论者,甚至还是一个研究者;他是故事的讲叙者,我是他的听众;他向人们展示和描述了一个自己所认知的世界,我是这个世界的参与者,也是旁观者。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和他生命的延续关系,以及生命中的各种交集,我可以近距离地认识他、感受他和理解他;我又是不幸的,因为同是写作者,我一直处于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他覆盖和遮蔽了我的世界,他是我的同行和朋友;也是我的镜子和鞭策。他和我的世界,既是共同体,又是矛盾体。
每次想起这些,我内心的情感可以说是五味杂陈,无法用日常的语言表述出来,我便试图用诗来言说。在我看来,诗是神给人的馈赠和暗示,在我对某一事物无法言说的时候,便只能求诸于神。我给父亲的第一首诗是2017年写的,题目《父亲》:
抽打沉默的鞭子,被自责
牢牢地攥在手里。沙漏无声
如同每粒发芽的种子,时常会忽略
根的存在
在这烟火满地的尘世里
我们每天都在为自己松绑
企图活回光阴里的一个又一个自己
活回词语和词语重叠的身体里
就像活回父亲这个词——
不久前,在我看《山本》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在校园里散步,忽然眼泪就一下子涌了出来。我激动地意识到:很多子女眼里的父母,是靠触摸日常的细节去感受他们生命的体温,而这些都是碎片化的呈现,最多是靠亲朋好友的转述以及父母日记的只言片语中,去竭力拼凑一个理想化的父母画像,而有时却只是得到了一个大相径庭,甚至截然相反的面目。很少有我这般幸运的,除了日常生活之外,有数以百万计的小说、散文、文论,以及传记让我认识自己的父亲,并领会他对历史、天地自然、生命的理解和感悟。在当初写作的时候,他并没有预设我这样的一个读者,可是每次的阅读都让我更靠近他一步,那种现实和思想、心灵感受的叠加,使他的轮廓丰富立体而又混沌模糊,像毕加索后期的画作。有时时间会使一个人变得清晰,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像是海市蜃楼。在我的阅读和我妹妹的阅读,以及我的孩子晴朗的阅读和将来妹妹孩子的阅读中,又会构成一个庞大阅读队伍中一个隐秘的链条,我们既是旁观者又是参与者,既是评论者又是缄默者。我们顺着绳索可以爬到他吃的第一口初乳,看到他眼中秦岭上空飘来的第一朵云彩,看到他受挫时眼里蓄积的第一滴眼泪,听到他远离人群第一声哀叹。无论是仰视还是俯瞰,旁观还是背影,我们的心都因他的喜悦而欢呼,受伤而煎熬。在他身上、他的世界里有一面镜子,站在镜子面前我们既是子女又是父母,既是朋友又是恋人,我们手里既拿着被加持的权杖又拿着斩除毒蛇的宝剑。我像是西西弗斯一样永远在吃力地推着一块巨石上山,却永远无法抵达他写作的神灵。
我不禁想起曾经有人这样说过:念力会给我们带来一种意识的夹角。就是说,一有念力,你就产生了一个想象,或者是一个意识,意识的关注像雷达一样,是有夹角的。当我们能做到这个夹角无限扩大的时候,就是一片光明了。夹角里面能看见的那部分叫“明”,夹角以外的部分叫“无明”,就是阴影。当我们用我们的夹角看到一个东西的时候,我们认为这个世界就是世界。所以当我们的意识一旦建立起来,一旦打开了一个意识雷达的夹角的时候,我们就会看见一些事件。随后我们又学习了一些知识和逻辑,这些逻辑会把那些偶然事件串联起来,然后借由我们的意识去强化它,最后我们认为这个东西叫“意义”,于是我们觉得我们的判断是对的。
这就是人看问题的真相,就是受局限的视角,一个人把所思当做真相,而真相远比人所思大得多。
《山本》里,陆菊人问:“啥时候世道就安宁啊?”陈先生说:“啥时候没有英雄就好了。”我在这里最大的体会是:庄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句话很有意思,就是说,二元的思维不断生出它的对立面,就像两辆车相遇,会碰撞,是因为它们在一个平面上,如果你的视角高出来,碰撞,就不可能发生。而生死就是一个最大的二元,谁能确定死里没有生?叶子死了,树木活着。那么一个自杀的叶子,又能死到哪里去?只是回归。
拜伦·凯蒂说,存在就是上帝,也就是说,存在的一切都有对人的启发和引导。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们无法选择我们身处的时代,就如同孩子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一样。但是我们可以选择用怎样的心态来理解这个时代。可以说,《山本》是理解时代的一个窗口,时代就是人组成的,最终也就回到了如何理解人,以及人的成长。而事就是人的流淌,也许这个没做好,不代表下个不好,就怕把人、事、时代看死。它是河流,无法定义。所以以开放的心来看待一切,不定义,不判断,因为人严重受限,看到的就是一束光,而存在是大量的光照不到的地方,就算暂时做不到,可是这种意识,却会让自己不断扩大感知。所以理解一切,就是扩大自己,就是解脱和拯救自己。
由此,我就想起我父亲在《文学的大道》中发自肺腑的感慨:“这个时代的精神丰富甚或混沌,我们的目光要健全,要有自己的信念,坚信有爱,有温暖,有光明,而不要笔走偏锋,只写黑暗的,丑陋的,要写出冷漠中的温暖,恶狠中的柔软,毁灭中的希望,身处污泥盼有莲花,沦为地狱向往天堂。人不单在物质中活着,活着需要一种精神。神永远在天空中星云中江河中大地中,神照耀着我们,人类才生生不息。中国人可能生活得不自在,西方人生活得也可能不自在,人类的生存任何时候都存在着物质和精神的困境,而重要的是在困境中突破。”
所以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不管我们如何去叙写这个时代,千万条河流都汇成一个主题:那就是爱。从身体到存在,从存在到精神,从精神到宇宙,这都是不断精进与超越的漫漫旅程。
对我而言,这个旅程里包含一个具体的问题:就是我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叙写时代?我尝试去理解他的创作方法和创作理念,但却只得到了一首诗,就是今天要说的第二首诗,题目是《倒叙时光》:
石楠,是有脾气的树
它不像法国梧桐或是白皮松
把自己长成一根惊木
也不像金桂开出一把折扇
它是压住天空的镇尺
每日只盼流云
它的花处处是闲笔
却处处有鸟儿停顿
闲来无事可做
捡拾风穿过它留下的只言片语
今年惊蛰以来,校园的树长得更繁密了。每日我都会坐在梧桐树下,看一会阳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那些阴影斑斓,再抬起头来,看树梢上的喜鹊如何从窝里飞出,化作盈盈的虚线,最后目光捡拾回来的竟是一只乌鸫。你就呆呆地看天上的流云,把心思聚拢在对面的树上。树,何尝不具有人的品格。在我写下那首诗的时候,心里就涌起了默念给一个人听的冲动。那时《山本》正读到一半。我开始要提起这个人的名字,他叫贾平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总是喜滋滋地冒出另外一个声音:那人是我老爸。正当我打算换另一种语调介绍说我的父亲如何如何时,又一个声音跑出来敲我的脑壳说:有了这层父女关系,你如何镇定自若地以树枝划界分割出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领地。我常常是茫然无措和尴尬的。直到一日猛然听到他说:“丹江里的鱼是秦岭上空脱了羽毛的鸟,秦岭上空的鸟是丹江里的鱼穿上了羽毛”(见2014年11月“贾平凹与中国当代文学全国学术研讨会”于商洛发言)嘿嘿,不禁茅塞顿开,手舞足蹈。
“什么样的基因,决定了什么样的品种”。那些长成惊木的梧桐树或白皮松,它一出场就有了当头棒喝和醒世的威严。我们看“五四”时期的《藤野先生》《呐喊·自序》和许许多多的杂文,不正是有这样的气质和品格吗?再看看林语堂,甚至“孤岛文学”的张爱玲,在乱世中有种“俏也不争春”的孤傲。这种暗香浮动,却常常隔着时间的长河。总有几许感伤和无奈。
回过头来,我们看徐渭的《四声猿》、张岱的《墓志铭》、曹雪芹的《红楼梦》、沈从文的《长河》、汪曾祺的《受戒》到当代的贾平凹《废都》之后的一系列小说,不就是“压住天空的镇尺”吗?他们不仅是反思者、批判者,更多的是旁观者和止语者。他们只记录云聚云散,云舒云卷。不至于一阵风过后,一切都烟消云散成为空白。
第三首诗是我父亲写的,叫《鱼化石》。
“四十五条鱼在一个石头里游动
它们是自由死的
死了
才保持上千年的自由
石头陈列在博物馆
这就是一块历史
参观者经过了这里
想到了水
一只猫跑进来
想到了腥味”
我们既是“参观者”又是那只“猫”,同时也是“鱼化石”。这种“看”与“被看”的历史循环,把四时转化的天地节律与人世变化的沉浮,全部纳入这个大的系统。自古以来中国小说分为两路,一路是《红楼梦》,一路是《三国演义》和《水浒》,《红楼梦》是写日常的,《三国演义》和《水浒》是写传奇的。而我辈能做的,仅仅是调整气息看他用《红楼梦》的笔调去写《水浒传》中的传奇。那一松一紧,一柔一硬的用心与意趣,也只有在静观其变中,方可体会。
等风来,我们垂手仰头站在树下,眼巴巴地捡拾风吹过石楠留下的只言片语。
最后,我想说一说我眼中的父亲。毋庸讳言,他在我眼中是一个集大成者。曾有人这样解释“集大成”:“天赋、德行、学养和毅力缺一不可,岂可轻易窥之”。但一个人成为集大成者,并非是偶然的。木秀于林,根必深之。在一片树林中,当一棵树高于其他树的时候,它的根一定比其他的树扎下更深的根,而这根通常是看不见的。我们只看到树,并极力地赞美他,而忽略了根的存在。
我想,我要理解和研究父亲,首先就要寻找这些根。了解他的知识背景,智慧的来源,追踪他生命中的足迹,至少,阅读曾经给过他滋养的书籍,希望能成为父亲的一个知音、一个对话者和研究者。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作者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李继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