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者

01.

和药店经理正说话的时候,他慢慢地挪进来,上半身近180度向下弯曲,头几乎触及地面,裹在深蓝大褂里的手臂前后微微摆动,隆起的后背瘦骨嶙峋,像弯弯的石桥。右手紧紧攥着一支瘦瘦的棍子,手掌放得很低,快到脚尖。

我看不到他低垂的、和地面几乎平行的脸。但我记得他,印象中,这应该是大学来珠海,第三次不期而遇吧。

02.

初次见面,是在大一,在凤凰北中国银行门口,周日做完礼拜准备回校。

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很惭愧,当时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奇怪”:裹着皱皱巴巴的长衣长裤,裤管空空荡荡,头几乎要埋到地里——病变性重度佝偻,拄着根棍子,肩上挎着一个大彩条塑料袋,彩条已经褪色,一点一点往前挪。

那时刚刚踏入大学校门的我,心脏又脆又软,最见不得老人孤苦无依,何况以这般窘况。背了高中三年“公平、正义、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政治学的我,满腔热血,回去后就慷慨激昂地写了篇日志,提到《安妮日记》里面写的:“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成堆的食物在腐烂,但同时又有无数的人因为食物匮乏而死去”。

又很快秒删了这篇文。或许那时的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世界的许多现实因果,本不是肉眼所见的这般简单或复杂。

只记得那时心里很难过,掏了点零钱,从袋子掰了两根刚买的香蕉,畏畏缩缩地弯下腰递到他面前。

出乎意料,这个陌生的佝偻的老人,用他又瘦又干的手臂,轻轻地推开了我的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很窘迫,手足无措,继而是铺天盖地的内疚和自责。

有时,对要强的弱者而言,施舍比凌辱更让他们难受。

03.

想起之前看一个助学金会的新闻报道,那个只有几岁的小男孩,读着文绉绉的官方发言稿,说着自己悲伤的家事,到动情处,孩子哭了,镜头聚焦特写,那张稚嫩的脸,在一闪一闪的镁光灯下泪痕沟壑纵横,台上一排排的领导和老师,正襟危坐,神态和蔼又安详,却没有一个人走上前递上一包纸巾。

没有一个,连一个也没有。

这一幕一直沉在我心里多年。以致后来参加一个辅导机构的面试,考官问我,如果你成了老师,对孩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我沉默了许久,给他们讲了这个新闻片段,望着办公室雪白的墙体轻轻地说:是爱和心疼,是小心翼翼地保护一颗倔强又柔弱的心灵,以他/她适合的方式,而不是理所当然。

04.

里则林说:同情和心疼的区别其实很微妙,同情更多出于善良;而心疼基本都是出于爱。所以你会把同情放在路人身上,心疼都给了亲近的人。

所以惭愧,我对那位佝偻的陌生老人,只有微不足道的同情,却远没有到心疼的境地。只是那一瞬的哀其不幸,然后匆匆继续过我的生活。

大一的我,常常感叹这句话,我说每个人的生活都太难了,原谅我没有办法,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05.

第二次见,是在大三,很意外的街头相遇,依然不相识,只匆匆一别而过。

今晚,第三次。老人离店后,我小心翼翼地问询药店经理老人与药店的渊源。经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开始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

六年前,经理刚开这家药店,就结识老人。小时吃错药病发成佝偻模样,河北石家庄人,大概六十余岁,未婚无子,有哥哥和侄子,有低保,孤身一人来珠海,独行于人来人往,有时去拱北拉二胡卖艺,晚上睡在路边,下雨就睡在银行自助取款房里。

老人的棉被、水杯、等物品一直储存在店里。早上店开门送回来,晚上店关门拿出去。如此,漫漫六年。长此以往,老人觉得很不好意思,坚持要给钱,经理回:“给钱的话就不让你继续放啦!”

06.

我看了他放在药店的物品,竟发现有两本书,学篆刻的。翻开来看,上面印着好看的红色印章。

经理解释说,老人会刻章,“还刻过两个给我呢!做得很漂亮的!”

那一瞬,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下,轻轻地颤抖起来。我想象着,某个夜晚,城市昏黄的路灯下,他佝偻着腰,两只经脉突兀的手,吃力刻章的模样。

想想自己多少次,坐在明亮的教室下吹着空调抱怨学堂知识繁杂、课程繁重啊,可这世上还有多少上进勤奋努力的前辈们,认真地学习着自己的爱好。

经理说老人不愿意去收容所,喜欢这种自由的生活,也从不找别人要钱,二胡“咿咿呀呀”拉起来,你愿给,那我就收。

之前在朋友圈见过同学发的小视频:外国地铁口,拉小提琴白发苍苍的艺术家,琴盒里几枚硬币。我觉得,这情景真美,用艺术换物质,公平交易。

没见过老人拉二胡,但我想,他佝偻着腰的样子,和西方街头站得笔直的艺术家,别无二致。

07.

偶然有人给老人钱,他不肯收,好心人就放在店里由经理转交。老人有时感冒生病,来药店买药,经理不收钱,老人就会跟他认识的人推荐,让别人来香洲总站旁的健安堂药房买药。

我笑起来:知恩图报,善莫大焉!眯起眼打量已是一名年轻爸爸的经理,六年,他嘴里的“不足挂齿”,其实远远超过同情和怜悯,更成了一种尊重、心疼和爱。

六年的时光,当青涩褪去,他从刚结婚的青年,成为六岁女童的父亲。而他,从异地来到这座海滨城市,佝偻腰,自食其力,常年独行,过自己的生活。

大概,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大概,我们习以为常的拥有其实是一种奢侈。大概,这世上的故事太杂太深,我这笨拙的手,怎么也写不尽全貌。

08.

这世界,好多事我都不理解,真的,从大一到大四,我想不通许多事,但我一直相信人心,执拗的坚信。也愈发关注最最平凡的人们的故事,虽然自知终究走不进他们的生活,但仅仅旁观,就觉得很受鼓舞。高中怀着一腔新闻传媒热血,后来才发现,其实发现和报道,未必需要摄像机长枪短炮闪烁镁光灯,也许只需要一颗最最普通的心,去接纳去感受,哪怕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为此感伤不已。

和经理说起我很信人的善良纯全,,他淡淡笑起来:你要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希望每一个独行的人,都能接收到身边人的光亮,一盏灯一盏灯聚集起来,就是温暖的太阳。

后记:

深夜写这篇文,不知为何,特别的难过,中途几近泪下,或许是我从小就太过多愁善感罢,近段也比较沉闷,愈发抑郁。毕竟我没有亲历,所以也就无法理解每一种经历,但这笨拙的手,却总是忍不住在键盘上敲打下这语无伦次的感慨。

也许很多种人生,从一出生就是不公平的吧。

很喜欢薛之谦说过的那句:“小时候就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后来发现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但不公平是好事情,它会让你更努力。”

这里提及的“公平”,更多的是先天条件,和后天的社会保障无关,我爱我的祖国,也深信她正在越来越好也一定会更好,文中提及的案例,也说明了政府有提供救助,只是当事人不愿接受而已。

只想说:每一次,当我们抱怨自己的鞋丑的时候,想想那些,从来就没有双脚的人。

谢谢每一个你,看Shine记录的这些故事,嗯,我想更多的记录,这真实的散发着泥土踏实味道的芸芸大众。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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