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云作者痴

明代有个张溥,《明史》有他的列传,说他少年嗜学,每读书必手抄之,抄完诵完,付之一炬,再抄再诵,如是者七。后来他把自己书斋命名为“七录斋”。

这个劝学的故事,我是从作家苏北《忆读汪曾祺》一书里看来的。苏北自己也抄过好多书,与张溥不同的是,他只抄一个人的书,汪曾祺。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安徽某县城,一个二十出头的普通职员偶然读到汪曾祺,简直欣喜若狂,一口气狂抄四大本。年轻啊,想到就做了,怀揣五十块钱,去游历汪曾祺小说中的背景地苏北,高邮、淮安、扬州、洪泽……行程结束,这个职员开始学着像汪曾祺那样写作,还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就叫“苏北”。

苏北后来与汪结识,相处,相知,直至汪的追悼会上为汪扶灵。前不久,他在给我的信中说:“我从喜欢汪的小说,到后来研究汪,前后有二十多年,一个人一生才多长一点点,却只做了这么一件事。”

这是一个书痴的故事,更多的细节,《忆读汪曾祺》一书里可以看到。我读此书,不禁想到那句著名的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以我不多的见闻经验,“痴”是不少杰出画家、音乐家的共同特征,痴之迷之,迷之惘之,才容易摸索到通往真谛的那条隐蔽小路。文学领域这种痴,从前也不罕见,《唐诗纪事》里就记录有很多诗人犯痴细节。但在当代,貌似这种“痴”已罕见,我只在个别诗人那里感受到过。与创作体裁有关么?古代文学主流是诗,当代文学主流是小说,小说这体裁也许需要更多冷静、沉着?没细究过。

一般人论汪曾祺,多说他如何冲淡,如何沉静。这些评语都只说了汪曾祺静的一面,而“痴”是具有动感的,是激烈的,不管不顾的。“痴”之一字在我看来,是中国诗人的重要传承。苏北承接了这股痴风,他与汪曾祺、黄裳等老人相处,有时竟像孩童般撒泼耍赖,姿势难看;却毫不遮掩,他说“高邮对于我就是文学的延安”,说汪曾祺就是他的“耶路撒冷,圣地灵山”,一腔真情,义无反顾。他有强烈的诗人气质,随性到半疯半傻;他有对汪曾祺“一望无边的感情”;再加上二十年“痴”之不断,因此得窥汪曾祺痴之一斑。

汪曾祺去世后,他的儿女们用他生前稿费,印了一本《汪曾祺书画集》。里边共收作品122幅,除了18幅书法作品外,绘画所涉花鸟鱼虫几十种:兰草,腊梅,秋菊,玉兰,丁香,杜鹃,桂花,绣球,杨梅,凌霄,海棠,芍药,紫藤,芙蓉,山丹丹,金银花,水仙,红叶,葫芦,葡萄,蓼花,芦穂,梨花,野果,枇杷,苦瓜,山药,西葫芦,冬苋菜,莲,藕,芋头,白萝卜,红萝卜,白菜,红辣椒,茡荠,竹,荷,鸟,松鼠,蜻蜓,猫头鹰,金鱼,小鸡,鳜鱼,鹅,蟹……这是苏北总结的一份作品清单,从中能读出什么信息呢?有人读出文人情怀,有人读出士大夫情趣,有人读出闲情逸志,都是偏向静之一面;我却从中读出极强动感,正是汪曾祺之“痴”的集中体现。而想象一下苏北逐篇去数,记录下来,也真是痴得可以。

汪曾祺以吝惜笔墨著称,我原以为自己都读过,经苏北一说才知道,这些年竟出了五十多种汪著(当然很多是选本)。他一本不落全部珍藏,并反复阅读。读了二十多年,他还会说“我对汪先生的书并没有真正读通,有的甚至读过多遍也没读通”;会说“汪曾祺究竟有什么好的?我读这么些年也读糊涂了”。这样的话令我汗颜,因为想到自己读书,经常随读随下结论,不自觉中就一副事事洞明的丑嘴脸,其实真读进去了么?真读懂了么?真“解其中味”了么?没有。

对文学,对书籍,“痴”是一种既古且旧的情感了吧?今天来说它,我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但是,真让人向往。(杨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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