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含珍／四川／遥远的记忆

　　【作家简介】

　　杜含珍，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人。嘉陵民盟盟员，南充市作家协会会员，有作品散见于《西南文学》《南充作家报》《南充日报》《四川散文大观》《长江诗歌》等报刊。

遥　远　的　记　忆

　　岁月的河缓缓的流淌，那些藏在时光深处的悲喜，青春年华的懵懂任性，或明或暗、或浅或深，总会时不时的在你心海里激起朵朵浪花，让你情不自禁地撑起小船去寻觅它。

　　——题记

　　

一

　　1988年，刚过双十年华，我深受《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的影响，不顾父亲的反对，怀揣梦想，带着浪漫主义小情怀，像是前世注定的缘，我与一位藏北军人闪婚了。

　　第一次进藏，充满了喜悦和好奇。飞机在雅鲁藏布江峡谷中盘旋而下，降落在拉萨贡嘎机场。从贡嘎机场通往市区的路一片荒芜；晨曦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给寂静的山脉披上了一道霞光，稀疏的藏舍，风中的经幡、还有那嵌入墙上色彩斑斓的藏传佛教像。这种原始的、苍凉的美是我从未见过的。我望着这世界上神秘的太阳城，不仅心潮涌动，我感觉到我爱上了这片神奇的土地。

　　在那曲驻拉萨办事处稍微休息两天后，我很快随部队的车子到了藏北那曲，这个被称为“世界屋脊的屋脊，”藏语意为“黑河”的地方。那曲位于西藏北部，海拔大约4500米，属于高寒缺氧地带，早晚温差较大。我老公当时是那曲军分区司令部里一名小参谋。他叫王爱国（化名），可大家私下里却叫他老洋，为什么呢？虽然他长得有点成熟，但却因天生一双玩皮的大眼睛，笑起来一对小酒窝嵌在满是“高原红”的脸颊上，显得质朴而可爱，一举夺得了“洋娃娃”这个这个可爱的美称。

　　几天以后，在分区军人俱乐部里，部队给我们举办了简朴而有趣的婚礼。政委转着圈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了一句“好有灵气的姑娘！”突然转身严厉地喊到：“王爱国，出列。”我老公被一群军人推了出来，呆头呆脑的说：“干啥子嘛，政委？”你给我老实交代，站在我面前的明明就是一个清纯的学生妹嘛，你好大的胆子，你是用什么欺骗的手段弄到手的，说不清楚，看我怎么收拾你。政委边说边转过身来温和地微笑着说：“涵涵，别怕，我们给你做主。”我当时有点吓懵了，带着哭腔跑到老公面前，冲着政委激动地喊到：你们讲不讲理，谁是学生妹，我已经工作两年了，虽然结婚是快了点，但他的情况也是给我说清楚了的，他还说早就给你们部队打了结婚报告的，难道不是吗？短暂的沉默后，大家哄地一下笑了起来。这时，老公拉着我的衣襟小声说到：“这是玩笑，这是节目。”我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懊恼地说：这不是捉弄人吗？这时政委哈哈大笑起来，拉着我的手说：“看来我们的川妹子有点辣哟，这下子有的人可不敢调皮了。”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二

　　几天以后，我轻微的高山反应完全消失了。才发现藏北如此的荒凉、气候如此的恶劣，完全看不到一颗树木。已经是阳历七月下旬了，尽管在太阳的照射下，冷寒的风还是让你不敢前行。街上稀疏的人流来去匆匆，行走的女人几乎把自己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迷离的眼睛。我呆在分区门口，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时开了几年小卖部的家属徐姐说到：“这不算什么，每年从11月起到次年的3月，啧啧！那个风沙啊绝对让你睁不开眼睛，踹不过气来，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莫得要紧事几乎不出门。唉！我们这些农村来的，嫁给当兵的，苦不苦无所谓，只要把男人守住就行了。”徐姐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我听的，我不明白她什么意思，只好一声不吭的昂着头走开了。

　　如果说生活是一杯烈酒，管它滋味如何，趁着年轻我也要一饮而尽。我开始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家属们一样，把脏衣服端到井边，大家一边有说有笑互助着洗，一边听着某些大婶讲荤段子，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的乱侃，这种熟悉的市井场景立刻就有了大杂院的味道。我不再有违和感、不在要求他陪我出去闲逛、洗一次碗唱一首歌的荒唐要求；不再等他下班后去食堂给我打饭回来，以免碰上老乡叫他“耙耳朵”的尴尬场面。开始允许这些晚上不知怎么打发时间的兵哥哥到我家“打双扣”、“贴胡子”、“钻桌子”，我也参与进去并乐在其中。而且我慢慢喜欢上了用牛粪饼做燃料煮饭的感觉，这得益于司令部藏族副参谋长单增的不吝赐教。

　　牛粪，在藏语中称为“久瓦”，意为燃料。牛粪饼”是用牛粪混合茅草再晒干制成的，在西藏作为烧茶做饭已有上千年的历史。这是高原地区特殊气候的最佳燃料，也是当地人生活和信仰中不可缺少的东西。它不仅是生产中的肥料、生活中的燃料、更是民俗中的吉祥物，甚至长久以来民间还流传着这么一句：“一块牦牛粪，一朵金蘑菇”的谚语。

　　我的识时务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喜爱。平时总有老乡，朋友来串门。特别是一些憨厚的新兵蛋子每天来检查缸子里的水还有好多，以便随时给我续满。嫂子，你帮我审一下照片上这姑娘咋样？嫂子，这是牦牛肉，这是风干的羊肉，晚上给我们烫点酒一起吃哈，嫂子，明天敢不敢跟我们到那曲河捕鱼……

　　假期很快结束了。风趣幽默的政委拉着我的手说：“涵涵，你征服了这些当兵的，也征服了我，调到那曲来工作如何，我们很喜欢你。”我瞟了一眼王爱国，笑而不语。

三

　　年轻的心总是渴望飞翔。时隔一年，即（1989年）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单位领导考虑到西藏的特殊性，给我批了三个月假期，我再次踏上了藏北之旅。

　　仲夏的燥热从我刚下飞机时就完全得到了释放。可是89年的拉萨骚乱事件还处于戒严状态，我也只好放弃在拉萨逗留几天的想法，随部队的小车向北挺进。

　　透过车窗放眼望去，哇！远处的雪山近在咫尺，雪水融化成小溪欢快的流向那曲河，云彩像妩媚的少女在空中飘浮，仿佛触手可及；执鞭的牧歌少年、成群的牦牛、飘扬的经幡、一步一叩首的朝圣者……我沉醉其中，一扫旅途的疲劳。

　　次日的黄昏，参谋长的警卫传话来，叫我们去他家吃饭，我马上感到忐忑不安起来，老公看出了我的顾虑，开玩笑的说：“晓得错了呀，你不是什么也不怕吗？”我抿了抿嘴说：我有什么好怕的，无非是认个错，喝点酒而已。我嘴上虽这么说，心却有点慌乱。那是去年（1988年）的春节之后，没有进藏之前发生的事。我脑海里浮现出让我一直内疚的一幕。

　　在大竹县一个偏远的山村，我见到了老公最敬佩的参谋长。只见他一身戎装，1.8米左右的身高，鹰钩鼻，深邃而略带忧伤的眼神，威严的神态在见到我的霎那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我心中暗暗惊讶！好一位有气势的军人，好一位帅气的参谋长。而他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我说这小子整天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他把你的照片天天捂在心口上，有事无事拿出来看一眼。哦，我算明白了，原来他喜欢的是清雅的学生妹喲。”然后手一挥说：“去陪你嫂子聊天吧”。

　　我面前的嫂子龙姐，面色蜡黄，气踹吁吁的躺在床上，笑着招呼我过去坐下：“妹子，你这么年轻，嫁给一个军人做好思想准备了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断断续续的给我说起她的过往，听得我泪眼婆娑。龙姐十七岁就嫁给了参谋长，一个人在内陆乡下撑起了一个家族的生活，直到公婆去世、弟妹成家、儿女长大。（他们的大女儿比我小两岁）参谋长的官当上去了，而她却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肺结核。本来几次都想去西藏看看，終因病在成都吐血而无法登机。她说她不想拖累这个男人，耽误他的前程。几次绝食、拒医，然而这个男人却放不下她，丢下工作，心急火燎的飞回来，流着泪对她说：”我不会嫌弃你的，你是我老婆，孩子的妈妈，我一定要给你医好，部队知道我们的情况，让我陪着你，陪着你…… ”

　　那天晚饭后，我却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因为他们家亲戚客人较多，晚上在安排睡觉的时候，我以为他会安排我和他的女儿们在一起，结果是他的两个女儿去了邻居家，唯一的小儿子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参谋长陪在龙姐身边方便照顾，王爱国和其他男人在堂屋打铺。而我却被安排和一个太婆在他女儿床上同眠，看着睡着了的太婆睁着眼睛、嘴巴大张，我无能如何也不敢睡觉。就这样惊动了所有人。没办法，子夜时分王爱国硬拉着我在他们火把的指引下，跌跌撞撞的走出了村子，在县城的车站坐了一夜。而苦命的龙姐还是在那年冬天撒手人寰了。大竹之行成了我抹不去的隐痛。

　　藏北的夜很冷，但屋子里却很暖和。那天晚上，参谋长家聚集了几位军官和家属，我一直不敢直视他那双深沉的眼睛。几杯酒下肚后，整个屋子里的人活跃起来。我意外的得知王爱国又有了另一个戏称“老顽童”。为什么叫老顽童呀，我扭过头笑着问机要科魏参谋。魏参谋笑着说：弟妹，你不知道吧，我们出去打猎，参谋长说，谁敢跳到河里去捉那只野鸭子，谁就是英雄。话音刚落，他就扑通一声跳了下去，这是其一；其二嘛，魏参谋扶了扶眼镜继续说：我们几次发现这家伙一个人在宿舍里下棋，这边下完了，马上又跳到另一边琢磨，这分明就是周伯通在玩“左右互搏术”嘛。我瞄了一眼参谋长，发现他这时笑开了颜。老公顺势给我递了一个眼神，我忙把烫好的酒给他斟满。

四

　　“八一”建军节要到了，藏北最大的传统节日也拉开了序幕。赛马节；藏语“达穷”，它既是一个农畜产品物质交流会，又是一个浪漫爱情的节日。节前几天，四面八方的牧民们携老幼，身着艳丽的民族服装，一路踏歌而来。他们搭起密密麻麻的帐篷，出售自己生产和采撷的酥油、虫草、贝母等物质；当然更主要的还是赛马，虽然带有浓郁的藏传佛教色彩，形式上也较为自由。但夺冠马的名字却会迅速的传遍草原，什么“世界之星、黑色闪电、草原雄鹰”等命名的宝贝骏马，因赢得了好名次而与主人一起荣耀，甚至给主人带来了财富和爱情。

　　这样的一个草原盛会，我去年已经初识它的风采，真是魅力无穷。心里正想着今年应该怎样享受这视觉盛宴呢，两位老乡姐姐来到我家，（我老公是忠县人）问我愿不愿意发财？我说：我又不傻，为什么不，只是怎样发财呢？这时来自重庆的唐大姐首先发言了，她说：“这几年我都来看了赛马节，节日持续时间大慨5至15天，人流量很大，并且这两年有些北方家属已经开始结伴蒸馒头卖了，我们四川女人这么水灵，有什么不会做的呀，”我边点头边说：我会搅凉粉，佐料也做得好。忠县的刘姐说：“我什么都会，特别是包饺子。”唐大姐一拍大腿说：“好，这样，涵涵你负责凉粉和收钱，我们负责合面包饺子，谁空了谁就帮着收拾碗筷，其它的帐篷、炉子、车子等等就是这几位男人的事了。”就这样两天后我们就开始了短暂而难忘的“赛马节四川特色小吃”之旅。

　　藏北的晨曦很美，但晨风依然刺骨。我们带上所有食材，坐上大篷车来到赛马场，把帐篷搭好，一切准备就绪后，慢慢就有些随身佩戴着藏刀，怀里揣着小孩、身上散发着羊骚味，酥油味的牧民们前来光顾。我们的饺子每碗1.5元，凉粉每碗1.0元，到了晚上的时候，我们就按八折卖完，然后早点回去准备第二天的食材。

　　小店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慢慢发现这些游牧族人强悍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朴实热情的心；他们有时会固执的放下双份饭钱，原因就是好吃、喜欢。有时甚至会拽着你去他们的帐篷，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碗请你喝青裸酒、酥油茶，当然这得有当兵的陪同才敢去。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怀里都有一只木碗。我好奇地问藏族军官旺拉，他说：“木碗即是吃糌粑的餐具，又是饮用酥油茶、奶茶的茶具，还是饮用青裸酒的酒具。”你这待遇有点高呐，旺拉笑着继续说：“我们藏族有首古老的歌谣是这样唱的：”丢也丢不下，带也带不走，情人是木碗该有多好呀，可以揣在怀里头……”我听了旺拉的解释和即兴演唱感动得鼻子发酸，心里暖暖的。

　　这次赛马节，我们三姐妹起早贪黑，坚持了10天，抛开成本，我们每人赚得近七百元钱。我用这笔钱再次在部队预支了老公的工资，托关系买了一部18英寸的“日立牌”彩电，高高兴兴的运回了南充。

　　哦，我的藏北！我记忆里抹不去的岁月。它现在也许离我很远，但却离我的心很近、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