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黄杏儿熟不熟?(安安) ‖ 《济源文学》2021(064)

小说

鸡蛋黄杏儿熟不熟?
安安

布谷布谷!割麦种谷!布谷!布谷!

睡梦中隐约传来布谷鸟轻声而急迫的催促。

小草在干净喧腾的麦秸铺上翻了个身儿,又沉沉睡去。

割麦种谷!割麦种谷!

布谷鸟还在轻轻地呼唤,一声接一声。

一股新鲜麦草的味道吸入鼻孔,小草感觉就像睡在棉花堆上一样,浑身舒坦。

布谷布谷!割麦种谷!

布谷鸟的叫声再次传入小草耳朵眼儿里的时候,不知谁在场那边调皮地发问:鸡蛋黄杏熟不熟?

哎!这眼里咋恁涩哩!像揉进去一把麦糠似的,咋睁也睁不开。可眼前又是白光光的,晃得人再难以入眠。

场地上,大人们陆续都醒了,躺在麦秸铺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唠嗑。

“你家今年那麦儿长得不赖呀!三伯?”是大刚沙哑的声音。

“还可以吧!我种的稀。”三伯略显自豪。

“妈哩我家有两畦儿刮大风都刮倒了,整整割两大晌才割完,费死那气。”大刚有些丧气。

“再种了,你种稍微稀些。种稠了肯倒。”三伯在给大刚传授自己的经验。

小草把两只眼睛揉了又揉,睁开一条缝,发现天竟然这么快都亮了。

16岁的小草刚读高一,放了麦假回来,就顶一个好劳力用了。

农忙时节,两三家搁伙儿,趁着天好,围着“老虎洞”白天黑夜连轴转。等小草他们家打完麦子,已经是下半夜了。小草感觉躺下不多会儿,就听到了布谷鸟的叫声,一会儿叫几声,一会儿叫几声,好像一直叫到天明。

割麦种谷!割麦种谷!

鸡蛋黄杏熟不熟?

一问一答渐渐清晰起来。小草听出来了,是三伯家的狗儿。

狗儿比小草生月小仨月,两人都属狗。狗儿初中毕业正好赶上承包到户,他也不想接着上了,三伯也没有强迫他再念,就卷了铺盖回家务农。可是,从麦收到秋收,现在又该打场了,农家少有闲的时候呀!

五黄六月,龙口夺食。狗儿鞋壳里钻进的麦粒都顾不上磕出来,直到把脚指头肚儿磨得发疼,起了泡,才不得不暂停手中的活,扶着场边的小白杨树,脱下一只方口布鞋使劲在树上摔打,摔下一掬混着麦粒的黄土,再脱下另一只鞋摔打,又摔出一堆土麦子,穿上后顿觉鞋里宽畅,鞋也突然变轻了。狗儿这才后悔,怎么没有早点把鞋里的土倒倒呢?

小子不吃十年闲饭。狗儿干起活来真是有模有样。他也像三伯那样,赤裸着上身,一杈一杈地往那轰隆隆巨响的“老虎洞”里送麦铺。那冒着尘灰张着大嘴的深洞,黑魆魆的,像是要吞噬掉这半个村庄的麦子。小草和她妈她小弟们则慌不停地把远处的麦铺往“老虎洞”跟前运,把“老虎洞”里吐出的麦秸再往远处扒拉。那些麦秸打得不净,还要再摊在场上用碌碡磙儿轧几遍,才能把里面藏着的麦子全抖落出来。“老虎洞”身旁那根木杆子上,挂着两只大瓦数的电灯泡,亮得刺眼,聚集着一团浓密的麦灰。狗儿和小草他们两家人忘却了时间,也不知道饥渴,不知道疲倦,一心只想把眼前这个似乎永远喂不饱的家伙喂饱。

在“老虎洞”面前,小草的爸爸可不像三伯,甚至不如狗儿那么自如。他那双白嫩肥厚的手平时挺灵巧的,架电、修车、画图、配钥匙……几乎啥都会,人称“小炉匠”,可偏偏在场上拿起桑杈、木锨、扫帚来,笨手拙脚的,看着不像回事。

小草的爸爸常常羡慕那些老把式,他们在麦地里往平车上装麦子,身子一躬,再往下一蹲,一杈穿过去就是一铺,左手在下右手在上,用力向上一扬,“啪”的一声,扣到平车上。有时候为了防滑,他们会很潇洒地往手心“噗噗”吐两下唾沫,俩手麻利地一搓,接着再干。

焦黄的麦茬地里,到处是这样的老把式。他们戴着新旧不一的草帽,赤红的脊梁上搭条看不出颜色的湿毛巾,看起来疲惫又自信。他们手持金黄色的桑木杈,流着汗,一杈一杈,你扬起,他放下,像是在上演一出金色的哑剧。那阵势,比起麦海前男女老少一字排开的挥镰收割,似乎更立体,由地面升到空中,难度更大了。老把式们像是在玩杂耍,把地上的麦铺一铺一铺螺旋着往上叠,麦穗儿对着麦穗儿,一茬压着一茬,直码得一人多高,码得木杈把儿再也够不着了,才开始刹车。先把绳子在一端系牢,然后隔空“舞楞”一下扔过去,挂在对面车钩上,再把绳子斜扔过来,如此三番。把绳摆布好以后,车把式开始一段一段地紧绳,直到把装满麦铺的车子捆得结结实实,弹力十足。

小草的爸爸就不会使用这三股齿的木杈,不是杈不住麦铺,就是杈住却不等扔到车上就掉了一地,再不就是把麦铺杈得七零八落,还不如一铺一铺抱着往车上装。因此小草她们家装车是全家一起上,都往车上抱,装到一定高度,胳膊够不着了,就让十来岁的小弟铁蛋上到车上,一铺一铺地把大人们递上去的麦铺摆好。刹车时也要小草姐弟帮忙拽着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车刹好。但往往因为装车的路数不熟,明明系好的绳子瞬间就又松了,还得重系。装好的车子虚里滑乎的,有时在路上正走着,不由自主说翻就翻了,只得心急火燎再一点一点装回车上,花费半天功夫不说,那些老把式见了,还不免调侃:咋哩?打头场哩?“打头场哩!”小草的爸爸满脸汗水和着麦灰,心里又懊恼又羞愧,只能自认倒霉。

小草的爸爸最羡慕黄昏时分那些在风中扬场的汉子们。他们嘴上说笑着,手里的木锨却丝毫也不停息。木锨有节奏地上下舞动着,看起来毫不费力的样子。铲起的麦粒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像被风吹扁的肥皂泡。麦糠则随着风飘向远处。遇到几张木锨同时舞动时,就更好看了。那弧线此起彼伏,下面净刷刷的麦粒渐渐堆成小山,不知不觉在增高,外围也越来越大。麦堆上方一把崭新的大竹扫帚,像大手一样随着木锨的起落有节奏地掠过来掠过去,把表面没有扬出去的麦糠掠到麦堆的外围。

掠麦糠,三娘有经验。只见她头顶一只湿毛巾,怀抱一只大扫帚,躬身在麦堆上,等男人们扬起的麦粒一落下来,三娘的扫帚就很快在麦堆上轻轻地掠一下,像是抚摸刚出世的婴儿。那不小心飘在麦籽表面的细糠,就被三娘的扫帚轻轻地掠到了外围。

小草的爸爸有时候看得手痒,也拿起木锨扬几下,但不是把沉甸甸的麦粒扬到了远处的麦糠里,就是让麦糠连同麦粒一起落在干干净净的麦子堆上。就连拈着扫把掠麦糠这种农村妇女都能胜任的活,小草的爸爸也不得法,他觉得手中这扫帚真是轻不得重不得,轻了麦糠掠不走,重了把扬好的麦粒也一同掠到外围的麦糠里了。这扫帚在小草爸爸的手里似有千斤重量。

看小草爸爸笨拙的样子,那些老扬场把式们一方面是看着着急,另一方面大概也是技痒难忍,路过小草家的麦堆时,一声不吭轻步上前,取下肩上的麦锨,唰!唰!唰!一阵急风骤雨式的表演,不消半个钟头,一堆小山似的混合着麦糠的麦堆就被铲完,换成另一堆净爽爽的麦籽。

头场打完打二场,直到麦秸被青石碌碡磙儿辗轧成闪明发亮的金黄色薄片,再也藏不住一粒麦子,然后再被垛成一个个蘑菇般可爱的麦秸垛,农人们才能稍稍喘口气儿。

小草她们所在的第六生产队里,有一个垛麦秸高手,叫老顺。老顺能把麦秸垛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四方的,长方形的,圆的,椭圆的,随心所欲。但无论什么形状,老顺垛成的麦秸垛,头上一律是一把大伞一样的盖子,盖子下面的麦秸四周被他用闪光的钢钗修得齐边齐沿,立陡上下,像理发师剪过的寸发般整齐利索。

但老顺有个毛病,就是爱打瞌睡,有时正担着担儿往地里送粪呢,在路上走着、走着,就闭上眼睛站那儿睡着了。老顺睡着时也不倒地,像当路上栽了根电线杆。老顺站在麦秸垛上接下面的人用木杈扔上去的麦秸,接着、接着,就站那儿不动了。下面的人就知道老顺又睡着了,于是就杈着麦秸使劲地往他脸上撂,老顺一激灵,就睁开眼,也不恼,继续接下面撂上来的麦秸,如是者数次。

老顺命苦,爹娘走得早,人又老实,没嘴葫芦似的。经好心人介绍,老顺33岁才好不容易说了一个外路媳妇,却玩转不住。这媳妇好吃懒做,看看老顺挣不来啥钱,一拍屁股走了。

后来村里来了一个讨饭的妇女,带着个娃儿,经村里人一撮合,就在老顺家住了下来。这妇女长得还不丑,除了耳朵听不见,其他好像也没有啥毛病,地里的活也能干。带来的女娃有两三岁吧,长得很俊,像她妈妈,就是不会说话。老顺很喜欢这母女俩,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可好景不长,那天老顺从地里拉回一车刚收割的麦子,快到场边时,“咔嚓”,一声一颗炸雷在头顶响起!只听得车后“啊---”的一声惨叫,老顺顾不得放下车大杆,直接从车杆下面钻过,绕到车后一看,给她推车的讨饭女子已被雷击倒在地,胸部一个黑洞还在冒烟。

老顺也像是被雷击中,呆楞楞地站在那里。过了几秒钟,才猛然惊醒,呼天抢地哭喊:救人哩!快来救人哩!可老顺哭喊来的,却是倾盆大雨。人们都在忙自己的庄稼,听到老顺喊叫,赶过来时已经晚了。

从此,队里人就发现,老顺时不时地犯一阵迷瞪,说睡就睡过去了。话也越说越少了。好在还有个哑女陪伴着,不然老顺真是太孤单了。

等到场地边挤满了麦秸垛,就再听不见布谷鸟的叫声了。

鸡蛋黄杏熟不熟?小草从没见过黄杏长啥样,狗蛋也没见过。只是不知道小草的爸妈和三伯三娘他们吃过鸡蛋黄杏没有。小草听奶奶说过,奶奶小时候吃过,可甜可甜。

上了公粮,余粮堆满仓。小草重回学校上课。狗蛋想着能喘口气呢,可满地的玉米苗又窜起来了。间苗,浇水,施肥,拔草,农活一茬儿接一茬儿。狗蛋边干活边烦气,说要把人使死哩!狗蛋这话不敢叫三伯听见,只要三伯一听见,马上会教训狗蛋,说:甚儿!人死都是害病害死了,就没听说过干活能把人使死!

每当这时候,狗蛋就后悔。当初真不应该从学校回来呀!他有些羡慕小草了。这时候,小草正坐在凉凉快快的教室里上课呢,自己却还得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干活。那麦茬儿,一不留神就戳破小腿,弄得血扑淋一道一道的。当然,不上学最大的好处,是再也不用背课文了,也不用再演算那些烦人的数学题了。

狗蛋在农村越长越有力气,各种农活也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到了下一个夏收时节,小草家的麦子依然少不了三伯三娘和狗蛋帮忙。望着狗蛋那被太阳晒得红黑的肩膀,小草的心里时常涌起一股股复杂的感情。她从心底里感激三伯家年年帮她们家收割,但却从来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她觉得若把这感激的话一说出来,就虚套了,感激的份量也减轻了。何况她也说不出来。她要把这感激埋在心里,以后好好地报答。狗蛋在给自家干活时还喊两声“要把人使死哩!”,可帮小草家干活却从不惜力,似乎这点活根本不露他干。他像是一个艺术家,渴望在小草面前把他的十八般武艺全部展示出来。割麦,装车,刹车,打麦,扬场,集麦秸垛……狗蛋已是一个年轻的全能老把式了。

两年后,小草考上了省城一所师范学院,学的是数学。大学里放的是寒暑假,而不是农村学校的麦假和秋假。放暑假时,麦子已收割完毕,玉米正在长穗,所以几乎帮不上家里什么忙。

多亏三伯三娘和狗蛋,年年来帮忙。小草不在家,狗蛋来得更勤,收麦时来,收秋时还来,忙时来,闲时也来,干些杂活。

小草人在学校,心却常常飞回爸妈身边。望着异乡的田野,她常常想,这会儿麦子该扬花了,该浇灌浆水了,该收割了,该在麦垅里点种玉米了……这时候,小草尤其想听到那熟悉的“布谷布谷”的叫声。可不知是市声太杂,还是离家太远,这种轻而急切的呼唤却是再也无缘听到。

倒是满大街叫卖的鸡蛋黄杏儿,黄里透着胭脂红,让小草口舌生津,条件反射般想起布谷鸟那“割麦种谷”的催促声,还有狗儿“鸡蛋黄杏熟不熟”的调皮问答。小草忍不住买上一两斤过过瘾。她想,再回去一定要买一些鸡蛋黄杏让爸妈和三伯一家尝尝。可小草为了省些路费,总是一学期才回去一次,等到回去的时候,鸡蛋黄杏也早没的卖了。

大学毕业后,小草被分配到了省城一所中学教数学。小草珍惜这份工作,从早操开始一直跟到晚自习结束,整天做梦都在为孩子们讲题。

小草的爸爸终于不堪农活所累,想方设法把小草妈妈的户口迁到了家乡那座小县城。家里只留下一小片菜地,由小草的妈妈种些黄瓜西红柿辣椒茄子莴苣菠菜芫荽之类的菜蔬。小草的爸爸在县城上着他的班,小草的弟弟安安静静上他的学。三伯三娘渐渐干不动了,狗儿成了家,踏踏实实种着庄稼,也不必再为小草家的农活劳神费力了。

这样又过了几年,小草的爸爸到处借钱在县城集资买了一套房,这样他们全家都迁到了城里。

老宅少了烟火气儿,就像搁置太久的镰刀,容易生锈、腐蚀。尽管有三伯的照料,小草家的老屋还是因久无人气而渐成老态。那些麻雀毫无顾忌地在屋檐下掏窝,在院子里拉了一地白花花的粪便。那些杂草自由自在地在院子里蔓延,甚至长到了灶台上。就连黄鼠狼、刺猬、蛇这些平常几乎不见的小动物,也都大着胆儿在荒草中出没。终于在一次大雨过后,屋里积了一地水,三伯查看一下,说房顶漏了,站在屋里能看见亮晃晃的天。

小草的爸妈想算不行,趁别人家盖房时,央求匠人把自家房子修修,又把院子里的杂草清清。想着不行就回来住吧,可毕竟长期不在家住,要啥没啥,再说,小草的妈妈还要去省城给小草看孩子做饭,实在不方便。没法,只得求三伯三娘老俩儿,看能不能隔三差五地过来住几天。三伯三娘老了,也乐得清静,就爽快地答应了。

这下可好了!三伯三娘一辈子勤劳惯了,这儿铲铲,那儿平平,锄锄野草,栽些花草,每天干一点,干不动了就歇歇。没多时,就把小草家院子拾掇得整整齐齐。靠西墙根,三伯在南头种了一片菜地,撒些上海青、菠菜、芫荽籽,长出来青趟趟一片,绿得滴水儿。北头,三伯不知在哪儿移了一棵杏树,栽在西屋的窗前,说那地方空着也是空着。

时光慢慢地流逝,就如这杏树,一天天不知不觉地长大。农忙时节,小草的爸爸妈妈总是要回去一趟,看看老家的庄稼,给三伯家捎些消夏的啤酒、饮料。也记不得从哪年起,三伯说现在割麦一点儿也不用愁了,到时候只需要胳夹几个编织袋,往地头树荫下一站,只等着收割机到自家地头时收麦籽就行了。也没人再造场了,“老虎洞”早已废弃不用了,碌碡磙儿在地头滚着,四周长的野草多高,都把它淹住了。木杈、推板、大扫帚啥的,全都用不上了,割麦镰刀长年挂在门旮旯,都锈糟了。三伯对小草的爸爸感慨说:“兄弟呀!你要现在回来种地,啥都不会都不用愁。不用弯腰割麦,不用装车运麦,不用打场扬场,不用集麦秸垛。只要把收割机打出的麦籽摊开晒干就行了。哎!这辈子咋会能想着咱农民还能过上这好日子!”狗儿也解放了,再不用因为叫苦喊累被三伯教训了。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就还钱。几年后,三伯种在小草家院子里的那棵杏树结果了。麦熟时节,三伯捎信来,说让小草们回家吃杏儿。一家老小回到家,看着那一树黄里透红的杏,一个个欣喜无比。

“鸡蛋黄杏熟不熟?”小草又想起了多年前场地上狗儿调皮的发问。那时候只知道割麦、打场,没有见过黄杏,更别说吃了。如今,在自家院子里吃到了传说中香甜的鸡蛋黄杏,却远离了收割。

布谷鸟不知如今的变化,还在认真履行它的神圣职责:“割麦种谷!割麦种谷!”偶尔它也会调皮地自问一句:“鸡蛋黄杏熟不熟?”让小草们想起那些紧张得连一口水都没空儿喝的麦收时节。

杏儿一年比一年结的多,三伯三娘却一年比一年衰老。终于,他们再无力照看小草家的院子了。三伯得的是肺气肿病,越来越严重,稍一用力就喘。三娘还好,只是腿疼,却把三娘疼得腰渐渐弯成了一张弓,两条腿也弯成了圆括弧。

三伯三娘被狗儿接回自己家精心照料。小草家的院子渐渐又回归荒芜。不同的是,院子里多了一棵老杏树,春天开满一树粉白粉白的杏花,直到雪片似的落满地,也无人欣赏。初夏,那一树稠腾腾的杏儿,在绿叶中透着耀眼的金黄。小村的大人无暇顾及,孩子们都远离家乡到城里上学了,留下这满树的杏儿兀自惆怅。

要是那些年麦收时,有这一树鸡蛋黄杏儿立在院子里,那该……小草在树下这样想着。

这些年,村里的土地都流转了,农民不用呆在家里侍弄那几亩地了。村里的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狗儿自己买了辆运输车,也常年不在家。妻儿都住在城里。没有人顾得上给小草家捎信回去吃杏了。小草在省城也听不见布谷鸟的叫唤声,不知道杏儿到底熟不熟?

去年初夏,小草两次打电话回去,托小学同学庆丰去看看杏儿熟不熟。庆丰在镇上的钢铁加工厂上班,早出晚归。他两次晚上回去隔着小草家的院墙看,发现杏儿还青着呢,就跟小草说再过一两周回来看看吧。结果等小草回去时,杏儿已经熟过头了,落了满地的金黄。

树上全是熟透的杏儿,一脸红晕,好像在说,终于等到你们了!树上的杏儿真是熟得不能再等了!小草随手摘下一颗用手擦擦,入口即化,甜得钻心。小草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她想起了逝去的爷爷奶奶。要是他们能吃上这么好的鸡蛋黄杏,该多么好啊。

摘下所剩不多的杏儿,送给留守在家的老人,老人们的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像天边那一抹晚霞。小草的爸妈摘了一兜,说要给住在城里的三伯三娘送去。小草摘了一兜,说要分送给城里的邻居。一时间,这鸡蛋黄杏儿仿佛又了变成三伯三娘和小草邻居们一张张欣喜无比的脸。这可是无污染自然熟的鸡蛋黄杏儿啊!

时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小草们渐渐淡忘了那份忙碌,那份充实。多亏三伯裁下的那棵杏树,让小草们还能时时想起麦收时节那一味独有的香甜。

城里的初夏是奇妙的。干干净净的街道上,满目葱茏。路边高大的夹竹桃灌木堆成一座座绿色的小山,雪白的花儿一直开到了天边。夹竹桃旋转的花瓣像无数个小电风扇,透着凉意。绿白相间的夹竹桃花丛中偶尔露出几朵桃红,让人似乎回到了春天。街上到处都能闻见大叶女贞的芳香,这香味又像是洒在闷热空气中的一撮儿佐料,一经这盛夏前肆虐的高温熏蒸,愈发浓烈。月季花娇嫩的花瓣在这初夏的热浪中更显妩媚,那闪着钻色荧光的紫红,那恰到好处的丝滑,难以描摹。

城里的人们或许都在期待一场透彻的雨?

小草的朋友小晴在圈子里发言:“凉爽了一日,等待一场淋漓尽致的雨。这雨说来就来了,一点一滴,如同扑簌而来的眼泪……”

谁知道小晴在哪遇见的雨,燕子笑着说她那边没有下。

梅子也吃惊地说没下啊!

小草则偷偷笑着说自己都等了一天了。

小晴又解释说从外面回来感觉只滴了几滴,月亮还在云里。

看来大家都在期待这场天气预报中所称的大雨。

这时,一向以冷静著称的磊笑呵呵地冒了个泡,说这时候不需要雨呀!

小草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了风儿的回复:是呀!正是麦收时节!

琴紧跟着幽幽地说:割麦遇到阴天,愁人。

这时小草猛然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烧到了耳跟儿。她摸摸自己的脸,一个人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眼前是农人们一张张因天气不好无法收割晾晒而忧愁的脸,是圈里朋友们因替家里的庄稼担心而紧紧锁在一起的眉。

小晴比小草反应快,马上发出一段文字:上周出去玩,见收割机在收麦,见地上晒着麦,还以为收完了。我是农民的孩子,却对时节没什么概念,突然感觉自己……

小草尽管内心翻江倒海,却只能红着脸划出两个字:惭愧。

小草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或者是冷漠。岁月真是无情,无论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么?

次日,那场酝酿了几天的大雨还是如约而至了。小草在教研室里呆望着窗外的天。大雨如无数条细密的银鞭,喷着白雾,呼啸着从西向东急速地横扫过来,像是要把地上的一切带走。小草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贪图一时凉快而期盼龙王播下这场雨。好像这雨是因了小草内心深处的期盼而来得更早、更猛、更持久。

雨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小草的心情也如这雨天,由晴转阴,说不出的懊悔。她想起了三伯,想起了狗儿,想起了躺在新鲜的麦秸草上听布谷鸟叫唤的黎明。

天终于放晴了。傍晚,城郊笼罩在一片玫瑰色的霞光中。与爱人散步时,小草特意去看了看那片被高层建筑包围着的麦田。一股熟悉的味道袭来,是等待收割的麦子散发出来的收获的气息,夹杂着浓重的麦草发酵的霉味儿。

麦子焦黄,已熟透了。可经雨水浸泡过的地里又湿又软,收割机怕是一时进不去了。更糟的是,还有几垅麦子全部匍匐在地,像大海里的浪谷,被凝固在那里,再也直不起腰身。

城郊的水泥路上,人们在收拾白天晾晒的麦子。不知那些在家里捂了几天无法晾晒的麦子,会不会受到影响。

黎明时分,窗外突然传来布谷鸟的呼唤:

布谷布谷!割麦种谷!

鸡蛋黄杏儿熟不熟?

是狗儿在问,还是自己在问?抑或是梦幻?小草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她定了定神,一扑楞从床上跃起,决定邀一家人驱车回老家。

院子里,鸡蛋黄杏落了一地,树梢还有几只红灯笼似的杏儿,在绿叶中晃动。

小草泪眼朦胧。她找来铁锹,在西墙根挖了一只坑,葬下这些失落一地的鸡蛋黄杏。

回来住么?

嗯。回来住。

小草想着心思,机械地回答着邻居大娘婶子们的问候。

作者简介:安安,省作协会员,高级检察官,著有散文集《推窗时有蝶飞来》和纪实作品《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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