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火车
徐东,男,山东郓城人,现居深圳。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有个叫颜色的人是上帝》,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旧爱与回忆》《欢乐颂》等。
我八十六岁啦,他经常给问他岁数的人说,我八十六岁啦。可他要是想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八十六岁了,记没记错,他还得想一阵子。院子外面是街路,如果有走过的人,他需要费点儿眼神,费点儿眼神也不一定能看清楚从街路上走过的到底是谁。
他生活了一辈子的那个村庄不大,不过五六十户人家。村子里的人,除了那些孙子辈他认不全外,基本上所有的人他都认得。他认得的人,也都很尊敬他,在经过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太忙,会给他打个招呼。老爷爷晒暖儿哪?大爷爷挪到树影底下吧,凉快!他的耳朵听不太清楚了,可还是张开嘴啊啊地应着,露出几颗活活裸裸的牙齿。牙老早就缺了,剩下的几颗也不大中用了,吃东西硬的是不行了。
要是街路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走过,他会想起住事。他经常想年轻的时候,六十岁的档儿他还算年轻呢。那时候他的力气仍然很大,当时在生产队里,年轻的小伙子们听说他力气大,便选出来一个跟他比试搬石滚,二三百斤的石滚,他还能抱起来呢。抱了起来,却说自己老了,要是放在前二三十年前,他的劲儿更大。那时他一夜可以砍七亩高粱,一天可以锄八亩地,一顿饭可以喝一桶面条,一桶面条有十几碗呢!
他还会想起老伴儿。在椅子上打盹,太阳那么亮地照着,他竟然也能做梦。他梦到老伴儿向他招手,跟他说话,让他跟着她走。在梦里他还清楚自己活着,老伴儿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用梦话来打破老伴儿不现实的梦想。他说,我也想跟你去啊,可是我还活着,我还能活几年哩。我还要看着我的孙子娶媳妇,你别招手了,你招手我也不跟你去。他让自己醒来,他可不想就这样做着梦死去,还得活呢。可是他醒来了,那颗苍老的心又生出难受的情绪,有点儿后悔醒了。他想,为啥不跟她去了呢,跟她去多好啊!
叹息时他发出长长的“唉”声。抬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在眼里是一个火球。他咂摸咂摸被阳光晒干的嘴唇。对于他而言,几乎停滞的时空让他有点儿郁闷。他想唱戏,于是他就唱了: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他的声音不大,嗓音沙哑,却也有些抑扬顿挫的味儿。他也不太听得清楚自己的唱,当意识到时,便又放大了嗓门儿:又战了七天并七夜啊,罗成清茶无点唇,无点唇哎呀噢,噢唉……
吃晚饭时,儿媳妇想扶他,他不让。他的手里有一根棍子,那根棍子是老伴去世以后才开始拄的。三年了,棍子的把手磨得光溜溜的。老伴儿去世那天他没有掉眼泪,他的眼泪好像蛰伏在生命的深处,一下子泛不上来,直到老伴被埋了数日后泪才落下来。他吃不下饭,也没有心思吃,想什么呢?他不清楚想了些什么。
晚饭是面条儿,他喜欢吃面条。面条浇着葱花鸡蛋,脆生生的,筋道道的,用牙花子就可以嚼得动。他不需要嚼得太碎,年轻时养成的习惯,面条儿一入口,舌头搅拌一下,分泌出一些香甜的唾液就咽下去了。他吃饭总是很香,这让孙子想到爷爷常讲的一九五八年吃糠咽菜的困难日子,不过,那日子对于孙子来说太遥远了。
咽着面条儿,一会儿就把面吃完了,有眼色的孙子对他说,爷爷,我给你加点。孙子知道爷爷虽然吃得快,但也就只能吃一碗。每一次要给爷爷加时,爷爷就会把碗揽在怀里,怕他加。孙子是想让爷爷多吃的,他小时候爷爷很疼爱他。他说,爷爷,我不给你加面了,给你加点汤,多喝点汤好。爷爷同意了。吃过饭,孙子把爷爷扶到房子里去安歇。爷爷不需要他扶,以前也说过多少次了,但他还是要扶着爷爷,他喜欢用手牵着爷爷的那双粗大的手。星期天他从县中学里回来的时便会牵着爷爷的手,把他领到太阳地里,蹲在爷爷面前,和他说话。有时不说话,他也蹲在爷爷的面前,看着爷爷笑。那时候,他的爷爷也是微笑着的,因为他的孝顺孙子就在他眼前啊。
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轮流在两个儿子的家里生活,一个儿子一个月。他的大儿和三儿在农村,二儿子在县公安局里上班。二儿子没法儿照顾他,但是也会按月给他送来些钱,穿的用的以及营养品。他的大儿子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结婚了,又都有了儿子,他们的儿子管他叫老爷爷。他喜欢那些活崩乱跳的孩子,给他们拿饼干和糖果吃,看着他们在街路上玩耍调皮。有时他看着看着就会想自己小时候,他小时候是哪朝哪代了呢?他的印象中没有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只是那么想一下,只是那么想一下,便又会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
他关注眼前的时间,没有人陪的时候他会从地上摸起一根草,一块石子儿,用他粗大的手指细细摸着,用他不太管用的眼瞧瞧它们的模样。有时候实在是坐不住了,他就会离开椅子拄上棍子去走路。他想走到集上去,但是儿子们在三年前就不给他这个权力了,怕他在赶集的路上摔倒了,或者是迷了路。他在心里感到十分可笑,都走了一辈子的路了,他怎么会摔倒呢?他更不会迷路,那个集市他都赶了一辈子了,他闭着眼睛也能摸去摸回。尽管他在心里不服老,但是儿子们认为他老了,他就得装成老了的样儿,让他们安心。
从家前走到家后,他有时也会到田地里麦场上去看看,那儿曾经是他的战场,他俘获了多少小麦、玉米和大豆啊!他把那些庄稼纳到心中来想象,想象那些庄稼以及乡村生活的一年四季,想象几十年来连续不断的劳动。难道说只是岁月让人变老么?是岁月中那些他用生命和汗水浸泡过的庄稼,和实实在在的生活让他变老了。人人都会在经历了一些事物以后变老,从泥土里来回到泥土中去。他也到坟地里去看,地里有许多坟,那是村子里老去的人们。有的还没有他年纪大就没了,他却还活着,这让他有些骄傲有些快活。他心想,真能,活过了他们,真是能。
村子里还有一个比他岁数大的老人,有时他们会在一起晒太阳,有时候他干脆去找他。他想跟他说话,说他们那个年纪所说的话。那个老人比他大二岁,八十九岁了,他准备好了随时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这样跟他说,他就劝他,让他好好地活着,说只要他活着就是年轻人的福份啊。他们在一起说话时还会想到和他们差不多大的老人还都有谁活着,自己本村的,附近村庄的,盘点一番,分析他们的身体状况,家里的年轻一辈孝不孝顺。如果听到谁谁去世的消息,他们就会沉默一会儿,似乎那沉默的片刻,是为了在自己生命中记住某某去世了这个现实。
人老了,越来越相信灵魂的存在,当他在坟地里伫立时,他希望那些消失的人能从泥土里钻出来,与他握握手,说上两句。他想知道他们在地下在泥土中生活得啥样,他对那泥土中的生活有些怕意,对于死后的生活,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
过了年他就八十七岁了。
天冷了,北风有时候会从下午刮起来,一直刮到晚上。北风把树上的叶子早就吹下来了,也把地里的草吹黄了。他的重孙子们拿了火柴去点那些枯了的草,草噼噼叭叭地燃烧,烧出一片灰黑的地面。河里结了薄薄的冰,整个儿村庄显得非常安静,孩子们去河里面捞冰块玩,他们发出的欢笑声也很静。整个儿田野都种上了冬小麦,小麦青幽幽的,长势十分喜人。过了春节,上了化肥,它们就会疯长,长高,结穗儿,饱满,变成金黄,等着庄户人收获。年轻时候他能十多天不睡觉呢,为了抢收抢种。后来他终于睡了,睡在了新翻起来的坷垃地里面,他也不觉着硌。
头上戴着火车头的帽子,那顶帽子是二儿子从部队转业回县里时给他的。是顶带棕黑色毛边儿的帽子。给他时是半新的,现在那顶帽子他戴了少说也得有十年了。十年的风雪吹白了那顶帽子。二儿子前年给他买了顶新帽子,是皮的,他戴不惯。他偏爱那顶旧帽子,虽说帽里子染上了他的发油,有厚厚的一层,可也正是散发出的那种味道,使他安心,让他舒服。他只喜欢穿粗布的宽大的棉袄棉裤,有半新的二儿子穿不过来的毛裤毛衣,他觉着不暖和,穿在身上,贴着身子也不舒服。主要是习惯了自己中意的衣服,换个样儿,他觉得不美气。那宽大的棉袄没有扣子,他不需要扣子,他只要把袄裹起来就挡住了瘦瘦的松皮露骨的胸脯,然后再用一根一米多长的布腰带缠上两匝,用力一杀,打个活扣就行了。如果天气冷,他会用两个小细绳系上裤腿,有时候他弯腰不方便,就由儿子或者是孙子代劳。儿子给他扎腰带的时候他总是说,用力。用力扎紧了腰,他才有力气走路。
在冬天他从来不恋窝子,怕恋窝子恋得手脚不灵便了,起不来了。他是一个清醒的老头儿,一辈子不抽烟,喜欢喝点酒,从不多喝。有时他比儿子起得还要早。早几年,他早早起来还会去拾夜里被风吹落的树枝当柴火,背了背箕去拾牛马的粪当肥料。现在他不拾了,儿子儿媳不让他拾,不让他干任何活计,只是让他闲着。要是他不想闲着,他们就跟他生气,说他那么大岁数了,再干活,村子里的人会笑话他们。只有孙子理解,说爷爷闲着没事儿,干点力所能及的活有利于健康。孙子的话不管用,对于儿子儿媳来说,他们在村子里的面子很重要。
出了门,他去看门外的树林子。那些树是他早年种下的,现在已经成材了,对于三个儿子来说,那是一笔财富。最近几年,他也种了几棵树,在三儿子家里的水井旁边,在门前的河沿上。种树很简单,村庄的阴凉地里总会有一些槐树榆树的苗儿,它们是被风吹落在泥土地的槐树和榆树的种子,种子抓着泥土的缝纫进入到泥土中,喝了秋天的雨,冬天的雪,开春就从泥土里生长出来了。生长个一年两年,就变得有些粗壮了。它们不属于谁,谁移栽了,它们就属于谁。他把它们移栽了,就属于他,属于他的儿子了。
他看看天,伸伸手,试试手的灵便,然后用手摸摸腿,感觉一下腿的力气。他开始走路了,他试着不用拄棍子,事实上不用棍子也能走,只是觉着脚跟有点儿死板,像是木头似的,不够活泛了。他熟悉他的情况,理解脚和他一样,老了一些,但它还是可以信得过的。路上他遇到几个早起的人,早起的人骑着自行车或开着三轮车去集市上卖货。他们卖的是贩来的或是自己池塘里的莲藕,蘑菇窖里的蘑菇,大棚里的蔬菜。他看不清楚他们谁是谁,但是他们看得清楚他,那些年轻人都从心底佩服他,大声跟他说话,大爷起那么早啊!爷爷你锻炼啊,还真看不出你老人家还行哪!他点头,笑着,应着,嗯哪!如果遇到走路的愿意与他多聊几句,他就与他们多聊几句。人家说,大爷爷,今儿个是肖皮口集哩,去赶集吗?他问,你看我还能赶集吗?别人说,能,你老人家身子骨看上去硬朗着哩,咋不能哩?他很高兴,说,唉,我觉着我也能哩,俺家小三他不让我去啊!别人说,你是他爹啊,三叔还能挡了你的大驾?又说了两句,那人走了。
他很高兴,又走了一会儿,回家来了。他感觉精神头很好,想要去赶集了。他喜欢赶集。集上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东西。他有钱啊,可以买些东西给重孙子啊。他也想吃集市上的包子了,那猪肉粉条的,香喷喷,热呼呼的,很是好吃呢。他有钱,他的二儿子,他的孙子们,他的外甥外甥女给了他不少钱。那些钱都存在箱子底下了,还有一部分存在他的火车头的帽子里。虽然他不怎么花钱,可还是乐意把一些零钱带在身上。他有很久没有亲自花钱了,他想花钱。
集离村庄也不过七里地,七里地年轻时候十来分钟就走到了。他听说离集市不远的地方,近一年来还通了火车。想到火车,有些激动,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火车。听下东北的人说,火车很长,有几十个一溜排开的房子那么长,在两条钢线上跑,呜呜的,叫声比牛响亮多了。他曾经说,应该在死之前看看火车。他跟孙子说过这个想法,孙子答应过用地排车拉着他去看看。孙子答应过后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里上学了,下一次回家来没再和他提起看火车的事儿。
吃过早饭,他觉着行。早上试了手脚,不用棍子就可以走路,有了棍子一定可以走到集上去。他吃下了整整一个又松有软的馍,喝了一碗面汤,咽下一个咸鸭蛋。那馍和鸭蛋,加上他的想法变成力量,他对儿子说,小三,我听说咱这儿通了火车,今天我去转转。儿子说,爹,别跑远了啊!他说,嗯哪。
从饭桌上离开,他的心里真是激动和欢喜,像个孩子似的,他觉着自己变得聪明又灵活。他对儿子说了要出去转转,而且提到火车。儿子没有理解他话语中潜在的意思,他不要让他完全理解,却又给了他一个信息。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
回到房子里,从箱子底下拿出钱来,抽出了几张大点的票子,然后把帽子摘下来,与那些零碎钱放在一起。他走出了院门,来到了路上。他让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尽管可以走得快一点。他想应该保守一些走路,如果把力气一下子用完了,虽然走到了集市上,回不来了怎么办呢?他这两年可没试过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呢,他得小心些,讲究一点走路的策略。
走出村子,路面不太平整,前两天下过一场冬雨,路面曾经泥泞过,后来被太阳晒干了。他走在路上,把脚踏在平整的地面上,迈步时,腿抬得有点高远的意思,生怕被路上的坎坷绊住了。他的头和肩膀探向前方,由于背是驼的,腿又抬得老高,人还是显得有些向后仰。隔远些看,那走路的姿势,颇有些特别。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有超过他的年轻人问他,大爷爷,你干啥去啊?他不敢说去赶集,怕那人劝他回去,或者掉头回家去跟他的儿子报告。他缓下脚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我溜溜腿,我看我这腿还中。
走得有些热了,他便把裤腿上的绳子解开了。行走产生的一些小凉风钻进裤腿里,让他觉得既轻松,又惬意。他有点儿怕后面再有村子里的人走过来,这时再有人走过来,他说自己溜溜腿儿就有点儿让人信不过了。他加快了步伐,加快了步伐,他手中拄的棍子就有点儿派不上用场了。
终于走到了集市上。集市是个十字形街,大体可以分为南面和北面,南面是卖菜卖肉的,北面是卖杂货的地方。快过年了,有许多卖鞭炮,买卖春联和年画的。他听到鞭炮声,感觉不如以前的响。看到春联和年画,感觉不如住年的新鲜好看。他知道是自己的耳朵和眼神不太管用了,但他还是相信感觉。集上的人很多,一个挨一个,他在人群中有点儿担心别人会挤倒他,便把棍子用力捣在地面上,让它发出些声响,同时嘴里还发出“嘿嘿”声音。他以为棍子和他发出的声音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事实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儿能听得到他和他的棍子发出的声音呢。不过集市上的人的眼神要比他好多了,看到他弯腰驼背是个老人,他们便尽量地给他留足走路的空间。
他想买几挂炮仗,给老大家几挂,给老三家几挂。老二家就不用了,老二在城市里过年,自己会买。事实上老大和老三也会买,但他还是想要多买几挂。日子过好了,过年时辞旧迎新,多放几挂就多一些喜气。他让卖鞭炮的给他拿最响的,人家给他拿了,他说,要是不响我可回来找你啊!卖鞭炮的笑着说,中,大爷,要是不响你再来找我!接着他又来到了买杂货的摊点。花花绿绿的杂货,他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该买些什么。他想给重孙子买个玩具,但是他不清楚什么样的玩具重孙子们会喜欢。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都调皮贪玩。他把重孙子的情况跟摊主说了,摊主给他推荐了一把电动冲锋枪,一架飞机。都是塑料的。摊主给他演习冲锋枪,板动板机,冲锋枪发出哒哒的声音,但是他不太听得见。摊主是个聪明的妇女,她大声说,大爷,你重孙子一准喜欢哩,很响。他不相信,后来摊主把冲锋枪放到他耳朵边扳响了,他这才相信了。他说,飞机会飞么?摊主笑着说,大爷,会飞的你买得起吗?会飞的飞机在北京哩,咱这小地方哪里有啊。他说,啊?摊主见他没听见,便也不强调自己的说法,提高声音建议他说,大爷,你两个孙子最好买一样的东西,一人一个,省得挑捡闹矛盾,大过年的,便宜给你啊,二十一块。他这次听清了,觉着摊主的建议有道理,但是他还是觉着贵了。他说,十二块,十二块两个,我买了。摊主大声说,大爷,十二块我赔本哩,卖不成。他摸着枪,觉着给人家十二块要两个有点儿少了,便说,再给你加两块,不能再多了。摊主说,大爷,你真会讲价钱,这样吧,十八,一分也不能少了。他用十八块钱买了两个冲锋枪。摊主用一个方便袋,盛好了给他。他把枪和鞭炮拎在一个手中,心里有些高兴。他有两年多没买过东西了,高兴,觉着活着有意思。
找到了买吃食的地方,他想起以前赶集时,那时孙子还在上小学。他总是给孙子捎几个烧饼。想一想自己吃不动烧饼,孙子们也都大了,他有些失落。烧饼带着焦黄的火烤的麦香味儿,堪是贴心。他想到重孙子,还是掏了钱,买了六个。他觉着手中的东西有些沉重了,走了那么多路,也有些饿。他想吃包子,便在包子铺里买了一块钱的包子。买了四个,他吃了一个,很香很美,又吃了一个,第三个,他想了想,觉着吃不下了,便把包子用纸包好了,放在盛烧饼的地方。他向卖包子的打听路,师傅,火车离这儿远不远?师傅说,不远,一直走,拐两个弯就到。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没有见过火车哩,要见见火车去。师傅说,老大爷,火车现在怕见不成了,得下午五点才过。他说,啥?师傅又重复了一次,他还是没有听得清楚,但没有再听下去就走了。
又问了两个人,他终于来到了铁道上。铁道高出地面许多,他向上爬的时候颇费了些力气。那时天已经是正午了,太阳很亮,射出很热的光。走了许多路,又拎着东西,他感到浑身发热,便把东西放在地上,松开了腰带,让空气钻进棉袄里。他看到了铁道,两条钢铁并排放在横着的水泥条子上,水泥条子下面是石头子儿。他摸了摸铁轨,用手捡起一块石头敲敲铁轨。听不到声音,但他感觉铁轨发出了声音。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火车的路。他想,火车是怎么走在上面的呢?这么细的两条铁条,火车会不会摔下来呢?
他小心地坐在了空地里,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把东西放在地上,摘下了帽子,他检查还剩下多少钱。他看不太清楚钞票的图案,但是能摸出钱是多少面值。他的儿媳妇怕小孩子偷拿走他的钱,曾经提议过由她来保管着,他没有同意。虽然他花钱的机会不多,但有些钱在身上他还是有一种安全感,有些活着的证明和底气。有时他半夜里醒来时,果真会以为自己死了呢。他以为是在阴间里,因为夜里看不到一丝光亮。这时他便去摸床头的箱子,从箱子底下摸到那卷钱。钱系着皮筋,扯开皮筋,破开钱,一张张地摸在手中,从口中沾点唾沫,点上一遍两遍,渐渐他觉着自己没有死,活得好好的。于是他高兴,把钱重新卷起来,放到箱底,又摸着床沿躺下来,等着天明去走路。
如果家里要买点什么东西,他知道了,很乐意出钱。他的儿子和儿媳妇们不花他的钱,他们说,你好好放着吧,放好,别放得自己找不着了。他便笑,他想,我放的钱怎么会找不着了呢!孙子从中学里回来,有时他也会问,小啊,你需不需要钱哩?爷爷给!孙子不再是小孩子了,懂事了,不要。小时候他给爷爷要过钱,买过棍棒,糖葫芦。爷爷不舍得花钱,把钱都给了贪吃的小馋猫们,然而他们都大了,有的还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为什么一下子就变大了呢?回想着并不算遥远的过去,他又回到现实中。
他盼着火车能来,可等了很久,火车还是没有来。他想火车是不是今天不来了啊?他有点儿想要回去了,看看日头,家里的人中午饭都已吃过了。他们找不见他会着急的,他真想回去了,但还没有见到火车,这可怎么办呢?他从地面上站起,费了劲,站起来时差点摔倒,最终还是站稳当了。他把买的东西放在一根铁轨的接口处,然后拄着棍子迈开步。走下高高的铁路时,出了问题,不小心,他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十多米的斜坡,滚了下去。一头栽倒的时,他心里说,坏了,这下可完了。滚到平地里,他没有死,只是晕了一些时候。醒来时动了动手,动了动腿,腿摔伤了。他想坐起来,腰似乎也不听使唤了。他想看看周围有没有人,但离路还有一段路呢,他的眼看不到有人路过。他有些焦急,开始后悔不听儿子的话走出来了。
烧饼、鞭炮,给重孙子买的玩具枪呢?他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模糊地看到,它们离得并不是太远,他想爬过去拿到它们。有东西离身体远一些,总会让他担心。他动了一下,咬了一下牙,真倒霉,那颗早就松动的门牙也断掉了。他想,真是老了。过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的他又像孩子似的生出一些委屈,我想着我能成啊,怎么会摔倒了呢?
他忍着痛终究把东西归拢在身边了,又一次想要站起身来,利用棍子,可是还是失败了。他又躺下来,他的背是驼的,不能抑面躺,只能侧身躺着。他躺着,想让大地给他一点力量,他喘着气,想着与力量有关的过去。过去他能挑四百多斤,能抱起二三百斤重的石滚,跑起来像兔子一样块,摔倒了立马就能爬起来啊,他生气,他骂了一句,我日他奶奶。他实在是恼怒了!
不过,那次摔倒,他看到了火车。火车的到来是通过身下的大地感觉到的。那东西可真大啊,动静可真不小。他看到黑越越的火车开过来,开近了,在他眼前的铁道上一闪一闪一闪地通过,那从大地上通过的火车,真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