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栏

老夫是一名云朵测量员。他负责测量海淀区的云朵。每天,他都兴兴冲冲地拿着测量器材,几张纸、几根铅笔、毛笔、彩笔、一盒水彩、一方砚台、一个激光测距仪、一台笔记本电脑。

云朵如同棉絮一般纷纷在空中。随着时间的变换而呈现不同的颜色,粉红、乌灰、瓷白、镶蓝。并显出不同的心情。有时候云咧开嘴笑着,露出白白净净的牙齿;有时候云阴郁地皱着眉头,像是为一些难题发愁。他交替使用铅笔、彩笔,先将云朵的大致轮廓描下来。有时候直接用多色的彩笔在纸上涂抹,用毛笔在纸上泼墨。而后测定出距离几何,准确换算一番,再扫描到电脑之中。

几乎每天,老夫都拿着这些东西,哐里哐当地,行走到一个清明的地方,坐下来,像是等待节目的开演一般瞻望着天上的云彩。

有时候云朵移动得非常快,他不得不时常转换地点。像是转战陕北的红军一样。一次跑动的过程中,他撞到了一个人。他拄着拐杖,嘴里嘟嘟囔囔,仿佛吞咽着难以消化的食物。他说,这是哪个人了,比我还瞎啊。一世界都是瞎子。他继续拄着拐杖,鞺鞺地用三条腿走着。老夫抬起头看他的眼睛,只见一大片白僵在盲人的眼上,像是被贴上封条的门。还有一次他只顾看天上,差点撞到一辆飞驰而来的小汽车上,亏得司机及时刹车,找死啊。

通过测量云朵,他得到某种难以言传的妙悟。世事如白云,流转浮沉。风乍起,一时乌有。他看云,如翻过一页页的书,每天一页。总没有重复的时候。啊,变幻,你的名字是云朵。

一天,他正坐在一块被太阳晒得很暖和的石头上抱着电脑测度云朵,一个女人走过来。她朝他嘿嘿笑了。说,你在干吗。他说,他在测量云朵。她贴近他,看看他的图纸,一脸不解地问,测量这个劳什子有什么用。他没有回答。她说,他和你讲,你要做一些正经的事。什么是正经的事?就是建造猪栏养猪像猪一样生活。说着她劈手夺过他的画纸,一把撕裂,綷綵的声音响着。他忽然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就将自己这天画的纸张都交给她。一厚沓纸,很难撕扯。她问,你难道是想告诉我团结的力量吗。女人将纸掷在地上。纸散乱开来,尘土飞扬起来。女人扬长而去。在尘土的烘托中,她如同一只从天上飘然而至的仙猪。她走了一段距离后又好像不放心似地看看老夫。老夫仍旧仰头坐着,仿佛一个仰望星空的哲人。散落一地的纸淹没了他的脚踝。

行云婉如清扬的姿态总让人浮想联翩。

就像一只狗。云朵向他发出了狺狺狂吠。他掩住绿色画夹。四顾了一回,没有人留意到云的吠声。他们连头也不抬,一边看手机一边行走着。啊,云朵在吠叫。可惜自己不是一条狗,不然就可以听懂它的语言。正在考虑自己不懂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忽然听懂了。云在说,我想哭泣,但没有泪腺。

云朵又似乎变成了一个人。那人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一根骨头,就又变出一个女人来。两人拥抱在一起,又分开,又缠绵缱绻在一起,就有了雨。下雨了。道是无晴却有晴。一半的天空是晴的,另一半天空行着雨。就像两个划清界限的人,两个互相敌对的帮派。

云又说,让我哭得更悲伤一些吧。

可是你为什么要哭。老夫撮着烟灰。他想在点燃往事的烟头,并从烟雾中看到它。

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哭泣会让我好过一些。

或者更难过一些。

更难过一些我就比较容易高兴了。云说到高兴两个字,眼睛放出了光亮。仿佛高兴是滴眼液似的。

生活告诉我们,当我们欢乐时不过分挥霍自己的快乐,那么我们悲伤的时候就也不会显得那么悲伤。老夫奇怪自己竟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来。

云默默不语了。雨还在哗哗地下着。云的颜色很黑,像是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老夫退避到屋檐下面。屋檐下的风铃奏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就像来回跑动的脖颈上戴着铃铛的小狗。

雨溅湿了他的画,他展开一张纸,让雨自由自在地在他的纸上绘画,他知道,雨说的就是云想说的。

雨渐渐小了。老夫打开雨伞,将工具像恋人一样置在伞下,而他自己则暴露在雨中。湿了半边身子。

他回到家,将画纸用椅子架在暖气片边上。开始做饭。饭很简单,一张炊饼,一份香蕉炒鱿鱼丝。吃完饭,洗过碗,歇一会,看看当天的资讯,纸就干了。纸干了上面显出一行字来。还未来得及看,天一下子就黑了,夜幕一下子拉了下来。他走过去开灯。但他忘了灯昨天由于自己发酒疯已经被打碎了。只好等明天了再看了。他忽而想起桌子里有一根蜡烛,一根救急的蜡烛。他拿出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打火机。打火机,他声音细细地说道。打火机,你快出来。但打火机没有听到他的话,它或许已经入睡了。他在床边坐下,手探过杂志、药瓶,打开一个小纸盒,他打开纸盒,忽然有什么东西啮住了他的手,他疼得咝咝直叫。难不成是一只蛇。他将盒子扔在地上。仿佛被大鱼吞进去的人,他伸直耳朵谛听黑暗腹腔之中的声响,但什么声响都没有。他继续在床边的杂物中摸索。他又摸到一个更大的纸盒,打开,里面是一个稍小一些的纸盒,再打开,里面依然是纸盒……他气恼地将纸盒都丢在地上。这时门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他情急之下打开了打火机。原来打火机就在手上。原来他一直要找的东西正在自己手中。小小的火苗摇曳着。黑暗驱逐器。他看到了散落一地的杂物。一把小刀,一大摞画,许多杂志,一朵朽干的玫瑰。他捧起画夹,用嘴吻了吻,多久没有吻过姑娘了。长夜空虚。就像被镂空一样。长夜就像一个坟墓,他就在里面,密闭的容器。但有人说,他可能没死,于是在坟墓里安装了一台电话,他需要与人联系,以证明自己没有死。但此时此刻,没有人还未入睡。人们按时吃饭,按时吃药,按时睡觉。时间是一个隐形的调度员。他伸出手,向大家说,上车了。人们从睡梦中、工作中、冥思中醒来,纷纷奔向列车。

他想起了雨的文字,正准备用打火机看一看。门忽然砰砰地响了,就像有一只锤子在捣一样,整个屋子如同地震一般颤动了。他匆匆踱过去,透过猫眼,将眼睛射得很远,没有人。云朵测量员又走回来,他点燃了蜡烛。蜡烛像受了委屈一般开始淌泪。蜡烛这个娘们。他坐在床上,将腿架起来。认真地看起来,上面写着,我感到孤独。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将纸条吞到肚子里去,仿佛肚子就是一个垃圾篓。一会门又响开了。他躺在床上,没有理会。

他在现实中睡去,他在梦中醒来。梦里,他和云朵进行了一次长谈。云朵说,我时不时感觉到孤独。他点点头,所以你把我带来了。云朵说,那你回去吧。他说,那我走了。云朵说,既然来了,就再呆一会吧。你不是很喜欢我吗。他说,我承认作为一个云朵测量员必须要热爱他的工作,但我更喜欢的是超脱在外的测量。云朵打了个哈欠,眼泪竟也生出来。你又哭了。云朵呜咽着,像是午夜的火车。驶过他的心里。我给你介绍一个人吧。别,他们都是猪。我不是猪吗?你也是,但你承认你是猪,他们不承认。笑话,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是猪。云朵不答。一会儿,云朵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你以为我好欺负吗。你们这些猪猡。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老夫感到莫名其妙,你对人类要怀有爱。云说,我已经很宽容了。你们天天排放那么多工业废气,逐日的夸父都因为迷路而死了。你们这些戕害天良的猪猡。老夫四下望望,摆摆手说,你听我解释。啥也别说了,回去盖猪圈去吧。多盖猪圈少生娃。猪圈坍塌。

他的房子地震了。全城的房子安安稳稳,只有他的房子被裂开的地缝吃进去了。好像一只聚光灯,只打在他的房子身上。

人们看到,第二天老夫没有出去测量云朵,第三天也没有去。街道仿佛一下子变得宽敞了许多。街道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宽敞了。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在云朵上发现了个浮雕般的图案。有人指着天空说,那不是云朵测量员吗,他怎么在那里。你看那,那不是他的画笔吗,还有他的笑声,这个傻子。哈哈哈,哈哈哈。

太阳出来了,云朵被镶上了一道靓丽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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