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总495期 散文版
2021年03月04日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席慕蓉
家里的绿茶没了，一连喝了几天的普洱，又喝了几天乌岽单丛，喝来喝去，总觉得少点什么。
老涂是卖茶的。他老家的茶山上有他的茶园，他卖的是自己的茶。大多数情况下,老涂的茶都卖给了熟人和回头客。
今天的太阳很好。午后两点钟，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我从车上下来，穿过街道，老远就看见老涂茶馆的店门敞开着，店里面没有人。
我在店门口东张西望。
突然，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袭来。本能地一躲，回头发现白白净净的老涂笑吟吟地站在我身后，一只手伸着，做出了从后面拍我的姿势。
嗐！用得着这么隆重么？我又不是美女啊！
老涂哈哈笑着：“美女来了，才不敢这样呢！这是老朋友的专属待遇！”一边说着，一边做出请进的姿态。
坐在茶台前的藤椅上，老涂给我点上一支烟。我一边抽烟，一边欣赏他拍摄的照片。
“这张月亮拍的不错。”我说。
“是啊，前天的月亮好圆啊！”老涂应和着。
“月亮好圆啊！”老涂的话似乎勾起了我记忆深处的一团朦胧的云雾。
月亮好圆啊……茶叶……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一个清晰的少女的形象，慢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朦胧的云雾中渐次清晰，放大。似乎她轻启樱唇，轻轻地说：今晚的月亮好圆啊！
她坐在春末的窗下，低着头，仔细地挑拣面前的茶叶。那些茶叶都是精致的芽尖，形状大小一致，颜色协调明丽。
她的面前铺着一张4开大的版样纸，这些茶芽摊铺在纸上。温煦的春阳透过明亮的大窗子，照射在桌子上面，也照着一双白嫩灵动的手指。那手指抚弄着茶叶。一枚。一枚。精挑。细拣。如同月光下抚琴的琵琶女。
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有人开玩笑说她高中都没上，初中毕业就直接读大学了，这当然是玩笑话，却正好说明了她那时候看上去是多么地小鸟依人。年轻的老师讲课，眼睛总是在她的身上滴溜溜转。老师曾公开说她是班里的“亮点”。黑压压的一群人坐在大教室里，压抑沉闷，有这一个“亮点”存在，年轻的老师荷尔蒙陡增，讲课也精神抖擞，妙语连珠。她总是坐在第二排的正中间，那是班里几个“有面儿”的男孩子提前给她占的座位。她的身边平常总是围着一些家境良好的男生，有本班的，也有外班的。
她叫什么名字，需要认真回忆或者查看毕业纪念册才能知道。但我可以脱口而出喊出她的绰号：杨贵妃，瓷娃娃——这两个绰号描写了她的白嫩、丰腴、水灵。冰美人，初中生——这两个绰号，则描写她的清澈豁亮和小鸟依人。总之，她有很多绰号，人们随便说出一个书本上关于古代美女的形容词，听的人都心领神会，知道是说她的。
我跟她没有交集。几年时间里，除了看到有些年轻老师上课时眼神围着她转的场景，就是发作业的时候照着作业本子上的文字读她的名字，或者课前点名的时候，照例读她的名字，并顺手在后面打√或者×。我们读大学时，有些科目是要写作业的，老师要批改。如此，学习委员就要收发作业……跟高中差不多。
每次读到她的名字，我心里总是不动声色地鄙夷不屑。一只精致的瓷娃娃，能够让一个以专研学问为乐事的人假以兴趣么？我可不是班里面那些以恋爱为乐趣的纨绔子弟啊！更不是躲在角落里幻想跟她谈恋爱的自卑的男生。我是一个专一于学业并从中找到了快乐的农家子弟。我不愿在我的兴趣之外，浪费哪怕一分钟时间！
然而，世上的事情偏偏迎合着章回小说的拙劣情节。越是你鄙夷不屑的人或事，越是莫名其妙地在某一个时空里与你迎头相撞，让你猝不及防。
好像考完《现代汉语》之后的一个下午吧，她突然光临我们宿舍。那天，在她还没走进宿舍的时候，宿舍里几个舍友就开始骚动了。他们一贯这样，每当有漂亮女生经过，他们都会兴奋和骚动。我早习惯了他们，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手里的《百年孤独》。直到室内突然安静下来，感觉有无数支眼光无声地射向我时，我才抬。一抬头，我就被吓着了！这个我一直在内心深处鄙夷不屑的瓷娃娃，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
“芦岸苇，你是学习委员，你帮我辅导《现代汉语》好吗？”
“嗷—嗷—嗷—”
不待我说话，一帮坏小子儿马一样狂嗥起来！
然后，一个文秘专业的小子自报奋勇：“我帮你辅导吧！”
“不叫你帮我！就叫他帮！”她的话干脆、响亮。
我不想招惹她，更不想帮她——我从内心里觉得她主动求帮助，可能就是跟其他男生玩儿腻了的套路，是一个求交往的由头。可是，我又没法拒绝，她先说“你是学习委员”，把我拒绝她的路堵死了。
几个室友继续跟她起哄。有毛遂自荐的，有插科打诨的。
我看了看那个毛遂自荐的人，对她说：“让他帮你吧！他考得也不错，70多分呢，在他们班里算好的啦！”然后补充说：“我的笔记，可以借给你看！”
她好像很高兴的样子，连声说好呀好呀！笔记借我也行！说着，伸手接过了我递过去的厚厚一大本《现代汉语》学习笔记。这笔记，整合了课堂笔记和课后练习，以及我自己摘录的诸多知识点。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偶尔会在饭堂看到她跟那个帮她补课的室友一起吃饭，谈笑风生。有时候也会在湖滨或者草地边碰到他们……
寝室里的另外几个人，背地里曾经带着揶揄的口气对我说：你呀，真让我们莫名惊诧了呢！
我只笑不答。
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吧，有一天，她身上背着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再次光临我们宿舍。那天，宿舍里只有我跟法律系的一个男生在看书，那是一个斯文的男生，神态里有着法律的严谨和逻辑的理性。她跟他打了个招呼。男生继续趴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书，她就坐到了我的位子上。那是宿舍里唯一靠窗的一张桌子。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打开报纸，里面是我的《现代汉语》学习笔记，另外还有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大小跟档案袋差不多，鼓鼓地装满了东西。
你能找一张报纸吗？她说。
我说没有报纸，只有一张我刚领回来的版样纸，是准备给校报画版的，还没用。
她说拿来吧。
她把版样纸铺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从大信封里倒出一堆茶叶来，灵巧的手指轻轻一拨，变魔术一样，那张画满了小米粒一样格子的版样纸上，就腾起了一股清香。一片云彩带着茶山的气息，以及森林和阳光的味道，飘荡在宿舍里。法律男不由地从书上抬起头，温和的目光穿越明亮的眼镜片，落在茶叶上。他吸了吸鼻子，赞叹说：好香的茶！
她跟我要了一个玻璃瓶子，那是一个空的水果罐头瓶。她优雅地打开瓶盖，放在手边，然后静静地在阳光下挑选茶叶。她挑选得那么专注、娴熟、文静，就像传说中临窗绣花的大家闺秀一样。
在我眼里，那些精致的茶芽一枚一枚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就像从机器里按照标准生产出来的一样。可是，在她的轻盈的指尖下，挑挑拣拣，装进瓶子里的和留在纸上的，虽然形状一样，但颜色和芽尖确实就有了细微的区别……她就这样坐在窗户下挑选茶叶，神情专注，不吐一言。
我跟法律男挤在一起看书，眼睛盯着书页，神思却殊途同归地跑到了阳光照射着的那一小片地方。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开饭的时间到了，瓶子里也差不多装满了她选出来的茶芽。她拧上盖子，然后把剩下的茶装进牛皮纸信封里，叠好版样纸，轻轻拍拍手，似乎微微吐出了一口长气，笑着说：吃饭去！
我跟法律男几乎同时说：留下来一起去吃吧！
她说不了，要回女生宿舍拿饭碗去。临出门时用手指了指桌上的茶叶说：瓶子里的好放，你们先喝信封里的！然后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
法律男还没等她的背影完全消逝，就迫不及待地从信封里捏出一撮，放在自己的水杯里，晃晃，啜一口，慢慢吞下，连声道：好茶！这才是真正的茶研所的明前茶。
法律男似乎很了解她的背景——哪个男生不为她的美貌所动，背地里打听她的事情呢？他说她父亲是著名的农业大学茶研所的教授，母亲是茶研所基地的一名茶艺师。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我说你还真这么了解她家呀？他略显尴尬地撂下一句：废话！拿着饭碗扬长而去。
那时候我不喝茶，信封里的茶叶很快就被宿舍里的兄弟五马分尸了。然后他们一边念叨着茶好的话，一边打着瓶子里的主意。我装做没看见，也不动瓶子。那瓶子就一直是她放的样子。放暑假的时候，我才把那瓶茶芽跟几本书一起装进书包，带上了火车。
喝茶的习惯，居然就在喝完这瓶茶后不知不觉地养成了。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却再也没有喝到过瓶子里的茶叶的味道……
再后来，一向粗心的我发现她还给我的笔记本上，之前被其他同学借阅时弄破的地方，她都很仔细地用透明胶纸粘好了。
她的《现代汉语》补考还是没有及格。但她却再也没有找过我。
新的学期开始了，我才听说帮她补课的舍友之前跟她一起吃饭、聊天，是她把自己一个月的粮票和80元零花钱全部交给他，由他安排。所以她才跟他一起吃饭……
我忽然觉得这个女生不是人们传说中的那个样子，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她真的单纯得像个初中生。
她借阅了我的学习笔记，就送我一袋子好茶叶。
她请同学帮她辅导功课，就变相地以饭票和菜金的名义报答同学。
……
新学期的主要任务是实习。我分到了一个杂志社里，跟着老记者下基层。她呢，听说是到一个妇女报刊社去了。偶尔，会零零星星听到些传闻，说她拿不下实习任务，被老阿姨们批评得哭鼻子……唉，那个年月啊，长得漂亮而能力平平的女孩，是很容易被人浅看和刁难的！尤其是能干的“马列主义老太太”，对她们更“关心”，更严苛。
实习的时候，为了方便我搬出了宿舍，自己在单位附近租了房子。大概是毕业前几天，回去拿毕业证，同学交给我一个信封，我看都没看随手塞进了书包里，就忙着跟同学告别的事情——我记得晚会的标语都是我写的。晚上回到出租屋里，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个那个年代很少见的、样式新颖的彩色笔记本，那个笔记本有一个硬壳子做的抽拉封盒，就像抽屉一样，一拉，本子就出来了，随即一页纸掉了出来。我拣起来，看到纸上写着寥寥的几句话——
芦岸苇，今晚的月亮好圆呀！你看到了吗？
我不回去参加毕业典礼了。我妈让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继续学业，自费的。
落款的时间，居然是半个月以前。
我笑了笑，感觉这真是一个初中小女生的话。怎么这么幼稚呢？月亮很圆，哪一个该圆的月夜月亮不圆呢？好笑哦！
此后几十年，她就像蒸发了一样。有人传说她当年出国自费留学后再也没回来过，也有人说她是投奔国外的亲戚去了，总之，从来没有同学能说准她的消息，而她也从不跟同学联系……
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她说的“今晚的月亮好圆呀”是什么意思。伴随着这句话，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的青春的形象，她坐在窗下挑拣茶叶的场景……
如果时光倒回去几十年，回到我们从前的时候，我依然不会爱她，不会跟她谈一场恋爱。我了解我自己。但我一定会，一定会，一定会认真地待她，珍惜她的善良和友谊。并且，一定不会在心里把她想象成曾经想的那样。
她其实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就像溪水一样，看上去欢腾、喧闹，实际上清澈、简单。虽然很多男生围着她转，但直到毕业，也没听说他跟那个男生怎么样了。
有时候我想，她说“今晚的月亮好圆呀”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被实习的压力压到几近崩溃的时候，一定是想要有个人鼓励和安慰她一下……也或许，她心里有一些朦胧的情感，不自禁地抒发了出来……
可是，我那时候对她始终鄙夷不屑，总觉得她是占了家庭的光。总觉得她们是月光下的樱桃，而我们，是太阳下的钢铁。
看电影《芳华》的时候，刘峰和何小萍在烈士陵园相逢的那一幕，不知怎地触动了我的记忆，久违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在眼眶里打转转。此后有好几次，一个人躲在沉沉的夜里，抱着手机看《芳华》，心里面有一种百回千转的悲伤……为我们逝去的芳华岁月！
她的名字我从来就没有认真记过，可是，她的形象却从来没有漫漶过，总是那样清新，仿佛我们还在学校里一样。
读一本法国的小说，有一句话打动了我：我的过往一片朦胧。芜杂的世事，坚硬的生活，让我们来不及去打量和抚摸曾经的岁月流年。常常，我们再读席慕蓉的诗的时候，总是感慨青春是一本装订得极为拙劣的、抢着上市的书，仓促和匆忙中，携裹着清澈的激情，却留下了潦草的脚印。
从来，我们没有想过努力去记住一棵小草的模样，可是，春天来了，小草还是会绿遍天涯。不管我们是否在意，小草永远都在，永远会在不经意的瞬间走进我们的视野，温柔地击痛我们内心那块柔软的地方。
这就是岁月最真实的面孔，最温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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