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柠 | 往事:实存驾到,带着第二性
战后日本文学中,有这样一类小说:如果不看故事中的人名、地名和构成故事背景的特定历史事件,你会以为简直就是西方小说。那种叙述方式、人物的内心独白和心理描写,都相当“脱日本”。典型者如村上春树的小说,连情节构成的“佐料”,都是一水儿的鸡尾酒、爵士乐和好莱坞电影,以至于读英文版甚至比读日文版更自然,更舒服——反正都带着黄油味。可若是追根溯源的话,村上其实是后来者。在村上踏上创作道路之前,这种洋范儿的类型小说,便已然确立,并广泛存在了。
文学艺术有时像极了生殖活动,有受体,必有授体。日本现代文学备受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从波德莱尔、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卡夫卡、加缪,积蕴深厚。从战前到战后,不止两代作家,写出了一大波存在主义味道十足的文本,从埴谷雄高、野间宏、武田泰淳、堀田善卫,到椎名麟三、安部公房、大江健三郎、开高健,不一而足。这种影响,在六十年代中期,达到顶点,其标志就是萨特访日。
1966年9月20日,萨特与波伏娃到达庆应义塾三田校区时,学生们举着“反对越南战争”的标语牌迎接(作者提供)
受庆应义塾大学和京都人文书院的联合邀请,1966年9月18日,法国哲学家、存在主义大师让-保罗·萨特与他的终生伴侣、文学和思想的同志西蒙娜·德·波伏娃一道,抵达东京羽田国际机场,开始了为期近一个月的东洋学术访问。日本小报川柳道:“实存驾到,带着第二性”(実存が第二の性を連れてくれる。日文中,存在主义写成“实存主义”,《第二性》是波伏娃的代表作)。
萨特代表作《呕吐》的日译新版
很少有西方思想家像萨特那样,受到日本知识界如此持续的关注与阅读,也许有一比者,只有中国的鲁迅。早在战时的1940年,诗人堀口大学就在《中央公论》杂志上译介过萨特的短篇小说《墙》(Le Mur),但反响寥寥。或许正是战争,使日人重新发现了这位法兰西思想家,诸如“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人是自由的”和“选择即代价”“他人即地狱”等思想,在战后初期,“保(守)革(新)”尖锐对立的意识形态张力下,引发了强烈共鸣,日本成了世界上阅读萨特的书和萨特研究本最多的国家,知识左翼们甚至觉得自个与巴黎拉丁区的知识人一样,是在实时阅读萨特和存在主义。作家开高健如此回忆,在“终战”不久,最初遭遇萨特的代表作、长篇小说《呕吐》时的情景:
访日中的萨特与波伏娃(作者提供)
只消对日本战后出版史稍加盘点,也难怪知识人会有这种“实时阅读”的“错觉”:1950年,位于京都的自由主义出版重镇人文书院,以预付65万日元的高昂价格,从巴黎的伽利玛出版社引进版权,开始刊行日文版《萨特全集》,译者清一色为一流的法文学者和左翼知识人。煌煌39卷,历时近二十年。先于萨特的祖国法国,日本成为第一个出版萨特全集的国度。据统计,至1966年秋,萨特访日的时点,《萨特全集》共发行了170万部,如加上全集之外,由其它社零散刊行的萨著,总发行量当不下于200万部,堪称战后日本知识界空前绝后的景观。在这种由出版和媒体联手酿造的时代氛围中,萨特伉俪踏上了访日之旅,空气之炙热可想而知。
日译版萨特《存在与虚无》(人文书院,1956年版)
二人在东京和京都做了三场公开演讲,与日本思想家、文学家和知识界领袖举办了多场对谈(一对一)、鼎谈(三人谈)和座谈(多人谈),其内容均刊发于1966年10至12月号的主要论坛志上,如《世界》《文艺》和《三田评论》等。萨特与波伏娃多数场合在一起,但也有被“拆散”的时候,波伏娃作为女权运动最重要的理论家和实践者,单独受到一些女性团体的邀请,或被安排与女作家对话。可以说,这对二十世纪最著名的伉俪,在访日期间所有公式、非公式行程,包括种种花絮,统统变成了日本报纸和周刊志的报道,《朝日新闻》《每日新闻》等自由主义大报和NHK更是不惜派遣名记者,实时追踪报道。
萨特与加藤周一、《呕吐》日译者白井浩司的鼎谈会“西欧与日本”
如10月14日,萨特与曾经留法的思想家加藤周一和法文学者、《呕吐》日译者白井浩司的一场鼎谈,便由NHK做了实况直播。鼎谈开场,白井问萨特对日本的第一印象。萨特直言,自己“几乎感觉不到异国情绪”:“就是说,一般旅行者会与外国形成的那种关系——在并不理解那个国家的情况下回国,然后开始大谈特谈那个国家的神秘性,如此关系,在我的身上,并不成立”;连“最初感到有些不可思,那些用汉字书写的看板” “后来也都消失了似的,我现在觉不出丁点违和感”。接着,他强调了不同国度知识分子之间相互理解的可能与重要性:
参观广岛核爆遗址的萨特与波伏娃
除了两京(东京和京都),萨特伉俪还访问了箱根、大阪、神户、奈良、志摩、高野山、福冈、别府、长崎和广岛。当时尚未剃度、还是世俗女流作家的濑户内晴美,在她的随笔中写道:“波伏娃真的好美呀。”应该说,濑户内的女性直觉,并非个别。在很多场合,波伏娃风头甚健,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女权主义者的落拓不羁,仿佛要颠覆“第二性”似的。而萨特,有时候则显得有些落寞,蔫蔫儿的,透出“存在主义”式的不合群。
日人不承想,萨特居然喜欢活火山。一行乘船在别府上陆后,他说想看阿苏山。到了阿苏山的喷火口,哲学家再次被记者问及“日本印象”。萨特说:“我们遭遇了台风,也见识了歌舞伎和能乐,还有地震。甚至经历了交通事故,没见过的只有共产党和富士山。而富士山早晚会喷火……”所谓“交通事故”,是指10月4日,从大阪道顿堀向神户移动途中,伉俪所乘的出租车与其它车辆发生刮蹭,幸好人车均无碍,有惊无险。彼时,萨特的视力还算好,他还注意到事故发生的瞬间,出租车计价表的指数是“2400元”。
笔者所藏日文版《与萨特的对话》(人文书院,1967年6月初版)
存在主义大师毫不掩饰对谷崎润一郎的偏爱,特别是谷崎的感官系作品。惜乎谷崎已在前一年离世,萨特与松子夫人做了一次对谈。他也拜谒了谷崎墓,但他似乎讨厌墓碑上镌刻的“寂”字。
在法国哲学家中,萨特是出名的美食家。但他不喜欢生鱼刺身,爱吃烤牛肥肠和炸猪排,酷爱日产“老三”(Suntory Old)威士忌,但酒量似乎有限,在京都著名的和式旅馆“俵屋”喝醉过一次。往往结束一天浓密的活动,晚间回到酒店后,还白嘴与“第二性”对酌。“老三”的酒瓶是达摩造型,大肚能容,“实存”哪里晓得厉害?结果,每每夜阑更深,在酒店套房里上演“呕吐”的活剧。
朝吹登水子《与萨特、波伏娃在一起的二十八天·日本》(同朋社,1995年6月初版)
值得一提的是,萨特伉俪访日期间,全程陪同者是以翻译法兰索瓦·萨冈作品而名世的女翻译家朝吹登水子。1995年,她出版了《与萨特、波伏娃在一起的二十八天·日本》一书,风靡一时,早已绝版,书中没少抖“实存”和“第二性”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