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一般意义上的绵延 | 西东合集

陈圣生 译

  我们最有把握最了然于心的存在就是我们自己的存在。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我们对其他任何东西的见解都可能被认为是外在的或者肤浅的,而对我们自身的看法却是内在的、深刻的。那么,我们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呢?在这种受到优待的情况下,“存在”一词的精确含义又是什么呢?先让我们简单地回顾—下本人以前—部著作的结论吧:
  我首先认为自己会从一种状态转移到另—种状态。我一会儿觉得热,—会儿觉得冷,—会儿高兴,一会儿悲伤,时而工作,时而无所事事,时而观看四周,时而若有所思。感觉,情感,欲望,表现,所有这些变动不居的情态都分享我的存在,并使我的存在有声有色。说自己变化无常还是太轻描淡写了一些;应该说这变化之激烈,开头连自己都难以相信。
  我实际上在说我的每一状态似乎都自成一体。我的确认为自己处于变化之中,不过这变化在我看来寄存于从一个状态到随后另一个状态的转移之中:如果将每一状态分别看待,我倾向于认为它自始至终就是那样,一无所变。然而,稍加注意,我就发现,没有一种情感,一种表现,一种欲望,不是瞬息万变的;如果有某种心态可以停止变化,那么它的绵延就要淤塞不流了。就以最稳定的内心状态,即对一个不动的外界物象的视觉来说吧,这物象处于恒常不易的状态,我亦停留于同一角落,从同一角度,在同一光线下,固定地看着它;我此刻所见到的它还是不同于刚才的那一视像,尽管这仅仅因为它在一霎那间老化了一些。我的记忆却惯于将业已消逝的东西塞进现在。我的心态随着时间之旅还在不断地膨胀,因为它把绵延都收集起来,那就像在雪地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像感觉、情感、欲望之类更深奥的内在状态,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定它们的情况也是如此;它们不像简单的视觉那样会对应于外界不变的物象。但是,为了方便起见,我们不必去留意这种无休无止的变化;只有当这种变化显著到足以耸动我们的视听,唤起我们躯体的反应,我们才会去注意它。此时此刻,我们不难发现世态人生的无常。其实,人们从不停止演变,状态原本是演变的过程。
  可以这么说,从某一状态到另一状态的转变与同一状态的持续,彼此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所保持的“同一状态”若是有出人意表的变化,那么从某一状态到另一状态的转变,则更加令人难以想象地与同一状态的持续相似;转变的过程是连续不断的。然而,正因为我们对每一心理状态的不断变化熟视无睹,所以,当变化之大让人非注意不可时,我们除了揣度在前一状态结束之处已经拼接上新的状态之外,就没有什么其他话可说了。我们会设想这一新状态又是不变地停留在那里。情况就这样无限循环下去。因此,我们的心理上的生命表面上看起来是不连续的,原因在于我们对它的注意是经过一系列不连续的作用产生的:本来那里只有平缓的坡道,由于沿着间断性的注意力作用的路线前行,我们却以为自己在阶梯上拾级而下。不错,在我们心理生命中笼罩着莫测的风云,尽管无数的事件是接踵而来的,却似乎每一事件都是空前绝后的。可是,那些事件的非连续性仍是在连续性的背景上绘画出来的,分开各桩事件的间隔就来自背景,它们如同交响乐中点缀的大鼓敲击声。我们之所以注意这些鼓声,是因为它们更为引人关注;但每一鼓声都是由我们整个心理存在的流动带出的。每一鼓声都不过是一条移动带上最明亮的闪光点,这条移动带包含着我们所有的感觉、思虑、愿望,还有我们在特定时刻的全部存在。整条的移动带事实上构成了我们的状态。人们会说这样定义的“状态”不是什么清晰可辨的质素。事实就是如此,状态相互连贯于不尽的长流之中。
  但是,我们的注意力却将这些状态加以人为的区分,因此接下来又不得不以人为的联系方法将它们串接起来。于是,我们设想了一形的、不动心的、无变化的“自我”,并把被视为独立个体的种种心理状态贯穿于“自我”上。原本是色调斑斓、相互叠加的流动性,我们的注意力却把它们当作界限分明的,也就是说实实在在的各种色彩,它们互相串联着,就像项链上五颜六色的珠子:于是,还不得不假设有一条实实在在的线将这些珠子联结在一起。这无色的基质只是不断地被罩盖上去的东西所着色,由于其本身的不确定性,它对于我们来说似乎并不存在。相对而言,我们仅仅看到那些着色的东西,即各种心理状态。实际上,那“基质”不是实有的;它在我们的意识中只是一种符号,可以不断提醒我们:我们的注意力人为地将原本连续不断地展开的事物分为一个又一个的状态,然后又将它们串接在一起。假如我们的存在由彼此分离的状态组成的,而无动于衷的“自我”要在其中扮演撮合的角色,那么,对我们来说,当然就不存在什么绵延。因为不发生变化的自我无所谓延续的问题,不为下一个状态所取代的始终如一的心理状态,更是延续不下去。由此看来,把这些状态一个接一个地排列在支撑着它们的“自我”上面,真是徒费心机:串接在某一固定物上面的这些固定物绝不会构成流动的绵延。事实上,用这样办法取得的结果只是内在生命的人工模仿物,是一种静态的取代品;正因为人们以此抹掉了实在的时间,这种取代品可以更好地迎合逻辑和语言的要求。至于那些隐藏在它们的符号之下展开的心理生命,人们却是不难看出时间才是它们的基质。
  况且,没有其他的质料比它更耐久,更实在。因为,我们的绵延并不是一个瞬间取代另一个瞬间;若是这样,除了现在就决不会再有其他什么了:没有延伸到当前的过去,没有进化,也就没有具体的绵延。绵延是过去的连续进程,它咬住将来而前进,而膨胀扩大。既然过去在不断的增长,它也就在无限期地保存下去。正如我们试图证明过的那样,记忆不是将某些回忆编排后放进抽屉或登记在簿册上的能力。记忆里没有簿册,没有抽屉;确切地说,这里甚至没有能力,因为能力总是在必要或可能时产生间断作用的,而层层叠叠的过去的累积是将一切时刻含括于内的。事实上,过去是在自动地自我保存。从总体上说,过去可能每时每刻都追随着我们:从我们最早的孩提时候开始,我们所感所思所愿,仍都存在着;它们紧紧地依傍着即将加入其中的现在又叩响装模作样要拒之在外的意识之门。大脑的机制正是在于将几乎整个的过去压抑到无意识,而允许进入意识门槛的只有那些足以阐明现实的情势或有助于酝酿中的行动的信息。总之,意识所着眼的是有用之功;充其量只让一些多余的回忆通过半开的意识之门潜入。这些无意识的信使的潜入告诉我们在我们的后面拖带着多少我们所不知的事物。不过,我们即使对此没有清晰的概念,我们还是会模糊地感觉到过去依然留在目前。如果我们不是出生以来的历史的凝聚体,我们究竟又是什么呢?我们的性格又作何解释呢?我们的历史甚至要从出生以前算起,因为我们带有出生以前的气质。也许我们只利用了我们的过去的一小部分来思考;但是,在我们渴求、发愿和行动之时,却是动用了我们过去的全部,包括我们先天的性向。这就是说,我们的过去会以它的驱动力量和造成趋势的形式,整体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尽管呈现于我们的意识中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过去的留存致使意识不可能第二次经历同一状态。任凭环境多么相同也不行,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人已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因为环境与人的际会都发生在这个人的历史的全新时刻。我们的人格无时不在变迁无时不随着经验的积累而重新塑造。所谓人格的变迁就是每一状态尽管表面上还是原来那样,但其深处与时俱变,无法重复。所以我们的绵延是不可逆转的。我们不可能回头再过哪怕一星半点以前的绵延,因为,如果能够这样的话,我们首先要废弃它所留下的一切回忆;可是,即使我们能够将那回忆从我们的知性中抹掉,也无法从我们的意志中消除。
  我们的人格就是这样不停地萌生、成长和走向圆熟。人格每个时刻都在更新,即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加入新事物。说得更透彻点:岂止是新事物,而且是不可预料的事物。我目前的状态大概可以用我原有的气质和刚刚影响过我的东西来解释。我找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因素有助于分析我的人格了。不过,就是有超人的智慧也不可能预见像人格这样的单一而不可分割的形式,它赋予那些完全抽象的因素以具体的组织。因为,所谓预见就是将自己过去所察觉的东西投射于将来,或者将已经察觉的种种因素换个顺序重新组合,以此设想后来的情景。但是从未感知过的,又是单一的东西,必定是不可预料的。作为我们历史长河的某一瞬间而出现的某种状态京就是如此:它是单一的,以前不可能感知过,因为在它的不可分割的整体中集聚了所有感知过的东西,还有现在添加上去的东西。这是一丝不差的原创的历史中的原创的瞬间。
  已经完成的肖像可以用模特的容颜、艺术家的气质以及调色板上的颜料来解释;但是,即使知道所有这些因素,仍是没有人,包括艺术家自己能够准确地预见未来的肖像会是怎样的,因为如能这样预见,无异于未下笔作画之前肖像就已经画成了,这当然是不攻自破的谬论。我们生活中的每一瞬间也都是这样,我们自己就是生活的艺人;每一瞬间,每个人,都是一种创造。我们的每一状态,既然依照上面所说的都是一种新形式,它从我们这里出现的那一刹那,便在改变我们的个人,情况如同画家的才能是在他的创作的影响下形成或扭曲(总之是变易)的。因此,有理由说:我们是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但必须加上一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自己手中的产物,我们不断地创造自己。而且,这种自我创造会随着人们更加合理地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日趋完善。因为,合理性在这里的作用不同于在几何学上的运作;在几何学那一方面,前提都是一次性设定的非人格之物,不随着时间变化,因此只能推演出非人格的结论。而在这里,相同的道理会导致不同的人,或者不同瞬间的相同的人,做出内涵殊异的举动,尽管这些举动都是有合理性的。实际上,那不完全是相同的道理,因为它们不出于同一个人,也不出于同一瞬间。所以,人们不能像在几何学中那样从外面抽象地来运用这些道理也不能替别人解决人生向自己提出的那些问题;每人都必须为自己的利益着想从内部加以解决。不过对此我们不必深入探究。我们所要研讨的只是我们的意识赋予“存在”一词什么精确的含义。而我们发现对于自觉者而言,存在就是变化,变化就是成熟,成熟就是不断的自我创造。总体意义上的存在是否也应作如是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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