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31 / “另一个，同一个”之九
摄影: Sara Facio
《另一个，同一个》(1964)
另一首赠礼之诗
我要感谢那座神圣的
因果之迷宫
为了造物的万象
它们造就了这唯一的宇宙，
为了理性，它不会停止梦想
一幅迷宫的蓝图，
为了海伦的美貌和尤利西斯的坚毅，
为了爱情，它让我们望着别人
就像神望着他们，
为了坚硬的宝石和自由的水，
为了代数，精确的水晶之宫殿，
为了安吉勒斯·西莱西亚斯[1]的神秘钱币，
为了叔本华，
他也许破解了宇宙，
为了火的光辉，
没有任何人能够望着它而不怀有一种古老的恐惧，
为了桃花心木，雪松和檀香，
为了面包与盐，
为了玫瑰的神秘
它挥霍了色彩却看不见，
为了1955年某几个黑夜与白天，
为了那些坚忍的骑手，他们在平原上
驱策牲畜与黎明，
为了蒙得维的亚的早晨，
为了友谊的艺术，
为了苏格拉底的最后一日，
为了那几个词语，它们曾在一个黄昏
从一座十字架传到另一座十字架，
为了那个伊斯兰之梦，它包容了
一千零一夜，
为了那另一个梦，那是地狱，
净化的火焰之塔
和属于天国的疆域，
为了斯威登堡，
他曾在伦敦的街上与天使交谈，
为了秘密的不可追忆的河流，
它们在我身上汇集，
为了无数世纪前我在诺森布里亚[2]所说的语言，
为了撒克森人的剑与竖琴，
为了大海，它也是一个灿烂的荒原
和我们一无所知的事物的一个密码，
维京人的一行墓志铭，
为了英格兰的词语的音乐，
为了日耳曼的词语的音乐，
为了诗篇里闪耀的黄金，
为了史诗的严冬，
为了我不曾读过的一本书的名字：Gesta Dei Per Francos[3]，
为了飞鸟般天真的魏尔兰，
为了水晶的菱镜和青铜的砝码，
为了老虎的条纹，
为了圣弗兰西斯科和曼哈顿岛的高塔，
为了得克萨斯的早晨，
为了那个写下了《道德书简》[4]的塞维利亚人，
他的名字，或许正如他所愿，我们无从知晓，
为了科尔多瓦的塞内加和卢加努斯[5]
他们在西班牙人之前写下了
全部的西班牙文学，
为了几何的，璀璨的象棋，
为了芝诺的乌龟[6]和罗伊斯[7]的地图，
为了桉树的药物气味，
为了足以佯装成智慧的言辞，
为了废除或更改了往昔的遗忘，
为了习俗，
它像一面镜子重复又证实我们，
为了早晨，它交给我们一个开端的幻觉，
为了黑夜，它的黑暗和它的天文学，
为了别人的勇敢与欢乐，
为了祖国，它是在素馨花之中被感受到的
或是在一把旧剑之中，
为了惠特曼或阿西西的方济各[8]，他们早已写下了这首诗，
为了一件事，就是这首诗无穷无尽
它与一切造物的总和合一
它永远不会到达最后一行
它因人而异，
为了弗兰西斯·哈斯拉姆[9]，她请她的孩子们原谅她
死得那么慢，
为了入梦前的分分秒秒，
为了睡梦与死亡，
这两件隐秘的珍宝，
为了我不胜枚举的私密赠礼，
为了音乐，时间的神秘形式。
[1] Ángel Silesio（1624-1677），德国天主教牧师，神秘主义者，宗教诗人。
[2] Nortumbria，中世纪的盎格鲁人王国，位于今英格兰北部及苏格兰西南部。
[3] 拉丁语：《上帝经由法兰克人完成的功绩》，法国历史学家，神学家吉贝尔（Guibert de Nogent，约1055-1125）所著讲述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的书。
[4] Epístola Moral a Fabio，最初推测为塞维利亚出生的西班牙诗人弗朗西斯科·德·里奥哈（Francisco de Rioja，1583-1659）所作，19世纪后公认作者为塞维利亚出生的西班牙诗人，军人安德拉达（Andrés Fernández de Andrada，1575-1648）。
[5] Marco Anneo Lucano（39-65），出生于西班牙科尔多瓦的古罗马诗人。
[6] 芝诺的一个著名悖论可表述为阿基里斯（最善跑的人）追不上乌龟，因为每次他达到乌龟原来的所在之处，乌龟都已走出一定路程，他们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但只能无限接近而永远无法达到零。
[7] Josiah Royce（1855-1916），美国哲学家。在其著作《世界与个人》（The World and the Individual，1899）中曾想象一比一复制现实，并因此而包含其自身的地图。
[8] Francisco de Asís（1181/1182-1226），意大利主保圣人，天主教方济各会（Orden Franciscana）创始人。
[9] Frances Anne Haslam（1842-1935），博尔赫斯的祖母。
1966年写下的颂歌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那位骑手
他巍然屹立在黎明荒凉的广场，
驾驭一匹青铜的战马把时间穿透，
不是另一些从大理石中向外凝望的人，
不是那些把战火的灰烬
洒遍了美洲原野的人
也不是把一首诗或一件壮举
或完满一生的记忆
留在日子的精确运转之中的人。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象征。
祖国不是任何人。甚至也不是时间
时间里满载着战斗，刀剑，逃亡，
在与晨光和暮色毗连的土地上
人民缓慢的繁衍生息，
也满载着一张张日渐衰老的脸孔
它们在黯然失色的镜子里呈现
还有那甘心忍受的无名痛楚
它整夜待续直到黎明
还有那细雨编织的蜘蛛网
笼罩着黑暗的花园。
祖国，朋友们，是永不停息的行动
正如这世界永不停息。(倘若那位
永恒的旁观者不再梦见我们
哪怕仅仅一瞬，突如其来的白色闪电，
祂的遗忘，就会把我们焚烧一净。)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我们都必须
无愧于那些骑手们
立下的，古老的誓言，
要成为他们所不知道的人，阿根廷人，
成为他们可能成为的人，只因
他们曾在这间旧屋里宣誓。
我们是这些男子汉的未来，
是那些死者存在的理由；
我们都肩负着那光荣的重担
它由那些阴影传给我们的阴影
应由我们来保存。
祖国不是任何人，但却是我们全体。
愿你我的胸中无尽地燃烧
这明净而神秘的火焰。
睡梦
倘若睡梦是（如众人所言）一次
暂停，一场思想的纯粹休憩，
为什么，倘若你突然被人唤醒，
便感觉有一份财富横遭劫掠？
为何早起是如此痛苦？那时辰
夺走了我们一件不可思议的赠礼，
如此的私密，唯独可被译为
恍惚一场，是它将无眠的警醒
镀上梦幻的黄金，足可以是
黑暗之宝藏被截断的反影，
属于一个超乎时间而无名的宇宙
被白昼在它的镜中弯折成畸形。
今夜你会是谁，在那黑暗的
睡梦里，在它的墙垣的另一边？
胡宁[1]
我是我，但也是那另一个人，死者，
另一个有我的血液与姓氏的人；
我是一个慵懒的绅士，也是那个
阻挡了来自荒原的长矛的人。
我回到胡宁，我不曾来过的地方，
到你的胡宁，博尔赫斯祖父。听见吗，
你这阴影或余烬，抑或你是漏听了
在你青铜的沉睡里，这被截断的嗓音？
也许你透过我无用的双眼在寻找
你麾下的士兵书写的胡宁史诗，
你曾经栽下的树木，那一道道围栏
和地平线上的部队和战利品。
我想象你神情庄重，略带点悲伤。
谁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样，你是谁。
胡宁，1966年[2]
[1] Junín，布宜诺斯艾利斯省一城市，博尔赫斯的祖父弗朗西斯科曾在此率军与印第安人作战，将布宜诺斯艾利斯省的边界向西北荒漠地带推进。
[2] 1966年8月27日博尔赫斯第一次造访胡宁。
李[1]的一名士兵
（1862年）
一颗子弹在河边追上了他，
这条清澈的河流，名字
无人知晓。他扑倒。(这个故事
是真的，这个人是不止一人。）
黄金的空气激荡着松树林里
懒散的针叶。那只耐心的
蚂蚁攀上漠然的面孔。
旭日东升。许多事情已经改变
还将无穷无尽地改变下去
直到将来的某一日，我歌唱你
歌唱无人赠以哭泣的你，
你倒下，如一个死人倒下。
没有一块大理石守卫你的记忆；
六尺黄土是你黑暗的光荣。
[1] Robert Edward Lee（1807-1870），美国内战期间的南军统帅，自1862年起指挥北弗吉尼亚军队直至1865年投降。
大海
在梦幻（或是恐怖）编织起
神话和宇宙起源学以前，
在时间铸就日子以前曾经
存在过大海，曾经有过永远的大海。
大海是谁？谁是那暴烈的
古老的存在，它啮咬大地的
柱石，它是一个也是众多的大海，
是深渊又是光辉，是机运又是风？
谁望着它，谁就是第一次见到它，
永远如此。与那些基本的事物
留下的惊奇同在，是美丽的
傍晚，月亮，火堆的烈焰。
大海是谁，我又是谁？我将在那
随痛苦而来的末日得到解答。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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