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神话外史·女魃（下）

黄帝还没想好是再坚持一会还是赶紧逃命要紧，君臣也都乱作一团，就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女魃从天而降。黄帝一边躲闪一边发牢骚道：“她来添什么乱！”女魃耳聪目明，对于黄帝的牢骚不小心刚好听到了，心中虽然觉得悲苦，手脚上却丝毫不敢松懈。眼看风雨越来越大，女魃使出法术，突然拔身而起，一边上升，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两手画符。说也奇怪，女魃一阵操作后，风雨居然跟着她往天上而去。风伯雨师见状，又催加法力，是以风雨更大。女魃本想将风雨都引入天河，无奈法力有限，总有一小部分泄露，她只好将它们倾洒在西北方向。为了不被风雨吹打坏自己的身体，女魃又将先天精和后天神、气都使用起来，召唤出青龙护肝、白虎护肺、朱雀护心、玄武护肾、黄龙镇脾。

地面上，黄帝等人见风雨忽然拔地而起，冲往霄汉，对人间已无破坏，于是整理兵马，杀奔蚩尤阵营。女魃见下界已经开始短兵相接，更加不敢大意，又将黄帝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心中又加了一重担心。风伯雨师见了女魃的法术，知道她比应龙高明得多，虽然见她支撑也比较辛苦，但自己也差不多是强弩之末了。他们尽最后一次努力，加大风雨的攻击，但见女魃虽头发凌乱，五神面目狰狞，但仍旧在风雨飘摇中咬牙支撑。风伯雨师不愿意孤注一掷，两神相视一笑，各自的想法都了然于胸，于是不约而同地收回法术。雨师赤松子哈哈一笑，对蚩尤道：“老兄，对方是天帝那边派来的女魃，她能把地上的水都收到天河中去。我等在此已无所作为，先告退了。”言罢，与风伯飘然而去。

蚩尤见状，一边痛骂风伯雨师胆小怕事，一边念咒召集山林水泽间的魑魅魍魉等鬼怪来助阵。但此时蚩尤士气大跌，人心思退，蚩尤只好摆出了毒雾阵，且战且退。

女魃见风伯雨师走后，本想径自回天，因为也不知道跟父亲黄帝如何相见，无奈此时精气神都有些受损，五脏守护神也耗去了太多的元气，导致无法飞天。女魃心里悲痛，刚才只顾着战斗，却忘记保护自己，守护神兽容易修复，后天神气花千百年也可以修炼恢复，可是先天精受损，这可是来自父母的精血呀，而且这是不可修炼恢复的。

女魃见蚩尤退兵后，因为无力回天，只好下地来跟父亲相见。黄帝虽然打了胜仗，但这一战死伤不少兵将，而且他还发现，女魃将风雨引去天河的同时，也洒向了西北，这闯大祸了！黄帝看着这个已经有点精神受损、面目受创的女儿跪拜在面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居然有点厌恶！女魃心怀忐忑地来到黄帝面前，黄帝哼了一声，指着干裂的大地，责问道：“你看看你！你都干了些什么？本来，按说，我得感谢你救了我，可是你看看这个大地，水都被你抽干了！抽干了你看到了，大地干裂，草木枯萎，你就是个……就是个……唉，中原将有持续五千年的干旱！从小到大，你就没令人省心过。而且你还将那么多水洒向西北，你这不是得罪西王母吗？昆仑山和西北山峰，将永远处在冰天雪地中。”

女魃没想到一见面居然是这样的场景，她耗去一半的元气，换来的居然是无穷尽的指责！女魃一直是坚毅的，但此时父亲在三军面前公然指责，令她无地自容。她极力忍住眼中的泪水，慢慢站起身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再也不要回来了！我再也不要回来了！”正想转身离去，谁知黄帝还没发泄完，接着嫌弃她道：“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鬼样，打个架就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你在天帝那里那么多年，到底干了些什么？以前还指望你老老实实找个男神嫁了，现在……唉！”

黄帝边说边摇头，女魃再也坚持不住了，这一瞬间，女魃有一个与黄帝同归于尽的念头。她感到害怕，她怕自己失控，于是狂笑一声，用尽最后的力气，拔身而起，往北方飞去，拼命坚持了三百里，再也支持不住，跌落下来，晕死过去。

等女魃醒过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小木屋的竹床上，旁边没有人。她坐起身来，透过窗户，她发现屋外有个水域，在室内也看不出来是江河还是湖泊。水岸边坐着个女子，不知道为什么，女魃觉得她似曾相识，而且急欲亲近。她跳下竹床，快步走出户外，而那女子也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对她道：“你终于醒了！”女魃发现，这个女子居然是九天玄女。她看着九天玄女娇艳而美丽的面容，突然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正要掩面后退，却见九天玄女上前拉住她的手，又柔声对她道：“女魃，来，我们看风景吧。”

女魃感受到九天玄女手上传来的柔和的力量，慢慢地缓了过来，任由九天玄女拉着她的手。两人立在岸边良久，但见水面上云雾升腾，仙鹤往来，人间仙境，更胜天堂。女魃见九天玄女不说话，也就不敢打破这份宁静，九天玄女手心中传来的那份温暖，也令她越来越放松。多少年了？是的，根本就不记得多少年了，从来就没有人牵过她的手！女魃心中忽然有一个很温暖的感觉，觉得这个九天玄女要是她的母亲那该有多好啊！

九天玄女似乎也感应到了，转过身来，微笑地看着女魃，柔声道：“你一定有话想问我。”女魃还未开口，九天玄女一边放开她的手，一边接着道：“来，不急，我们席地而坐，慢慢说吧，天荒地老，我们永在。”女魃总感觉自己再也好不起来了，但九天玄女的话给了她力量，给了她恢复的信心。

二神坐下来后，女魃先叹了口气，问九天玄女道：“我不知道你是谁，虽然你看起来比我小，但我觉得你是我的长辈。”九天玄女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女魃接着道：“我把你当成长辈，所以我想问下你，我永远也不明白，他就不能认可我一点点吗？她夸一下我会死吗？我耗去了半生的元气去救他和他的子民，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辱骂。那一刻我想跟他同归于尽。”

女魃说罢，又叹息了一声。九天玄女也不急着说话，只是在旁边静静地陪伴着她。有顷，女魃缓了缓后，接着道：“当然，如果能够做到，我更想做得更好，我希望父亲和母亲能夸我一下，哪怕是只言片语也好，这起码会让我觉得，我对他们、对这家，还有点用。”

女天玄女听罢，却也叹了一口气，回应道：“女魃，你可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不是去寻找一种完美或要求完美，而是用包容的眼光和共情的心理去欣赏那个不完美的人。这个道理，我花了很多年才明白过来。”女魃听罢，问道：“也许你说的有道理，但这个道理谁能告诉他们呢？”九天玄女微微笑道：“女魃，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个小女孩，从小在家里就不被喜欢，因此一直自卑；父母偶尔的一句夸赞，就会让她觉得全世界充满了阳光，但最终父母还是否定了她。她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得不到关注，于是跳崖自尽。她认为，也许她死了，她的父母总会为她悲伤一下吧。

但是也许是她前世的宿缘，她从悬崖上下坠的中途，西王母恰好驾云经过，西王母圣手一挥，将她变成一只燕子。（女魃听到这里，心想：“燕子？玄鸟？”）她变成燕子后，能飞了，突然的变化，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也让她感到害怕，此时她也没有多想，她自然而然地就飞回了家里。是的，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伤害不管有多大，但在害怕的情况下，我们还是会想起它。”

女魃听罢，想插话，但九天玄女做手势阻止了她，并接着道：“是的，燕子也是这样，她就飞回了家。她看见她的父母正在家中忙碌，他们还不知道她跳崖自尽的事，他们偶然抬头看到了她——燕子，居然都说了句好话。父亲说：‘我们家终于有燕子来了。’母亲说：‘是啊，你看，它多漂亮。’这只燕子——那个小女孩，她在这一块忽然间就觉得心情舒畅了，这一刻甚至有‘朝闻道，夕可死矣’的冲动；她觉得做一只燕子是多么快乐的事！后来她招来一群燕子在家里筑巢，再后来西王母召唤她，找她去做侍女，又找了个大神圣母元君做她的师父。她从此海阔天空，遨游于九霄九州。”

九天玄女讲到这里，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女魃，女魃也不做声，也不再问。二神相对沉默了一会，九天玄女才接着道：“女魃，你应该已经猜到了，这个女孩就是我自己。我从小的经历，跟你类同，但我又是幸运的，我碰上了西王母。我修炼得道后，西王母与圣母元君多次让我在你爹的梦中帮助他，她们说我是你爹前世的老师，若果真如此，这样看来，我也算是你的长辈。你的付出、你的牺牲，我都看到了，你很伟大，你牺牲了自己的元气和容貌，我想，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

女魃虽然得到了九天玄女的赞赏，但心中的情结并没有就此放下。也许，在她心里，哪怕全宇宙都认可她，但只要父母不认可，那宇宙就是黑暗的，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也都处在阴影之中；哪怕全宇宙都否定她，那只要父母能认可，那宇宙都是光明的，自己的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就是完整的，自己就能足够勇敢地前行。

九天玄女也共情到了女魃的心情和心思，接着道：“女魃，曾经我和你一样，所以我很清楚，那些一辈子都在奢望父母赞许的人，心里到底有多苦！但我也知道，这些人的心里到底有多坚强！在不被家庭认可的负能量场中长大的孩子，一旦有出息，将是光彩照人的，甚至绚丽夺目的。古往今来的大神、大人物，大多数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就算是你爹本人，你奶奶梦电光环绕北斗而孕，然后生下了他，现在我们附会为祥瑞，那是现在！你可知道，从你奶奶怀孕，到你爹打败炎帝这数十年里，你爷爷从来没认可过他！甚至不认他，因为他居然反叛和蔼可亲的炎帝！是的，他就是个天帝的私生子，而你爹看起来道貌岸然，实际上跟你爷爷的冲突大得很！可能他是男人，男人要干所谓的大事，所以你爹打败炎帝后，再也不想讨好你爷爷了，甚至完全否定了他，因为他觉得你爷爷就是个对炎帝卑躬屈膝的奴才。”

女魃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波澜起伏，她从小离家，这些事情她似乎毫无印象。九天玄女却还在接着说道：“在你爹心里，他也许，或许，可能吧，我想，他始终都想获得你爷爷的认可。”女魃听罢，轻声问道：“他那么强势，可能吗？他始终觉得他是天子吧！”九天玄女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指了下太阳，又指了下影子，对女魃道：“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可能，每一个大人物内心深处，都有一个童年不被认可的阴影。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很强大、很坚毅、很智慧，但他们对很难面对自己的阴影，那似乎就是一个无底洞，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可能就会陷进去，然后清晨又奋力爬起来，以阳光的一面来面对他的追随者。”

女魃也站起身来，九天玄女接着道：“因为他们以阳光的一面来面对追随者，所以他们就会以阴影的那一面来面对家人。”然后九天玄女又上前握住女魃的手，道：“女魃，你现在跟我一样，也算是死一次却没死成的，我们得重新活一次，从此你就在我这里清修，因为你现在无力回天，也暂时不能随意去人间。”女魃听罢，不解道：“为什么？”女天玄女道：“你的道目前无法驾驭你的法术，你只要一出现在人间，地面上的水分会迅速地被蒸发，从而造成赤地千里，到时你父亲的子民就将无法生活。”

女魃听罢，内心悲苦，问道：“我还要修炼多少年才能得道？”九天玄女道：“按人间的算法，大概五千年吧。”女魃叹息道：“居然要这么久！？”九天玄女道：“那是人间的算法，不要忘记，‘洞中三七日，人间已千年’，所以人间五千年，在我这里，也就是五十日而已。”女魃松了口气，道：“我以后怎么称呼你，按说你是我的祖母辈，可是我不愿意把你喊得那么老。”九天玄女笑笑道：“前世的故事不说也罢，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你就是我的徒弟，我愿意带着你修炼。”

女魃这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被认可，突然间热泪盈眶，有一种大哭一场的冲动。她极力克制自己，同时连忙跪下向九天玄女行拜师礼。九天玄女也也不阻拦，任由她磕了九个头，看着她仍旧伏地不起，知道她在平复情绪。九天玄女也不忙着拉起她，只继续道：“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刚才那间木屋就是你的起居室，这里是个洞天，只要不出去，都不会对这里一应事物造成伤害，但千万不能触动，你可记住了。”女魃这时才平复情绪，一边回答“记住了”，一边站起身来。

从此女魃便在这个洞天跟着九天玄女修炼，但九天玄女也不是天天都在这里，她还得去西王母和圣母元君那里“点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