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对未来负有责任吗? ——试答2021法国高考哲学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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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未来负有责任吗?”这个问题的玄妙之处在于,“责任”一词有多种用法,我们从探究这个词的用法开始。
用法一:契约中的责任。
 
阿凡提向巴依老爷借钱,约定次日还钱。次日,巴依老爷来收账,阿凡提拒绝还钱,理由如下。
“我曾向你借钱”是一个事实判断,而“我应当还钱”是一个价值判断,依据一条源自休谟的哲学常识,从“事实判断”无法推出“价值判断”,因此,你无法推出“我应当还钱”。
假如你是巴依老爷的师爷,你如何回怼?
塞尔的答案是,从“我曾向你借钱”可以推出“我应当还钱”。抽象地说,借贷是一种“游戏”,而游戏之为游戏,必须符合某些特别的规则,如果你违背这些规则,你就没有在“玩”这种游戏。这类规则被塞尔称为“章程性规则”(constitutional rules),它们是无法被违反的。简单地说,这些规则定义了游戏的“本质”,违反这些规则的后果不是“输”掉游戏,而是失去游戏者的资格。
以围棋为例。下棋时,我必须取棋子放在棋盘上,而不能放在我的袜子里;如果我持黑,我只能取黑子,不能取白子;双方必须轮流下子,我不能连续下两手;等等。
阿凡提和巴依老爷下棋,阿凡提偏要挑战这些规则,把棋子塞进袜子,黑子白子随机取,高兴下几手就下几手,等等。阿凡提对自己的玩法做出论证:从事实判断无法推出价值判断,因此,你无法证明我应当遵守这些规则。
确实,巴依老爷无法证明阿凡提应当遵守这些规则;然而,巴依老爷会宣布,阿凡提根本不会玩围棋。阿凡提只是在假装下围棋,其实并没有在下围棋。
回到借贷的例子。借贷之为借贷,也有其章程性规则,这些规则中包括“借款人应当还钱”。如果阿凡提拒绝承认还款责任,则违反章程性规则,其后果是,他丧失了游戏者资格。
睿gang智jing小伙伴说,李师傅你能不能说人话?啥叫丧失游戏者资格?
用人话说,如果阿凡提在棋盘上瞎搞,巴依老爷以后就不和他玩棋了;如果阿凡提在借贷上耍赖,巴依老爷以后就不借他钱了。
契约(合同)的要旨在于对缔约诸方的责任、权利和利益做出规定。每一方承认并承担责任,是契约之为契约的前提——如果我们不对未来负责,则契约不可能。
进一步说,人类生活依赖于契约,契约既是人与人合作的框架,也是确立人的行为边界的基础。——如果契约不可能,则人类生活不可能。
因此,我们对未来负有责任。
用法二:公共事务中的责任。
 
苏格拉底被雅典法庭判处死刑,在狱中等待行刑,朋友想救他,安排好越狱和逃亡的全部计划,被他断然拒绝。
苏老为什么不逃?
苏老认为,自己作为雅典公民,与城邦之间立有契约。他享受雅典公民的权利,受城邦的庇佑,作为代偿,他需要尊重和遵守雅典的法律。如果他越狱,就违背了契约。公民对法律负有责任,如果放弃这种责任,城邦会解体。
当然,苏格拉底并没有真的和城邦签约。我们如何解释这种契约并不真的存在?
苏格拉底的说法是,公民和城邦之间的契约是默会的,不具文的,公民生活于城邦中并享受公民权,就等于默会地承认契约。
更精确的说法是,契约是一个隐喻,其功能是提供一个视角:我们以观察缔约关系的视角观察公民同城邦的关系,以观察经济生活的视角观察政治生活,以此指导和规范我们的行为。
在这个局部,“我们是否对未来负有责任”的问题呈现为“我们是否应当遵守法律”。
初看起来,这个问题很傻:我们当然要遵守法律,这有什么值得议论的?要点在于,法律并不总是公正的。面对不公正的法律,我们依然有责任守法吗?
用法三:自然责任。
 
韩梅梅想减肥,于是节食;李雷想拱城里的白菜,于是刷题。
节食和刷题是痛苦的,梅梅和李雷甘愿吃苦,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未来与当下的选择相关。
为了达成某种未来,我们选择某种行动。我们对未来的责任建立于这种关联。
我们的努力并不是总有回报。当我们拼尽全力而失败时,我们难免抱怨,我们抱怨的对象是什么呢?
我们以“契约”的框架理解自己的生活选择。首先,我虚拟一个缔约对象,可以把她称作“命运”“自然”“正义”“上天”“神”等等;其次,我一厢情愿地假定,我与她签订契约,我承诺努力打拼,而她承诺给我成功;最后,我的努力失败了,于是我抱怨她爽约。
基于这种框架,我与命运的关系被设想为被告与法官的关系,法官给被告赏罚,而赏罚的依据是被告的作为,在被告的作为与法官的裁定之间,存在合理的关联。所谓责任,就是这种关联。
法庭并不总是公正的。法官可能受贿枉法,可能昏聩无能;我们有可能进入一个薛定谔式的的法庭,随机地被安排。在这种设定中,我们无法相信自己对未来负有责任。
在以上三种用法中,“责任”显示一种核心功能:控制。
在契约中,责任控制阿凡提,让阿凡提还钱。如果阿凡提不还钱,别人会鄙视他,他也会鄙视自己,责任以这种方式生效。
在公共事务中,责任控制苏格拉底。如果苏格拉底逃亡,他会鄙视自己,这与契约中的控制机理相同。除此之外,这种责任附加了两种额外的控制机制。其一,公权力以暴力手段介入;其二,当苏格拉底为履责而放弃生命时,他感到自豪。荣誉感是控制的一部分。
在自然责任中,责任控制梅梅和李雷,控制的机理是自然奖惩。梅梅和李雷有责任为美好未来而打拼,这种打拼被称为奋斗。梅梅和李雷发现,奖惩机制的运行经常出现系统性的错误,奋斗的结局未必是美好未来,而是成为韭菜,此时,他们就有躺平的冲动。当然,他们不会真的躺平,这是因为,他们依然被责任控制着。
抽象地说,这些责任服务于一场游戏,是这场游戏的一个部件,其功能是规范玩家的行为,使其符合游戏的秩序。这场游戏是什么呢?笼统地说,她就是社会生活。
用法四:西西弗斯式的责任
威廉·西米洛(William Cimillo)是公交车司机,受雇于纽约市地面交通公司,兢兢业业地开了17年大巴,日复一日地在公交线路上转圈。这是一个西lv西la弗mo斯式的工作,在某种重要的涵义上,西米洛所承受的压力与西西弗斯并无不同。1947年的某个清晨,他把1310号大巴开出车库时,突发奇想:如果我逃离寻常路线,会怎样?
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西米洛一路向南,进入华盛顿,大巴威风凛凛地停泊在白宫大门口。闪电观光以后,继续南下,一直开到佛罗里达州的好莱坞市。他停下来,因为没钱了。他发电报给公司老板,请老板汇50美元给他,而老板报警。他把大巴开回纽约,两名警察押车。
一夜之间,西米洛成为英雄。西米洛的大巴抵达曼哈顿碧曲街警察局时,几百名吃瓜群众堵在警局门口,向西米洛欢呼。报纸和电台热情地报道他的故事,他的经历被拍成一部纪录短片,在电影院里作为加片播放。好莱坞甚至计划拍一部电影,由当红巨星伊丽莎白·泰勒饰演女一号。西米洛的工友为他发起筹款会,募集律师费和赔偿金。西米洛的老板识趣地放弃诉讼,并继续聘用西米洛。此后,西米洛的大巴在固定线路上继续转圈16年。
为什么民众把西米洛视为英雄?这是因为,他的境遇是每一个普通人的境遇,他做了每个人都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奔波于途的外卖骑手,互联网公司的码农,大学里与长聘期业绩指标搏斗的青椒,政府办公大楼中淹没于文书和会议的公务员——这些人的生活体验与西米洛大同小异。他们苦恼于两件事。其一,表面看来,他们“选择”了自己的职业,实际上,他们的选择不是自愿的和自由的。他们生活在一台巨大的机器中,这机器把他们物化了,他们不是作为有尊严的人,而是作为大机器的一个部件,才获得生活所需的资源;其二,每天的生活和工作日复一日,周而复始,单调的重复耗尽了热情,他们看不到意义、价值和希望。
反观我们的生活,谁不是西米洛呢?
爱比克泰德说,我们登上无可选择的舞台,演绎无可选择的剧本。“舞台”和“剧本”比喻无法抗拒的命运,“演绎”比喻我们的人生。命运的车轮隆隆而过,从不征求我们的意见。现代人的生活被体制化了,我们以这种方式困在命运的车辙中。
真正值得思考的是,在西米洛的人生中,他对未来负有责任吗?
为了审慎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重新回到“责任”的前三种用法。在这三种用法中,责任都是有条件的。就契约中的责任而言,责任的合理性依托于契约的合理性,除非契约本身是合理的,责任才是合理的;就公共事务中的责任而言,除非政治秩序和法律秩序本身是正当的,责任才是正当的;就自然责任而言,除非命运是公正的,责任才是公正的。
总之,前三种责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作为个体,我的责任显示于某一个游戏中,惟有充当游戏中的一位玩家,我才有责任可言。我负有责任的前提是,这个游戏是有意义的;如果游戏本身是荒谬的,我的责任是缺乏基础的。
在西米洛的人生中,我们发现了西西弗斯式的荒谬。我们如何能证明这样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可是,如果这样的人生是无意义的,我们如何能把某种责任归于西米洛?
加缪的答案是,西西弗斯式的荒谬是有意义的。加缪甚至主张,惟有荒谬的人生是有意义的。在他看来,普通人被困在幻相和希望中,无法正视真实的生活,他们的生活看似有希望,实际上,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相反,西西弗斯是自己生活的主人,他直面荒谬,放弃希望,有意义的生活因而可能。
西西弗斯对未来有责任。这种责任是,做自己生活的主人。
这是“责任”一词的第四种用法。这种用法的出现颠倒了责任与荒谬的关系。在前三种用法中,荒谬使得责任不可能;而在第四种用法中,惟有接受生活的荒谬,责任才显示出来。
西米洛去世后,他的长子接受记者采访。儿子对老爹的做法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老爹的做法是“不负责任的”。显然,此处的“责任”属于前三种用法。基于这种视角,西米洛有责任在固定线路上转圈,逃离转圈即逃避责任。这种责任即接受体制对自己的规定,把自己当作体制的手段。
换一种视角,我们可以把西米洛的逃离视为一场行为艺术。他以逃离显示了真实生活的荒谬,同时,他的逃离是象征性的反抗,这种反抗是滑稽的,而滑稽的视角正是我们正视真实生活的起点。在这种视角下,第四种责任成为可能。
民众为西米洛的逃离喝彩,因为我们在西米洛身上看到自己的人生。我们渴望从体制化的宿命中叛出,渴望做自己生活的主人,西米洛为我们的渴望代言。
在加缪的叙述中,西西弗斯是快乐的。在每一个黄昏,西西弗斯坚定地走下山坡,清风拂面,夕照满襟,又一次,西西弗斯向宙斯竖起中指。惟有蔑视神祇,我们才能成为自己的神。
出逃的西米洛大巴,正是一根向体制竖起的中指。
1947年的那个早晨,1310号大巴出城时,骄阳灿烂。

(图片来自必应,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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