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婚宴【一】
〓 第 1534 期 〓
那是一个秋天,刚过了中秋节。生产队的五保户,五十几岁的老光棍——丑老汉成亲了。队里给老汉做了两桌酒菜,请来老汉那些老弟兄们来坐席,大队主任还提了两瓶酒来贺喜。队干部亲自张罗,端菜上酒,两三个女人们给炸油糕、蒸馍馍。这奇特的婚宴也引来村里人们的祝贺围观,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高吆二喝的猜拳行酒令。
丑老汉的小院、屋子热闹非凡。老汉今天喝高了,裂开缺了两颗门牙的大嘴哈哈地笑着、乐着,可泪蛋子顺着脸上的沟沟岔岔滚落下来。喜兴呢,还是酸苦呢?人们也不知道,后来又不停地呵呵着,不知是笑了,还是哭了?人们也不由地跟着嘻嘻哈哈地笑着,也有女人们看着老汉眼角挂着泪花。
老丑,其实不丑。大高个儿,黑红脸膛,就是背有些驼。不知道怎就叫老丑。我想,大概小时候,父母甚爱,便呼他丑子,此后丑子便是他的乳名,后来老了,人们便呼之为老丑。不过这是我的推想。总之,在我的记忆中,他就是个老汉了,村里人大多叫他老丑。我父亲他们那辈儿敬称其丑老汉,我母亲她们那一茬女人叫他丑叔,我们这伙小孩子们叫丑爷爷。但姓王是确定的,因为生产队的社员花名册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王老丑”。
王老丑不是本地人,他应该是口里人,因为他的口音就带着山西大同那味儿。打我一记事起,他就在村里种菜。菜园里的事情都由他管。什么时节种什么菜,种多少,啥时候该浇水施肥,咋给社员分菜,都是他说了算。队长也听他的。不过人家种的菜好,周围三五十里,菜园子多了,那儿也比不了我们村。有一年全公社比赛,老丑用牛车拉了三个圆白菜,最大的六十三斤,老头带回一朵大红花。
后来老汉年纪大了,被列为生产队的五保户。就是说再不用劳动,他的吃穿用度生产队都包了。可是老汉坐不住,仍然跟以往一样,住在菜园子的小房里,仍然整天赤着脚片在菜园子里劳作,管着菜园子的一切,他依旧是这里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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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丑到底是哪的人?我们村的人好象都不太清楚。有人拉起话来也问,老人只说里头的,别的就不说了。里头的,在我们这儿的意思,就是山西一带。老汉的身世是个迷。据说早年来我们村的时候,是村里段家的老长工引来的,来了便在段家做长工。那时的王老丑还算年轻,又勤快,又和人,村里的人们也多次热心地张罗着给他说合亲事,可他都摇头摆手拒绝了。是呀,没钱没房没地咋成?后来人们也就不去管他的婚事了。
这一回,是村西头老胡家来了一位老太太,也就六十几岁吧,口音是大同家,细眉善眼的,胖胖的,白白净净,老是笑眯眯的,看着就和善。说是老胡家亲戚,老胡家孩子叫姨。老胡是山西人,村里人所共知,来我们村已有三四十年,是个柳匠,能编个笸箩、水斗、笊篱,也算一个手艺人。
村里人们有些犯疑。听村里一伙女人们拉呱说:“丑叔以前人们给说了多少女人,一概不答茬儿,这回没听说个啥,几天天就成了。” “大概这回看对了,那老人儿面相好吧。” “大概人家就喜欢口里人。” “以前人们给说的女人,也有口里人哩,怎不答理?” “要不就是碰上老相好了。哈哈。”
不知谁说了这句话,一伙女人们都露出惊愕的神色。
桃子妈说:“咦呀,就是!那天我去割韮菜,就听见那老人儿叫了一声'丑子’。那天我就有点奇怪,怎叫得这么亲了?咦,你们可说对了,就是老相好。”
是老相好吗,谁知道?
山西大同怀仁一带有个村叫燕儿崖,那地方产煤,就是有名的大同炭。燕儿崖在深山沟里,有不少窑口,人们在那里掏炭。
还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燕儿崖有一梁姓的窑主,开两个小窑口,雇了十几个背炭人。于是这梁家也算是燕儿崖的富户。梁家在村西头,占着一处大院,三间正房,五六间工棚,住着些下窑的受苦人。
王老丑其实也是大同一带的庄稼人,据说家境不好。他大大早年也是背炭人,三十来岁时便得了肺病死了,剩下母子三人,光景没了着落。他那十六七岁的哥哥也只好出去揽工。老丑那时十二三岁,帮着母亲种着三四亩地,免强度日。这样过了两三年,他那个哥哥也没了音信。眼看着孤儿寡母这日子过不下去了,那时老丑十六岁,个子却长高了。老丑看着家里这光景没法过,想要出去揽工挣几个钱,又舍不下老母。思来想去,还是跟母亲说了要出去揽工挣几个钱过光景。揽啥工呢?还不是去掏炭钻黑窟。他妈舍不得小儿子再走他老子的老路,孩子个儿长高了,还嫩着哩。可有啥法子呢?母亲老泪成行,说不出话来。老丑趴下给老娘磕了三个头,卷起一床破被走出家门。
转了几天之后,他走进窑主梁家的大门,也成了梁家的背炭人。
丑子走进他家,老梁见后生尽管小,却也实诚,就留下了。丑子下窑三天,便打了脊梁,脊背伤肿,脓血把衣裳沾在背上脱不下来。窑头老陈跟梁掌柜说,这孩子得歇上两天了,要不人就坏了。梁掌柜也算善良,点头恩准。可不能坐着白吃饭,掌柜妇人见他相貌诚厚,说让这后生先在院里扫院、提水、饮牲口,做些杂活儿,闲了在灶上帮个忙。丑子千恩万谢,忍着伤痛把该做的事尽力做好,一刻也不让自己闲着。每日把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上下屋东西厢房也要细扫一遍,水缸里的水永远是满满的。没事了就去伙房去帮厨,烧火、剥葱、洗碗筷,眼里尽瞅着营生,手里紧着做,嘴里却不多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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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天气暖和了,丑子做完院子里的杂活儿,抽空就去修整院墙,整理院子。梁家虽是富户,可在山沟里还没有什么高墙大院,只是比别人家院子大些,虽然有几间正房,还有几间工房,却杂乱无序。没用多少日子,这院子大变模样,院墙齐整了;院子干净了,牲口棚圈也修葺一新,连鸡笼狗窝也变了样。他又在院子里栽下几颗杏树、桃树,还开辟了几畦菜地,种上了香菜、韭菜、小葱、黄瓜等,把个院子拾掇得井井有条,人一进来便觉得清新,梁家人也赞不绝口,窑工们也直夸丑子是个好后生。
其实这家人最喜见丑子的除了梁掌柜的女人,便是梁家那十七岁的闺女润香和九岁的儿子财财了。丑子在院子忙忙乱乱地干活,他的一言一行都看在润香眼里。看他干得累了,润香会招呼他歇一会儿,还会给他端上一碗水,有时还问长问短。可丑子一见了这粉眉淡眼花枝一样的大姑娘,就躲躲闪闪,脸红脖子粗,浑身的不自在。
丑子长了这么大,还没跟姑娘们说过话。润香问:“你今年十几了?”丑子头扭在一边,悄声说:“十六了。”润香笑笑说:“你该叫我姐哩。”丑子没吱声,他甚至不希望再看见这个大姑娘。可他越是这样,润香越时常出现在他的眼前,甚至他干活儿还要搭把手。财财天天象尾巴一样跟在丑子身后边玩耍,“丑哥,丑哥”地叫着,也是丑子唯一可交流的伴儿。
两个月过去了,院子里花红柳绿,瓜果飘香,生机昂然,丑子背上的伤也好了。那天丑子进了梁家堂屋,跟掌柜说,我的伤也好了,我能下窑背炭了。掌柜说,能背就背哇。掌柜女人却说,多养几天哇,再说这院里的营生也挺多,没个人侍弄也不行。丑子说,我家还有个老娘,我想下窑挣几个钱了。掌柜的也觉得这后生院子里干得不赖,又勤快又实在,女人要留他,便说,那就在院里做哇,也给你工钱。丑子留下来了。润香在屋里听着他们说话,知道还让丑子在院里做营生,满心的欢喜。【未完待续】
本文编辑:王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