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志远:弄墨记 | 就读这篇
弄墨记
潘志远
我弄墨的历史源于写对联。那时,我刚上初中,也就是描过几月红,写过几学期毛笔字的底子,突然要写对联,真是难为我了。但没有办法,偌大一个村子,有初高中文化就那么寥寥几人,总不能年年陪着笑脸去求别人吧。往年能写对联的堂叔,仿佛故意撂挑子,或有意考验我,居然搁笔了。我之弄墨,纯属赶鸭子上架。
我只得硬着头皮,接受写对联的任务,可一接受下来,就发现自己骑虎难下了。磨墨,虽然麻烦点,但尚可应付,也可让弟妹代劳。有时求写对联的叔伯,甘愿屈驾,为我研墨;每逢此时,我会比坐针毡还难受,因为在他们睽睽目光之下,写每一笔,每一字,总有受威逼或被窥隐私之窘。于是说好话,将他们敷衍走,哪怕写好后,亲自将对联送上门,也心甘情愿。自己肚子里那点墨水,写字的那点功夫,那敢动众显摆,恨不能钻进房间,将门关上,自己偷着写。但那是做不到的,必须搬出方桌,放在堂屋,或者门外场地,在来来往往的目光里,去一笔一画,一招一势。这么一来胆子被逼大了,也就装模作样,老夫子式的舞笔弄墨起来,在外行人看,有板有眼,颇有几分读书人的风范。
裁纸,先是用刀,后直接用手,三回两回,也就熟练自如了。
折格子,先陌生,常折错,进而熟练,手到格成。后来干脆不折格,看对联长短,字数多少,一气呵成。此为真功夫,我勉强能行,终不能得心应手。
乡下人家对联之多,怕是城里人难以想象的。什么正门、偏门、前门、后门、房门、边门、厨房门、厅堂门,不一而足。难的是门不同,字的大小,对联的宽窄,对联的内容,都有所不同,这更是难坏了我。首先我没用过斗笔,小笔用力撇下去、捺过来,字是大了肥了,但总没斗笔写出来那么有神韵。为此我极羡慕村中两位堂叔,他们用斗笔写出的大门联,我私下里不知暗暗模仿了多少回。每每困窘时,叔伯们总是热情地夸赞,之后点出不足,什么小字易松,大字易紧,虽不算真谛,如此做,字也慢慢中看了。
除了门联,还有柱联、横联、灶联、鸡笼联、鸭笼联、牛栏联、猪圈联、吉联,大凡能贴联的地方,都要写。同时自家的、亲戚的,左邻的,右舍的,林林总总,有上百副之多。我总是早晨开始,直写到黄昏,腰酸背疼胳膊胀,手指也磨出了小窝,鞭炮四起,才收笔洗手,准备上桌吃年饭。
如此多的对联,写什么内容,则大伤脑筋,往往搜肠刮肚而不得。有时是别人边口述自己边写,有时是早早买一本历书,照历书一条条抄写。还不行时,干脆搁笔跑出去看一圈,用笔将别人写的记回来再写。每每至此,父亲都要感叹多年前什么姚大先生、姚二先生,他们从不用历书,总是根据每人姓名、户况,现编现写,那真个叫有才,啧啧几声,更让我羞惭和羡慕。羡慕归羡慕,那种功底,我绝难企及,只能手忙脚乱,神慌心虚,一年一年应付着。
大年里,我东家西户串门,经常听到人问,这对联谁写的,顿时紧张,不敢吱声。当听到是夸赞时,心中石头落地,不觉添了点傲然。人去后,自己偷偷打量一回,想到弄墨之弄,又想到侍弄之弄,一种乡下人种菜的感觉,一种看见自己的字如菜绿肥红熟的惬意,涨满心头。
一年一年弄墨,渐渐不慌神了。心坦神定,字也有模有样立于东家门西家户。后来我背唐诗宋词,又试着写了几年古诗,居然可以抛开历书,作对结联了。虽不能七步成联,倚马可待,但斟酌二三,沉吟片刻,便能笔杆翻飞,联墨如雨。可这雨没下几年,便彻底干旱了。原因是我成家立业,过年也少回乡,可每年还弄墨几副自家对联。又应付了几年,终于自家联也不写了。我之弄墨告一段落。
墨不弄了,联不写了,字还在练,每日泼墨临帖,但终于未能持久。而今偶尔露笔,许多人夸我字写得不错。其实欧不欧,柳不柳,王不王,李不李,苏不苏,黄不黄。乍看有些章法、功夫和气度,熟视又觉得不成体,每有拙笔。过几天再看,又觉得有些韵味,有些嚼头。一位同行说我的字是文人字,文人字就文人字吧,我觉得很中肯,也很受用。
字中有文,文化之文也罢,诗文之文也罢,有文就有一种况味。字中有人,人形也罢,人神也罢,有人就有一种生气。说是字,虽未褒未贬,但至少未失字之本质。
是以慰,是以弄墨不已。偶有酒酣,摇笔展纸,飞龙走蛇,醉舞于窗前。
潘志远,男,1963年生,安徽宣城人。作品散见《文苑》《青春美文》《作家村》《辽河》《作文新天地》等,收入《行走宣城》《中国网络文学精品年选》《中国人文地理散文精选集》,获行走天下全国美文大赛三等奖,出版诗文集《鸟鸣是一种修辞》《心灵的风景》《槐花正和衣而眠》。参加第十四届全国散文诗笔会,中国好散文诗主持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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