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 ‖ 《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赏析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唐玄宗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李白在宣城。这首诗当是那时所作,宣州谢眺楼,在安徽宣城县,是南北朝时南齐诗人谢眺所建,又称谢公楼或北楼。校书,唐朝秘书省校书郎的简称。叔云,是李白叔李云。李白在谢眺楼上设宴饯送叔李云时写了这首诗。
这首诗,一开头就反映了李白当时的心情。“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这个“昨日”是指过去的日子,“今日”指现在的日子,正像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里说的“觉今是而昨非”,即现在对而过去错了。“今是”的“今”,指陶渊明四十一岁时弃官归隐,“昨非”的“昨”,指陶渊明从二十九岁做江州祭酒到四十一岁做彭泽令十多年的时间。这里“昨日之日”指什么日子呢?李白在天宝元年应唐玄宗的招聘,到了京城长安。玄宗在金銮殿召见他,论当世事务,得玄宗嘉奖,命他供奉翰林。李白在《走笔赠独孤驸马》诗里说:“是时仆在金门里,待诏公车谒天子。长揖蒙垂国土恩,壮心剖出酬知己。”他认为唐玄宗把他看作无双的国士,他要替玄宗做出一番事业,来感恩图报。这就是过去得意的日子。但这样得意的日子早已过去,无法挽留。这正像陶渊明讲的
“昨非”,指他过去做官的日子说的。对“昨日之日不可留”,为什么说“弃我去”呢?李白在朝廷想做一番事业,受到朝臣的排挤,玄宗不能用他,天宝三载赐金放还,是他被玄宗所弃。过去得意的日子弃我去了,这里含有玄宗抛弃他的意味。
再就“今日之日”说,即现在的日子。李白在宣城,有《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诗,称:“昔攀六龙飞,今作百炼铅。”“蹉跎复来归,忧恨坐相煎。”昔日的雄心壮志,今已化作百炼铅的柔软。只剩蹉跎岁月,忧恨煎迫了。在这忧恨里当然还有对国事的忧煎。所以说“乱我心者”的“烦忧”了。
在这样的时候,送别校书叔李云,在一般的情况下,往往会发出愁苦的声音。可是李白不这样,还是即景抒情,写得意气豪迈,显出李白诗的特点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他不写黯然销魂的别情,写长风万里,秋雁高飞,还是意气飞扬的。这又和饯别相应,校书叔李云要到朝廷去任职,不正像万里飞腾吗?这种飞腾的意气,又同下文结合着。“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蓬莱是仙山,相传仙家图书都藏在那里,汉人因称宫中藏书处为蓬莱,见《后汉书·窦章传》。李云是唐朝宫中藏书处秘书省的郎官,因称他的文章为蓬莱文章。说李云的文章有建安的风骨。建安是汉献帝年号,当时曹操掌权,曹操、曹丕、曹植父子,加上孔融、王粲、陈琳、徐幹、刘桢、应玚、阮瑀的诗文写得有骨力,称为建安风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句是说,我李白的诗是清新发越的。小谢指南齐的诗人谢眺,别于谢灵运,称小谢。从汉到唐,小谢处于中间,他的诗写得清新发越,借来自比。他认为李云和他的诗都是有逸兴壮志要飞腾的,要飞上青天去抓住明月的。“览明月”即“揽明月”。这样的豪情壮概,自然同“长风万里送秋雁”结合了。这是从创作说的。
离开创作,再就当前的心情说,“乱我心”的“烦忧”,是排解不了的。这里举了一个创造性的奇特比喻:“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这个比喻新鲜贴切,极为难得。它不光用“抽刀断水”来比“举杯消愁”,还用“水更流”来比“愁更愁”,这就更难能可贵了。一结再呼应开头;“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既然壮志难酬,在世不能如意有所作为,将来还不如归隐江湖。散发即披散头发,无拘无束,坐小船在江湖上流荡。
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李白当时的心情。他说“明朝散发弄扁舟”,他真的到庐山去隐居了。但他又说“人生在世不称意”才隐居,可见他还有用世的壮志;所以他在庐山隐居时,永王璘在江陵起兵东下,路过庐山,请他参加幕府,他就去了。写了《永王东巡歌》;“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还想替永王做一番事业,虽然不了解当时的政治局势,也反映了他用世的心情。
这首诗突出了李白诗的艺术成就和他的艺术观点,成为诗中的精彩部分,是值得注意的。就艺术成就说,他指出“建安骨”,即具有建安风骨。又说“清发”,即清新激越。又说“逸兴壮思飞”,即意兴高超,壮志飞扬。这些都和风骨密切结合着。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里讲:“是以怊怅述情,必始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李白这首诗的风骨,正表现在抒情的深切,语言的端直,具有意气骏爽的特色。刘勰又称:“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这同“壮思飞”到“欲上青天”一致,“戾天”即飞到天上。这些都说明这首诗的具有风骨。再就建安风骨说,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里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驱辞逐貌,唯取昭晰之能。”这首诗也是这样。像“长风万里送秋雁”,像“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这些句子都表达了慷慨任气、磊落使才的特色。这首诗里所表达的感情,从“乱我心”的“烦忧”,到誓举杯消愁愁更愁”,到“不称意”的“散发弄扁舟”,是极为鲜明强烈的,所谓“昭晰之能”。但“乱我心”的是什么事,“举杯消愁”的是什么愁,“不称意”的具体内容是什么都没有说。这就是“造怀指事,不求纤密之巧”。所以这首诗,确实符合建安风骨的要求。在这里,显示了这首诗在艺术上的成就。
不仅这样,在艺术上,这首诗具有超过建安风骨的杰出成就。建安风骨主要是指五言诗,虽然曹丕的《燕歌行》是七言,但那首诗表达了思妇的柔情,风格是婉转的,同建安风骨的慷慨任气不同。李白这首诗是七言,它的清新激越不同于五言。它的开头“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两句是十一言,气势更为昂扬,情绪更为激越。在烦忧中忽然来一个“长风万里送秋雁”,情绪又转入高昂,这种写法,显示了李白诗的特色,巳非建安诗所能比拟了。加上丰富奇特的想象,像“欲上青天览明月”;贴切生动的比喻,像“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一切构成李白的诗,已经超越建安风骨,成为李白诗的名篇了。
再就这首诗中所表达的李白的艺术观点看,也值得注意。“蓬莱文章建安骨”,是对建安风格的肯定。但李白《古风》之一称:“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他认为建安以来的诗是“绮丽不足珍”的,那自然包括建安文学在内。一方面肯定建安风骨,一方面又认为建安文学不足珍贵,不是自相矛盾吗?《本事诗》称李白“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欤?’”李白要复的古道,是元古清真,因此认为建安文学的绮丽,不符合元古清真的要求。他对建安文学是一分为二的,即肯定建安风骨,不满意建安文学的绮丽。这样看,同刘勰讲“风骨”是一致的。《风骨》里称:“鹰隼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鹰隼的高飞到天,比风骨,但没有文采。因此肯定建安风骨,不满意建安文学绮丽是可以的。因为建安文学的绮丽,造成梁陈的艳薄,所以李白对它表示不满。不过这首诗里称“中间小谢又清发”,称小谢“壮思飞,欲上青天”,同反对“梁陈以来,艳薄斯极”不又有矛盾吗?因为齐梁是并称的,小谢指谢眺,是南齐作家,李白既反对梁陈艳薄,自然也反对南齐文学,为什么又赞美南齐的谢眺呢?
原来李白从六朝文学的总的倾向看,从建安的绮丽落到梁陈的艳薄,他是不满意的,但他对建安文学是一分为二的,肯定建安风骨,对六朝总的文学倾向,他是反对的,但对六朝中的具体作家说,像谢眺的诗,没有艳薄的毛病,他是极为推重的。这说明李白的文艺观点,既看到六朝文学总的倾向的艳薄,又看到六朝中具体作家的成就,这样的观点也是值得推许的。这同李白诗在艺术上的成就有关,一方面纠正了六朝诗艳薄的缺点,一方面吸收六朝诗人像谢眺诗的成就,这样才能发展成为李白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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