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88章）

第188章  登封探亲

虽然天气一日日热了起来，但对于玉真公主来说，却似乎感受不到人间的温暖。将自己尘封在玉真观中的她，只觉得一年四季，莫不心凉如水。

她早已厌倦了宫廷斗争，入道后更是不再关心那些纷纷扰扰的权力之争。但是，当她听说皇兄封寿王李瑁开府仪同三司之事时，心里不由紧了一紧。她知道，照这样下去，太子李瑛和寿王李瑁之间的废储夺储之争，定将在所难免。到那时，不知皇兄会如何处置？若是旁的事情，皇兄定会公允处置，但这一次，只怕公允不起来。因为，天下谁人不知，皇上专宠武惠妃，在专宠面前，还有什么道理可言？

十年前，皇上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想立武惠妃为后，最终在群臣的激烈反对下悻悻作罢；十年后，皇上又想扶持武惠妃生的李瑁为太子，虽不敢明说，却已是各种暗示。皇上对武惠妃的这份专宠，足以让天下女子都嫉妒得发狂……

“如果我也能被摩诘这样爱着，即便只有十年，不，只要一年，一个月，一天，我也心满意足了。”看着从屋角五足银熏炉中散发出来的袅袅香气，玉真公主怔怔地心想，时间总是流于无形，香气终会烟消云散，但那曾经爱过的感觉，却足以证明时光的存在。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大荐福寺修佛？还是在家中挥毫？抑或和三五好友闲谈？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怎样，他都不会像她想他那样想她……

当玉真公主遥遥思念王维时，王维正在河南登封王缙家中。

去年秋冬，王维和綦毋潜、储光羲到终南山闲居，便遣人将莲儿送到了王缙家中。一晃半年过去了，王维想念莲儿，便来王缙家中接莲儿。

“大哥，你的《山水论》，可已写完了？”王缙732年秋天来登封任职后，便没有回过长安，兄弟见面，自是亲切。

“夏卿，我去年在终南山闲居了一些时日，对水墨山水画有了更多体悟，在终南山写完了《山水论》后，又写了《山水诀》，不过都是管窥蠡测、一孔之见罢了。”王维从袖袍中取出薄薄两册书稿，递给王缙道，“你得空了不妨翻翻，权当消遣。”

王缙忙双手从王维手中接过，迫不及待地摊在案几上读了起来，只读了两行，便情不自禁地朗声念道：“手亲笔砚之馀，有时游戏三昧。岁月遥永，颇探幽微。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大哥，这句'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微言大义，着实妙哉，让我不由想到了夫子那句'七十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大哥已然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

“哦？我有这么老了么？”王维转头看了王缙一眼，呵呵笑道，“夏卿，我也想到了夫子的一句话：'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读书固然重要，但若一味读书，不加思考，却终究只能算是一个书蠹。除了读有字书，还需学会于无字处读书。”

“大哥，我明明只小你一岁，但不知怎的，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粗鄙得紧。大哥说的无字处，可是指日月山川？”王缙小心翼翼地收起书稿，一脸崇拜地看着王维。

“是的，这些年来，我常独自行走于天地之间，流连于山川之外，于山巅看云卷云舒，于河谷看溪水潺潺，于微风看日暮西山，于细雨看孤雁归巢……那些时刻的生命领悟，非亲历者不可知也。”王维踱到窗前，驻足远观，眉目间是一片令人心安的温和宁定，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可以扰乱他的心境。

“大哥，两年不见，你果然又精进了。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说的便是我对你的感受。”王缙走到王维身后，和王维一起看远方的山峦，由衷赞美道。

“对了，莲儿她还好吧？”

“大哥放心，莲儿当真乖巧得很，拙荆很是喜欢她，赶着要认她为女儿。这不，拙荆前几日归宁，把莲儿也带去了。”说起莲儿，王缙一脸笑意，啧啧赞叹道，“莲儿如今出落得愈发好看了，当真是好容貌，好人才！不知将来谁家郎君有如此福气，能够娶到咱们莲儿。”

“夏卿，多谢你和弟妹待莲儿如已出。说起来，莲儿今年十一岁，我这个阿爷却没有像样地陪过她几天。再过二三年，我该为她找一个妥当的归宿了，也好让她阿娘放心。”想到莲儿，王维心头顿时涌起歉疚之情。他知道，自璎珞去世后，他的大半颗心也随璎珞去了，对莲儿显然照顾不周。

“大哥，说真的，每次看到莲儿，我都会想到大嫂，这孩子长得和大嫂实在太像了。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为莲儿找一个继母了吧？”王缙知道大哥对大嫂用情至深，但大哥还如此年轻，总不能为大嫂孤独终老吧？

王维收回目光，看了王缙一眼，眉目舒展，淡然一笑道：“夏卿，如果我想为莲儿找一个继母，在莲儿小时候便该找了，怎会拖到今日？如今莲儿已经大了，还有这个必要么？”

“可是……”王缙心头一急，还想再劝王维几句时，却被王维伸手止住了，“夏卿，不说这些了。我倒是听说，普寂禅师在登封嵩阳寺弘法，我想去当面聆听受教，你和我一同前往如何？”

“大哥，我也正想告诉你此事，我来登封后，便拜在普寂禅师门下学佛，并认识了普寂禅师的弟子广德，相谈甚欢，颇为投缘，明日我便陪你一同前往。”谈到佛法，兄弟俩志趣相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知不觉便聊到了三更。次日一早便起身去嵩阳寺拜见普寂禅师，加上莲儿随婶婶归宁未回，王维便索性在登封住了下来。

当王维在登封探亲修佛时，张九龄和裴耀卿不约而同想到了王维。

这日早朝结束后，张九龄请裴耀卿到他府上说话。说起来，张九龄和裴耀卿是多年的老相识了。早在712年，张九龄担任左拾遗，裴耀卿担任长安令时，两人便已熟识。因张九龄比裴耀卿年长八岁，裴耀卿一直以兄视之。726年，裴耀卿在宣州担任刺史时，还曾写过一首题为《酬张九龄使风见示》的诗，诗中有云：“兹地五湖邻，艰哉万里人。惊飙翻是托，危浪亦相因。 宣室才华子，金闺讽议臣。承明有三入，去去速归轮。”今年两人双双拜相后，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是惺惺相惜，互相视为知己。

“多谢子寿兄盛情相邀，小弟厚颜叨扰了，不知子寿兄相招何事？”裴耀卿走进堂屋，躬身行了一礼，撩起袍角，在张九龄府上落座。

“焕之，实不相瞒，今日邀你前来，确有要事相商。”张九龄看了一眼身边的两个婢女，婢女们心领神会，齐齐退下。张九龄低头思忖片刻，叹了口气，开口时声音却十分平静，“焕之，后宫之事，原非臣子可以置喙。可是若事关天下安定，你我便不可袖手旁观，你说是也不是？”

裴耀卿本就心如明镜，听张九龄如此一说，顿时心中了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子寿兄，若事观天下安定，小弟定不袖手旁观，请兄放心。”

“焕之，虽说如今是太平盛世，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因此，居安尚需思危，未雨还需绸缪。然而，放眼朝堂之上，能真正居安思危、未雨绸缪者，恐怕已不多矣。”

“子寿兄心忧天下，上不负圣恩，下不负百姓，可敬可佩！”裴耀卿举起案几上的茶盏，郑重地向张九龄敬茶道，“子寿兄，但凡需要小弟出力的，小弟定和兄同荣辱、共进退。这盏茶，小弟先干为敬。”说完，仰头一气喝下了杯中茶。

“焕之，起居舍人孙逖为人公允，堪任考功员外郎。明年春闱，我想让他知贡举，主持科举考试，你看如何？”

“好，孙逖不仅为人公允，且文思了得。他18岁便中进士，文笔俊拨，三科第一，是朝野尽知的少年状元。听说当年燕国公张说大人看了他的进士策论后，拍案心醉，让儿子张均、张垍去拜访求教，一时传为佳话。”

“焕之，还有一位少年状元，不知你可还记得？”

“子寿兄所指，莫非是摩诘？”

“正是。去年春天，我曾和摩诘有过一次长谈。我问他可有重返朝廷之意，他说他是散淡之人，只愿海阔天高，寄情山水，做一些喜欢的事罢了。不知为何，我这几日倒是常想起他。”提到王维，张九龄眼中似乎泛起一层光，隐隐透着对王维的赏识和爱惜。

“是的，我也常想起摩诘。十年前，我到济州担任刺史，他在济州任司仓参军，次年正逢皇上泰山封禅，他任劳任怨，力挑重担，妥善完成了泰山封禅的接驾任务。如今，摩诘还只有33岁，正是最好的年纪，还不该寄情山水、隐居山林呐。”

“是的，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他重返朝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张九龄放下茶盏，目光从裴耀卿身上缓缓移过，看向窗外的群山。他知道，眼下的朝廷，正需要更多的像孙逖、王维这般正直公允且有才华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