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07章)
第107章 小人告密
726年的天气,对济州百姓来说,简直是“水深火热”。
先是春天那场滔天洪水,若是没有裴耀卿和王维誓死护堤,济州城或许早已被淹没在无情的滔滔黄河水底……
不料,刚从洪水中劫后余生,济州百姓却又迎来了百年一遇的干旱。自6月入夏以来,济州城便一日热过一日。这还不算,更要命的,竟是一个多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水了!对于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来说,心中自然焦急万分。
然而,对济州刺史赵仁来说,比旱情更让他上心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件事,让他兴奋得就像捡到了一个宝贝。他无意中得知,王维告假一个月,不是因为家事,而是因为岐王薨逝了!
赵仁于衙门事务上心思有限,但在揣摩人心上却是用心极深。这些年来,他冷眼旁观唐玄宗和诸王之间的微妙关系,眼见着裴虚己、刘庭琦、张谔等和诸王亲近的文士臣子相继被贬,岐王、薛王也被相继“请”出长安,他便知道,唐玄宗对诸王只是表面上和睦,心里到底是不放心的。
来到济州后,他立即打听了王维的来历。很显然,王维从太乐丞贬谪济州司仓参军,一定和岐王交往过密有关。谁知,如今5年过去了,王维依然不知好歹,不知轻重,竟然屁颠屁颠跑去给岐王守陵了!
一秒钟前还在为自己官降一级懊恼不已的赵仁,得知这个巧宗后,顿时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岐王去世,唐玄宗必定在暗中观察,哪些臣子和岐王交好?因此,他只需添油加醋地将这件事通过京官之口送达天听,不就既可以向圣上表忠心,又可以除去王维这个自视甚高、目中无人的家伙了?
于是,赵仁说干就干,趁王维还未返回济州,忙将一封加急信送到了长安县尉王腾手中。王腾继裴耀卿之后担任长安县尉,耳闻目睹的,无不是长安百姓对裴耀卿的一片称颂赞美之声,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时间久了,竟生出几许恨意来。
赵仁自然知道王腾的心思,便在信中特地强调,王维和裴耀卿私交甚好、感情甚笃、关系非同寻常!王腾看罢来信,不禁拍案叫好!只要王维有事,裴耀卿或许也会受到牵连。于是,他对裴耀卿的嫉妒之意,便大半转移到了王维身上。
没过几日,王维不远千里奔赴华州、为岐王衣不解带守陵月余的消息,便辗转传入皇宫,入了唐玄宗的耳朵。
这一切,对星夜兼程赶回济州的王维来说,自然都不知情。他只知道,伴君如伴虎,与其在长安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不如回到远离长安的济州,和贤妻幼女平平安安过好此生。
然而,当他回到济州后,他才恍然发现,恐怕连这个愿望也不可得了。
他一回到济州,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信守当初对赵仁的承诺,先到府衙报到。
当他走进府衙时,他立即感到,似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些往日的同僚,看到他时竟然连最基本的客套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避而远之的小心和戒备。王维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好说什么。直至走进赵仁的屋子,听到赵仁皮笑肉不笑地说出第一句话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哎呦,王参军可总算回来了。原来参军处理的,不是家事,而是国事。这一路上,参军一定辛苦了吧?”
王维心中一沉,莫非赵刺史已知道他此行的真相了?不过,他依然面不改色、坦然回答道:“大人说笑了。下官个人事小,济州旱情事大。刚才入城时,下官听街头百姓议论,济州已有一个多月没有雨水,下官心中甚是不安。明日下官便带人出城,到各地田庄了解旱情为要。”
“哦?王参军不仅忧国,更是忧民呐。这份心怀天下、忧国忧民之心,赵某当真自愧不如!”赵仁伸了个懒腰,懒懒地睥睨了王维一眼。这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王维依然不想当面冲撞了他,便起身抱拳道:“大人谬赞了。为人臣子者,原该为国效力,为民分忧,这是下官的本分,亦是职责所在。如若大人没有其他吩咐,下官这就去做些准备。”
“等等,且慢。”王维正想起身离开之际,赵仁却一个鲤鱼打挺,从座椅上“霍”的站了起来,“王参军,稍安勿躁,这旱情不旱情的,本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看老天爷心情便是,你着急忙慌的又有何用?”
王维心中一沉,感觉赵仁似乎话中有话,正寻思着该如何作答时,赵仁故意面露难色,叹了口气道:“王参军,实不相瞒,你这次告假一个月,不是赵某不帮你,而是动静实在太大,恐怕当今圣上都有所耳闻了。你这参军一职么,恐怕……”
赵仁故意欲说还休,平日里那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眼睛,此刻倒有种异样的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维,似乎想从他脸上捕捉答案。
原来——如此!一瞬间,王维什么都明白了!
如果他去拜见岐王,会被圣上认为他有异心,那么,他无话可说,也无可自辩。
即便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但他依然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道自在人心,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沉默片刻后,他缓缓点了点头,嘴角渐渐上扬,似有一抹淡淡的笑意,再次抱拳道:“多谢大人良苦用心,下官明白了。下官但听大人发落,绝无半句怨言,下官先告辞了。”说完,便转过身去,两袖清风,大踏步地步出屋去……
屋内明明酷暑难耐,但不知为何,听王维说完这几句宠辱不惊、刀枪不入的话,赵仁背上却是一阵发凉。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怎么没有丝毫惊慌之色?莫非他已早有耳闻、早作打算?
和王维的毫不知情不同,璎珞倒是比他早几天听说了这个荒唐不堪的消息。
就在几天前,赵化悄悄上门,眉头紧皱,局促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化,发生什么事了?”璎珞示意福嫂带莲儿到院子里玩耍,笑微微地问道。
“夫人,不知王参军何时归来?”赵化搓着双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忧心。
“他说一个月内回来,算算日子,也就这几日了。莫非济州旱情严重,府衙里有什么不妥之处?”璎珞百思不得其解道。
“夫人,小的跟随参军多年,一心认定参军是天底下最良善的官员。可是,近日衙门同僚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参军……”平日口齿伶俐的赵化,此刻却一反常态,支支吾吾,半日说不出话来。
“说参军什么?赵化,你但说无妨,我心里有数。”璎珞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在不知道详情之前,自然不肯相信,着急地追问道。
“夫人,小的只是将听到的话转告夫人,待参军回来后,请夫人转告参军,好教参军有所准备。小的如果说错了,还请夫人莫要怪罪。”赵化终于鼓起勇气,一口气说了下去,“衙门同僚私下议论说,参军素有异心,恐怕不日就要被革去参军一职……”
“有异心?!”璎珞心中不妨,一个趔趄,身子险些站不住,追问道,“赵化,你方才所言,可句句属实?”璎珞多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不死心地追问了一遍。
“夫人,赵化所言,句句属实。不过,参军吉人自有天相,但愿只是虚惊一场,定能化险为夷。”看着璎珞明显有些发白的脸色,赵化心中一种歉疚,赶紧找话安慰道。
“我知道了,谢谢你前来送信。若没有其他事,你先回去吧。”璎珞心头一阵乱麻,千百种滋味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唯独没有甜味。
“夫人莫要过于忧心,待参军回来后,参军或许自有主意,夫人保重身子要紧。”赵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告辞而去。
目送赵化离去后,璎珞怔在原地,才发觉自己已全身无力。脚底似有千斤重担,茫然走回屋子,一步一步挨到了书房。或许,只有在书房里,手抚他惯常泼墨挥毫、笔走龙蛇的书案,才觉得似乎可以离他更近一点。
看着案几上那些静静等待主人归来的笔墨纸砚,璎珞的双眸,不知何时已起了一层雾气。耳畔忽然响起王维惯常调侃她的“我怎么觉着我有两个女儿呢,而且都爱哭鼻子”,想强撑着不落下泪来,却终究没有忍住。
泪眼迷蒙中,璎珞抬起头来,刚好看见对面墙上那幅《越州翁媪图》。是了,王维为她画这幅画时的情景,不由浮上心头。
那时,是722年夏天,她刚怀上莲儿不久,正害喜害得厉害。为了让她能吃下些东西,王维特地为她煮茶。兴致所至,她提议他为她画一幅《越州翁媪图》。他欣然答应,还打趣她说“这有何难?不用说画'持竿叟’和'浣纱媪’,只要娘子喜欢,便是当'持竿叟’和'浣纱媪’也容易”。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那种无比温暖、无比安心的感觉,似乎一点一点又回来了。
从没有哪一刻,她是如此希望画画的人就在自己身边,希望他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虚惊一场,他定会安然无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