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者:自洽)

昏暗的夜,几缕灯光从残破的门洞里透进里屋。老杨卧在床上,静静地听着门外饭桌上的声音。窗外,几颗星忽明忽暗地闪着,他想起了孩子们偎在自己身旁,嚷求他讲鬼怪的情景。

虽然孩子不说,但他也觉出自己的老了,渐渐不听使唤的腿,耳朵也常听不到东西,更可气的是那双曾让他自豪的手,时常不自觉地抖。

他曾是村里有名的搓绳好手。糙而杂的麻子,经他那双簸箕般的大手,乖顺地收拢,扭紧,厮缠,像热恋中的人,从虎口处延伸出一条细密漂亮的长绳出来。

他还记得第一次给姑娘扎辫的情景。桥洞下,姑娘背过身去,一头青丝柔顺地洒落下来,皂角的芳香沁人心脾。他的手小心翼翼地穿过长发,分出等份的三缕,缓缓捋下。姑娘紫涨着脸,搓弄手心的红绳。他记得他出嫁时的发髻,那华美的造型,精巧的盘叠让他看出了神,他忽然没了心思跟同伴去闹洞房,心底莫名地失落起来。

许多年后当他成婚,他才明白那娇羞的意味和那失落的因由,而眼前人的头发一直不愿留长。成婚,生子,每天的日头从东边的杨树梢升起,在西边的河滩落下;下地,收工,星斗漫天与妻儿同归。渐渐的,他将自己保有的感情都给了她们,在最困难的时候,采掘榆钱片和甘草根,省下棒子面和红薯粥。再难他都没怕过,哪怕独自一人钻乱坟岗捉知了猴,幽蓝的鬼火围着他,他依然笃定地摸遍一颗颗树皮。

日子好起来了,他渐渐觉得怕了。妻子的病竟如何都治不好,看着那原本有光泽的脸消瘦灰暗下去,露出褶皱,他不知怎的也时常看看镜中的自己,那额上分明加深的纹路让他慌乱。妻子是在凌晨时分走的,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离去时的样子,因呼吸急促而变形的尖尖的嘴角,他忽然觉得有些滑稽,像是公鸡的嘴似的。当妻子的手终于松软,他松了口气,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与他困觉,吵架,依偎的人还是走了,很快将被埋下,化作几团幽火。他惶惑却又释然,于是忽有所悟,不禁悲戚开来。

很少有人再买他的麻绳了,机器绞的又好看又耐用。外出打工的孩子说不上有出息,但也不用他卖麻绳来贴补。孩子们成了家,现在他要听他们的了,有些想法堵在喉咙,生疼也要忍下,他明白孩子的难处。

现在他得了重病,几乎下不了床,儿子请来麻婆说是妻子来找他。他寻思也对,最近他的确梦到很多次妻子,但似乎都是过去困觉吵架的事,他觉得很甜蜜,不觉得是怨恨。

小儿子屋里的烛光忽然熄灭,传来了叹气声,他听到了儿媳妇的埋怨和儿子的为难。孙子的学费筹措不起,而自己又得了不治之症。他听着,难过地哽咽着,终不忍哭出声来。他只怨恨自己没给孩子置下好的家业,全是自己的拖累。他从枕下取出一条细绳,那是他在姑娘出嫁那天编的,夹了红布条,为此他拆搓了很多次,直到他觉得再无可挑剔,本打算给她,可是再没机会了……

第二天侵早,老杨家门前聚集了很多人。我在河对岸看着,听见邻人窃窃私语。

“老杨上吊死了,你知道嘛,拿的自己搓的红绳子!”“太吓人了,舌头伸出来没有?”“不知道呢,哪敢去看!”“你们不懂,老杨知道自己得了治不好的病,为了不给孩子添麻烦……”

一阵唏嘘。

我远远地望着,见人进人出,想象着电视剧里吊死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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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逸之风,栖彼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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