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西医往事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康熙皇帝病了。经过御医诊治,仍高热不退,情况不容乐观。
康熙正值壮年,如果此时病逝,历史恐怕就要改写。
太医院一筹莫展,朝廷只好遍访名医。这时,医师洪若翰、刘应求见,这两人用的是汉名,却都是从法国远道而来的传教士。
他们得知,康熙得的是疟疾,就说问题不大,我们能治。
疟疾一般是通过蚊虫叮咬传染,在医疗条件落后常形成疟疾瘟疫。后来,西医发明了医治这种病的特效药——金鸡纳霜(奎宁)。
金鸡纳霜用产于南美洲秘鲁的金鸡纳树树皮研磨制成,被传教的耶稣会士发现,并带到世界各地。洪、刘二人,正好收到一包从印度寄来的金鸡纳霜。
自从张皇榜后,和尚道士、各路神仙大显身手,都没医好皇上,这时突然来了两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朝廷自然信不过,也怕刁民想害朕,可总得试一试。
4个大臣自告奋勇,亲自尝药,为以防万一,还找来一些患疟疾的病人服用。患者用药后,果然康复,4名大臣也没有出现不良反应。
康熙这才服下金鸡纳霜,没过多久,病好了。
康熙龙颜大悦,赏赐传教士一间豪宅,允许他们在京传教,并将金鸡纳称为“圣药”,皇帝亲自做首席代言人,还不收广告费。
这已经不是康熙第一次为西医点赞。
康熙年间,鲍仲义、罗德先、罗怀忠等西方传教士曾任职于太医院,他们除为皇帝、王公大臣看病外,还为穷人行医治病。
其中,德国人罗德先医术最为精湛,“精外科,尤善配药,并谙脉理。尝以不治之症验之,无不立愈”。
罗德先曾两次挽救康熙的性命。一次是康熙废太子后,心脏病发作,罗德先为其诊治,一次是康熙上唇生疮,罗德先为他进行手术。
康熙十次出巡,罗德先都随侍左右,康熙还赏赐他价值20万法郎的金锭,作为酬谢。
不过,康熙对西医,只是一种玩乐的心态。近代西医传入中国,并被老百姓普遍接受,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康熙被称为最懂科学的皇帝。在多次得到西医治疗后,他对西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下令在宫中开设了一间化学实验室,命传教士进行研究。
相传他在听说西方的人体解剖学后,还在传教士的指导下,亲自解剖过一头冬眠的熊。
一个皇帝,整天捣鼓这些玩意儿,是因为明白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吗?
恰恰相反,康熙学习科技,只是为了炫耀,为了满足私欲,正是因为他垄断新知,严重阻碍了先进文明传入中国,让他及统治阶级受益的西医也没有得到广泛传播。
他要求传教士用满文翻译的人体解剖学著作被束之高阁,分抄三部藏在北京文渊阁、畅春园和承德避暑山庄,近代以后流失海外。
康熙认为,自己有责任让其臣民免受“精神污染”,传谕:“此书不可示诸青年,故书中图形除尔等分任诸员外,不可示诸他人。”
意思就是,这部书只有朕能看,小青年玩玩泥巴就行了,别玩这些高端的东西。
康熙也不尊医重卫,相反,他对待这些“洋御医”,仍是一种天朝上国的傲慢态度。
有一次,康熙还取笑传教士嘉乐的医生乌尔达:“你治死了多少人?想是尔治死的人,比我杀的人还多了。”说完,康熙自己“大笑甚欢”。
这也不怪康熙对西医有偏见,西医也曾有过野蛮落后的面貌。
中世纪以来,在外科手术还没有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时,诸如放血、截肢、伤口包扎等手术,都是理发师做的。他们所用的工具还都是刀、锯、烙铁等,着实让人胆战心惊。
试想一下巷子口的Tony老师对患者微微一笑,将其五花大绑后动刀,是什么感受。
西方医学史上,有一个著名的“死亡率300%的手术”,犯下这一失误的是苏格兰外科手术的先驱——罗伯特·李斯顿。
在科技落后的时代,评价手术的好坏,最重要的标准是“快”。罗伯特·李斯顿,人称“飞刀”,正是个中好手,他天生一副急性子,据说截一条腿只要28秒。
有一次,李斯顿做手术,下手速度太快,失手切断了助手的两根手指,导致对方感染死去,而他的患者也因当时手术消毒尚未普及,也在翌日感染去世。
更想不到的是,在场观摩的一个同行,因为受到惊吓,也给吓死了。
近代以后,西医通过不断改进,逐渐居于世界领先地位。麻醉学、消毒学等迅速发展,外科手术在19世纪突破了疼痛、感染、失血三大难题,孕妇如果难产,还能安全地进行剖腹产。
医学家刻苦专研,发明了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西药,有了缓解破伤风的石碳酸法,解热镇痛的阿司匹林,以及治疗各种皮肤病的碘化钾。
中国却未能及时掌握这些先进技术,医学水平仍停留在黑暗的中世纪。自康熙晚年起,教案风波频频发生,罗马教廷欲改传教之例还得罪了清朝皇帝。
皇帝怒道:“禁之可矣!”
到乾隆年间,清廷接连颁布规定禁止传教。直到19世纪上半叶,中国长期闭关自守,西医在中国的传播也陷入停滞。
18世纪末,广州有天花流行,洋商来华贸易,颇感不便。
1803年,在中国贩卖鸦片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发出一份急电,希望公司送一份牛痘苗到中国。
一口通商的羊城,悄悄为西医打开窗口,来华洋商的专聘医生往来于澳门、广州,为中国带来了牛痘接种法。
当时,牛痘接种法已经在西方逐渐普及,天花这一人类史上的噩梦即将走向终结(牛痘的发明,曾从中国的人痘接种法得到启发)。
英国医生皮尔逊和葡萄牙医生巴尔米斯到华种痘,在广州大受欢迎。东印度公司的船员发现:
中国之人民,平常皆恨我等……只有医学乃系中国之人颇肯信。……中国人亦颇信欧罗巴医道之妙手,即已稍肯就医。
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广东人邱熺作《引痘略》,详细介绍皮尔逊等人所传牛痘法,并亲自为数万人接种。
此后,学种痘术的中国人与日俱增,在两广与福建、湖南等省传播,就连力主禁烟的两广总督阮元也对西医颇感兴趣,请邱熺为自己的孙子种痘。
西风呼啸着吹向古老的东方,西方近代医学随风而来。
1834年,一个叫伯驾(Peter Parker,和蜘蛛侠同名)的美国传教医师到达广州。
伯驾出生于马萨诸塞州一个贫农家庭,在来华那一年取得耶鲁大学医学博士学位。他会来中国,纯粹是因为内心的宗教狂热,可万万没想到,来到中国后他的生活只剩下医学。
第二年,伯驾在富商伍秉鉴的资助下于广州新豆栏街开了一家眼科医局,可容纳两百个病人候诊。
这家医院拥有完备的近现代医院架构,门诊室、手术室、住院部和药房等一应俱全,是中国老百姓接触的第一家近代医院,后来更名为博济医院。
伯驾是近代第一名来华的传教医师,他雇用的助手关韬,在其指导下,成为第一位掌握西医外科技术的中国人,甚至能独立做肿瘤的临床切除手术。
医院开业第一天并不顺利,没有一个人敢来求诊,伯驾一度以为要凉凉。第二天,终于来了一个患青光眼的病人,到第一个季度末,伯驾已经接待了九百多个病人,深得当地人信任。
伯驾不是一个称职的传教士,却是一个优秀的医生,整日被医院繁忙的事务所淹没,乐此不疲。
他说:“我不得不拿出全部精力应付病人,根本无暇向他们布道。”每天清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车马将整条街围得水泄不通,从县官到平民,都来请这位洋人诊治。
伯驾详细记录每一位病人的病历,他记得,1839年,他接待过一个特殊的病人——正在广东禁烟的林则徐,病历卡编号6565。
第一次,林则徐托人拜访伯驾,是为了请他帮忙翻译《各国律例》中的若干段落,同时还通过南海知事和高级行商向伯驾索取治疗疝气的绑疝带。
绑疝带需要外科医生亲自为病人操作,林则徐正在广州焚烧鸦片,不愿意与外国人私自接触,就没有亲自上门。出于医生的职责,伯驾没有应命。
第二次,林则徐病情拖到秋季,愈发严重,只好通过一位北京的老朋友,再次向伯驾要一副绑疝带,伯驾还是没有同意。
第三次,一位自称是林则徐弟弟的人登门拜访伯驾,询问医院的情况。据伯驾回忆,此人身材、样貌与林则徐一模一样,还说:“凡他适合的托带,必然适合其兄。”
伯驾不知来者是否林则徐本人,只好将疝气带奉上。
据说,疝气带送给林则徐后,他身体状况好转,还为伯驾送去水果表示感谢,在鸦片战争前夕还曾转托伯驾寻找戒烟之法,帮助中国烟民戒除鸦片瘾。
林则徐对西医的青睐,让伯驾倍感自信,他几次请求登门求见林则徐,希望能同这位特殊的患者深入交流,却都遭到拒绝。这对传奇医患究竟是否见过面,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两次鸦片战争后,商人、传教士接踵而至,踏上通商口岸,与之同时到来的,还有医生。西医学作为一门完整的科学在华传播,一间间近现代医院和诊所在中国拔地而起。
1846年,容闳和黄宽成为近代中国第一批出洋留学的学生。
容闳被誉为“中国留学生之父”,活跃于近代中国的政治舞台,与他同时出国的黄宽却鲜为人知,甚至几无著述遗世,二人境遇截然不同。
实际上,这与二人学习的专业不无关系,容闳学的是法律,而黄宽是一名精通病理学和解剖学的医学博士,曾就读于爱丁堡大学。
留学13年后,黄宽回到中国,以精湛的医术服务国人。容闳在谈到他这位同学时曾说:“以黄宽之才之学,遂成为好望角以东最负盛名之良外科。”
作为第一位全面掌握西医学科的中国人,黄宽倾尽全力于医疗事业,开设诊所,建设医院,沉浸于繁忙的诊疗、教学和研究,在广州、天津等地留下足迹,终日默默无闻。
经过长年累月的工作,黄宽积劳成疾,颈项患有痈疽。
一天,一个孕妇难产,请黄宽出急诊,家人再三劝阻,让他为自己身体着想,黄宽却坚持出诊。
他对家人说:“吾疽纵剧,只损一命;妇人难产,必戕二命。讵能以爱惜一命而弃二命于不顾耶?!”孕妇产后平安,黄宽回家后项疽恶化,不久就病故,年仅49岁。
《希波克拉底宣言》曰:“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并检点吾身,不作各种害人及恶劣行为。”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尽管中国医学生的先驱黄宽被历史遗忘,近代医学的精神却从此不断流传,润物细无声,直至今日。
据统计,1859年中国仅有西医师28人,到1876年,已有教会医院6所、诊所24所,1897年有教会医院50所,到1905年更是发展到166所、诊所241所、医师301人,分布全国20余省。
近代医学,带来的本应该是美好的生活。可在那个充满愚昧的年代,中国平民对西医的尊重随着矛盾加剧而逐渐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恐惧和仇视。
1870年夏,天津疫病流行,人心异常浮躁。法国天主教仁慈堂收容的中国儿童因瘟疫大批死亡,先后有30多个孩子被送到郊外埋葬,因草草安葬,尸骸暴露,惨不忍睹。
天津一带开始流传一种说法:外国修女以仁慈堂为幌子,绑架当地儿童,将他们挖眼剖心制药。
流言止于智者,可当时的中国缺的就是智者。老百姓不知道,西医究竟是什么,也不了解西药的成分是什么,如何会有神奇的功效。
《申报》曾记载:
初时华人均不肯信西国医药,于是西医邀请中西商富先集巨资创立医馆,次集岁费备办药材,以为送医之举。初则贫贱患病无力医药者就之,常常有效;继则富贵患病华医束手者就之,往往奏功;今则无论富贵贫贱,皆有喜西药之简便与西药之奇异。
可见当时中国人对外来的西医并不信任,仅仅是因其疗效才逐渐接受。当外国人“剖取幼孩脑髓眼珠作为药材之用”之类的谣言四起时,他们往往会产生疑惧。
人心惶惶之时,一个叫武兰珍的人贩子落网,被押至县衙。
经过审问,武兰珍自称作案所用迷药是望海楼教堂提供,并绘声绘色地供述:天主教要用小孩的眼睛和肝脏做药材,偷一个孩子就给5两银子,由教民王三负责接应,藏在席棚栅栏内。
消息传出,天津民众群情激昂,士绅在孔庙集会,书院停课抗议。可当第二天,静海知县刘杰带犯人去教堂对质时,发现并没有教民王三其人,也没有所谓的“席棚栅栏”,“遍传堂中之人,该犯并不认识,无从指证”。
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误会一场,可是民怨难平,一触即发。
就在刘杰以为此事就此平息时,上万名听信谣言的天津民众已经聚集于教堂外,不断投掷火把、石头。
法国领事丰大业气势汹汹,带着秘书赶到教堂,遇上正在组织疏散群众的刘杰。丰大业耀武扬威,开枪恫吓,不慎打死了知县的一个家丁。
群众的愤怒被彻底点燃,他们冲向教堂大门,将丰大业和秘书当场打死。
在夺去两条人命后,失控的群众继续涌进教堂,打砸抢烧。短短3个小时内,杀死10名修女、2名神父、2名法国领事馆人员、2名法国侨民、3名俄国侨民和30多名中国信徒。
这便是震惊中外的“天津教案”。
这一事件的嚆矢,正是一个关于西医的谣言,以及无知者的愚昧。
只有正视自己的无知,才能扩大自己的知识。
洋务运动时,开明的官僚曾为在同文馆开设天文算学等西方科技课程,而与倭仁等保守势力据理力争。
可当涉及西医时,洋务派大多与保守派态度一致。总理衙门的一个大臣就断然说:“事实上我本人就不相信西医。”
同为洋务派的李鸿章不以为然,他提出“兴建西医学堂,造就人才实为当务之急”。他在天津开设北洋医学堂,这也是政府出资兴建的第一所独立医学堂。
医学堂分西医学堂、施医院、储药处三部分,医生为海军各营舰诊治伤病,也替贫穷百姓治病。
李鸿章之所以认为西医可靠,源自他的亲身经历。
1879年,李鸿章的夫人患病,遍访天津名医,派出五吊请封、四名飞轿,请来十七个医生,都漫无把握,不能对症下药,导致夫人病情加重。李鸿章一度以为,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这时,美国驻津副领事建议李鸿章请西医诊治,于是请来了当地一个英国医生。
这个英国医生“只先用犀利银刀,就夫人臂上剔皮挖肉,穴一小孔,视种洋豆略为深钜,穴上插一玻璃管,灌以药水,水性下注如泉,未几已挟髓沦肌,药性由外达内”。
之后,医生为她开药方,“用西国平肝散气之剂,药水每用不过一两匙,药末不过一刀圭三两”。
经过治疗,李夫人转危为安,一天后饮食如常,身体迅速康复。
整个过程其实一点儿都不复杂,就是现在西医常见的治疗方法。
李鸿章信任西医,可当1894年,一个学医的青年向其提出救国之法时,他却视而不见。
这名青年在《上李鸿章书》中,建议清政府仿照西方资本主义制度,指出:“欧洲富强之本,不尽在船坚炮利、垒固兵强,而在于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此四事者,富强之大经,治国之大本也。”
遗憾的是,当时正值甲午战争前夕,李鸿章忙于军务,并没有时间接见这个小医生。这个青年医生在此后走上了另一条救国之路。
这个年轻人,就是孙中山。
1886年,孙中山进入博济医院附设的南华医学堂学西医,后来曾在澳门开设医馆。
1893年7月《镜海丛报》的“本澳新闻”,还曾刊载孙中山行医的六个病例,可见他也算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医生。
一个叫武泌的牙患病人,四处求医皆无果,经过孙中山医治后药到病除,且孙医生还不收费用,拒受礼物,可谓医德高尚。这位患者为了报恩,就在广州《中西日报》上登了一则鸣谢启事:
复荷先生济世为怀,轻财重义,药金不受,礼物仍辞,耿耿私心,无以图报。谨将颠末,爰录报端,永志不忘,聊摅微悃,不特见先生医学之良,亦以表先生人品之雅云耳。
如此看来,孙中山就是不干革命,当个医生也很牛掰,真离不开那条定律:优秀的人做什么都优秀。
中国近现代学医出身的人物,还有鲁迅。
鲁迅在赴日学西医时目标很明确,是为了救国大业。他在后来的自传中写道:
我已经决定要学医了,原因之一是因为我确知道了新的医学对于日本维新有很大的助力,我于是进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
鲁迅先生最终弃医从文,可他对曾经选择过的医学始终保持着尊重和热爱。在《藤野先生》一文中,他写道,将老师所改正的讲义,订成三厚本,收藏着作为永久的纪念。
医者仁心,杏林春满,每一个敬业的医务人员,都值得尊重。
几年前,有一张照片在网上广为流传。
泛黄的老照片上,述说的是在华行医的苏格兰医生梅藤更查房时,一个中国小患者主动鞠躬行礼,梅医生也弯腰回礼,一老一小,相敬相亲。
梅藤更在华行医45年,他在杭州创办的广济医院,曾是中国最大的教会医院之一,医治中国民众不计其数。
1926年,梅藤更退休回国前夕,他对前来送行的中国人说:“我知道中国是有前途的,后一代的青年更是了不起!”
而今,中国的千千万万医务人员,正在默默地践行着“敬佑生命,救死扶伤”的誓言,是他们在平凡世界守护生命,给芸芸众生带来温暖,让我们向这一神圣的职业致敬!
全文完,感谢您的耐心阅读,顺手点个“在看”让我知道您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