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的闺蜜
1
出租车灵活而迅捷地穿梭在车流中,可车里的左冰还是急得抓狂,恨不能拿锥子戳师傅一腚子,让他再快点儿。
师傅从后视镜里看到她那心急火燎的样子和搁她腿上的蛋糕,忙里偷闲地揶揄道:“要不我四个轮子离地,给你飞过去?啥事儿呀姑娘,急成这样?过个生日,不至于吧?”
左冰连滚带爬赶到文昌路口时,她的住宅楼下已经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楼下的救生垫正在紧急充气,已经缓缓鼓起来,一个女警正举着扬声器喊话坐在九楼窗户上意欲轻生的女人,让她冷静,不要冲动,他们正在尝试联系她男朋友。
围观群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十个里头有八个正在仰头拍视频。有人嫌别人挡了自己,拍肩提醒:“让让,让让,你挡着我了,我都拍不着了!”
那人不服:“我挡你什么了,你不会自己挤?”
第三个人说“你俩别吵吵了,我正录着呢!”
左冰的胸口剧烈起伏,拎着蛋糕的手不住地抖,她拨开挡在眼前的人墙往里走,有人问她:“那是你家里人?”
左冰机械地回答:“不是。”
“那你挤什么挤?后头去!咋这么没素质呢?”
左冰面色惨白,下眼睑兜着一汪泪,闷声道:“那是我的房子。”
“啥?你房子?你租给别人的房子?哎哟我去,你可摊上大事儿了!她这一跳,你这房子可就……”旁人迅速扯了她一下,使了个眼色。
没错,那是左冰的房子。
当初老家拆迁,她用爸妈给她的拆迁款加上她大半儿的积蓄,咬牙买了这套房子。毕竟这年头投资什么都不如投资房子赚钱。左冰耗时仨月,花了十八万才把房子装修好,又花十来万买齐了全套她喜欢的家居。
只是她上班的地儿离这太远,那边早前又买了一套38平单身公寓,平时都住公寓里头,这边的房子基本住不着。
自己呕心沥血弄好的房子就跟孩子似的,不舍得租给别人,怕遭到虐待,一直空着。直到一年前,她从小玩儿到大的密友杨洁为爱下沉,放着北京好好的工作不要,千里奔爱跑回来重新找工作,提出租她的房子,左冰忍痛把房子给她住了。
说是租,也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个友情价。左冰舍不得,可是怎么办呢?自个儿闺蜜,自个儿宠着呗!
2
左冰挤进人群,脑子里一阵嗡鸣。警务人员听说她是房东,赶紧过来跟她交涉。他们说杨洁男友的电话一直打不通,他们通过通讯公司找到他另一个号码打过去,是个女人接的,听说杨洁要自杀,砰地把电话摔了。
女警问左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左冰满脑子都充斥着一串问号:她为什么要在我的房子里自杀?她怎么可以在我的房子里自杀呢?她不知道这是我倾全部之力买的房子吗?她不知道我装修这房子花了多少心血,又是怎样克服了心中的那份不舍,把房子借给她住的吗?她……怎么可以这样呢?
左冰的脖子仰得很累,眼眶也早已发红,但是手脚冰凉。
她看到顶楼的一名特警已在腰间扎好了吊绳,另两名警员做好了随时放绳的准备。扎好吊绳的特警和他的队友比了个“OK”的手势,队友相互点了下头,然后小心翼翼地放绳。
她看到杨洁表情木然地睥睨着楼下芸芸众生,仿佛在接受朝拜。
她看着她那不可一世的神色,那目空一切的态度,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万众瞩目。
她看到杨洁又哭又笑,时不时甩一甩腿,或扯着窗帘将身子往前倾,每一个危险动作皆引得楼下阵阵惊呼。
左冰的神经随着心脏剧烈地抽搐,谁也没注意到她手里拎着的那盒蛋糕——多么讽刺啊!
她下了班第一时间去蛋糕房取了蛋糕,就是为了带给这个女人惊喜,想让甜食刺激她的味蕾,调动她的情绪,一扫她多日来感情受挫的痛苦。她连台词都想好了: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没有时间治愈不了的伤痛。谁这辈子还不遇上几个渣男?咱就把他当个屁放了不成吗?
然后她要给她点上蜡烛,让她许愿,陪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度过她人生中的至暗时刻,再给她放好热水,让她舒舒服服泡个澡。睡前告诉她,好好睡一觉,第二天醒来,满大街都是男人,个个都比他好……
可她回馈左冰的又是什么呢?是一个大大的惊吓,一场华丽丽的自杀大戏!
女警拔高音调,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左冰才从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如实回答,具体情况不清楚,只知道男人是有老婆的……
“你能找到对方吗?”女警又问。
“找不到。”左冰木然地回答。
她确实不知道男人的下落。她只知道,她的好闺蜜被小三之后,尽管心中万般痛苦,却不愿从这场错恋中挣脱出来,反而希冀男人能够离婚给她一个交代。只知道男人在一番挣扎纠结之后彻底认怂,拉黑了她的联系方式人间蒸发了。
而她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的这两个月里,是左冰一趟又一趟往这边跑,给她送吃送喝,外加打扫卫生。垃圾桶永远是满的,卫生间永远是脏的,擦过眼泪和鼻涕的纸巾扔得到处都是,房子里充斥着苦涩难闻的气息。
3
此时,楼下饭店的老板娘拨开人群向左冰冲了过来。
就是她给左冰打的电话,告诉了她杨洁要跳楼的消息,当时左冰正从蛋糕房取了蛋糕出来。
“小左啊!”老板娘情绪激动,声音颤抖:“你说你摊上了个什么人呀!我这饭店就在你楼下,她这要跳下来,在我门口摔个脑浆迸裂,皮开肉绽啥的我这生意还怎么做!不是我讲话难听,她要死也该换个地儿嘛!你好心好意把房子借给她住,还隔三差五给她送吃送喝……她、她这不是害你吗?现在谁还不图个吉利?她要真从你这房子里跳下来死了,你这房子就成了凶宅。自己住吧,晦气,卖吧,还卖不掉……”
左冰跟老板娘关系挺好,装修那阵儿经常在她家吃饭,一来二往就熟了。后来也带杨洁到她店里吃过,老板娘问租金,杨洁说没收啥钱,自个儿闺蜜嘛,知道她赚钱少,不肯多要。
此时,老板娘仰脖和众人一起紧张地看着特警从十八楼一层层跃下,十二楼,十一楼,十楼……“我滴个乖乖!这多危险哪!你说现在的年轻人都咋想的?好好的日子不过要寻死。咋这自私呢?爹妈白养这么大。人家警察又造了什么孽?都是爹生娘养的,冒着生命危险救你……哟,九楼了九楼了!”
左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只见那特警攥着吊绳,双脚蹬在九楼窗户上方,努力判断位置,找角度。等他的身体完全稳住,世界都安静了。楼下众生皆屏声静气,似乎全体在倒数“321”。
伴着楼下齐齐的一声惊呼“啊——”,特警一个腾空跳跃,精准无误地将杨洁从窗口踹了进去。
楼下掌声雷动,民众欢呼,而左冰,在熙攘的人群中,蹲下身,抱头痛哭……
左冰这次没有一丝犹豫,果断给杨洁的家人打了电话,让他们赶紧过来把人接走。
赶紧吧!这样的闺蜜,左冰这一生都不想再与之有任何交集了。从小玩儿到大又如何,好得穿一条裙子又如何,真心实意待她,挖空心思拯救她又如何,都无妨人家在自我断送的路上拉上你陪葬。
当她不管不顾地选择以极端的方式发泄自己的私愤时,当她踩上她家的凳子,爬上她家的窗子的那一刻,她们的缘分,便到头了。
4
杨洁从未见过左冰如此愤怒。从想要跳楼的疯狂中抽离后,她心里随之而来的是后怕和汹涌的悔意。她道歉,她哭泣,她指天誓日说她并没有打算真跳,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逼迫那个负心汉露面罢了——她已经不指望对方对她负责了,可他妈的一个大男人躲起来算什么?
她认为左冰知道她的痛苦,了解她的绝望,自然也能包容她今天的任性。却忘了任何的情分都有它的临界点,彼此尊重谅解,不打破对方的底线,才是一份感情得以维系的根本。
而左冰的底线就是,我尽我所能帮你,不求回报,但你不能害我。不能让我成为你个人情绪的牺牲品,不能让我为你的脆弱和绝望买单。我把房子低价租给你,让利给你,不代表我的利益可以被任意侵犯。我对你好好说话,不代表当我的感情遭到践踏,我的利益受到侵犯时,也还是那么好说话。
如果她今天真的不慎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呢?那么承受这一切的将会是谁?是含辛茹苦养大她的父母,是一直尽全力帮她结果却只得到一套凶宅和一场午夜噩梦的闺蜜,是出钱给闺蜜买房子的父母,是真心待她的所有人。
她暴露的不是脆弱和绝望,而是自私与低能!她换不来更多的同情和包容,只有憎恶与厌弃!小孩子会因为摔疼了求一颗糖果,但是成人却不能拿自己的脆弱和绝望当做任性的理由。不是你弱就有理,更不是你倒霉,全世界都活该让着你。
左冰很快为杨洁打包好了她全部的东西,然后静默地待在屋里守着她,直到她的家人赶过来。
不然呢?万一她再次想不开,在她家割腕怎么办呢?左冰可担不起这个。然后,她在杨洁悲戚的痛哭中回想数年前的自己。
那一年,她住在男友的家里,刚刚为男友放弃了外调上海的机会,男友的前任忽然打上门来,指着自己浑圆的肚子,说孩子不能没有爹。原来他们在一起的两年多里,男友一直跟前任藕断丝连。
那时的左冰,痛苦程度丝毫不亚于今天的杨洁,她果断收拾行李滚出了男友的家,出门后却发现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在宾馆住了三天三夜,母亲打来电话,她没忍住哭了出来,但是下一秒就猛然清醒,骗母亲说是逛商场被人偷了钱包。
母亲这才松了口气,安慰她说钱丢了就丢了嘛,就当破财消灾嘛!
她努力与过去切割,也曾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也曾一个人对着手机发一天的呆,也经历了抽筋扒皮的痛。不同的是,她深知这是她一个人的劫,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帮她渡过去。
她可以找人倾诉,可以从关心爱护她的人那里汲取温暖,但她却不能源源不断地向他们释放负能量。因为,没有谁活该做她的情绪垃圾桶。
更没有人活该帮了她还要被她侵害。当你因脆弱和绝望对无辜的人开炮,你便从受害者变成了同样可恶的反派。
所以左冰努力工作,第二年按揭了那套38平单身公寓。她信奉,熬不过去,就独自沉沦;熬过去,便是新生。
这些,杨洁可能永远不会懂。懂的人,不会犯这种不可姑息的错;不懂的人永远都不会也不想懂,那些人有着自己的理论和秩序,即便你把心剖给她,她也觉得理所当然。
看着垃圾桶里还没拆封的蛋糕,以及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密友的杨洁离去时那萧瑟孤冷的背影,左冰的心中只有一句: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