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笔下的郁达夫7】周黎庵:忆郁达夫
郁达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很多人试图从小说中去了解他,往往会误以为他是一个抑郁的、神经质的人,因而也给人造成了“颓废”的印象。那么,我们就来看一看与郁达夫有过交往的名人吧,在他们的笔下,郁达夫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我们耐心地读下去,就会发现真实的郁达夫其实是很可爱、很生活化,他就像我们身边的一个普通人,随和而亲近,郁达夫小说中的“我”只是小说中人物而已。
专栏
【名人笔下的郁达夫】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 —.郁达夫《怀鲁迅》
忆郁达夫
周黎庵
岁聿云暮,怅念旧游,乃人之常情。而况烽烟阻隔,去国万里;尺素犹难,聚首何期?畴昔诗人,率多几岁暮怀人之作,或羁游踪,或睽远山,假文字以寄想思,所以图良晤于来日也。余不能诗,偶缀散章,期以多人,既消永日,又偿想思,亦可补“古今”之余白云尔。
达夫先生和我没有深交,严格而论,实在算不得是什么朋友的;但我在这“怀人集”总题之下,却把它列为第一者,实在有两重原因。
其一,达夫(恕我节省了“先生”两字,虽然一般朋友都是这样称呼他)的人缘最好,只要和他有杯酒之缘的人,无不时时在想念他,觉得他是一个最可爱的朋友;再则他在新文坛上的业绩,在我看来,也是第一人。达夫的学问,实在广博无涯,决不限于一隅。古今中外新旧,他都是精绝。要是仅仅当他是一名小说家,则他的小说早已落伍。和他同时得名的小说家,不是都无声无臭了吗?只有他仍旧光芒万丈,这是他学有所基的地方。我把他写在篇首,也可以表示我是中国第一名文人的朋友,无非是借他以自重而已。“我的朋友郁达夫”,盖亦一非常光荣的名词也。
其二,达夫曾于民国廿二三年之间,送我一副对联:
满地淡黄月 中酒落花天
大概是他在杭州酒后意酣落笔的。上款书“黎庵兄正”,下款“郁达夫”,钤印章两,一朱文:“达夫郁氏”,一白文:“富阳人也”。字写得歪歪斜斜的,实在也不很高明。只因古今社成立,颇需要一些补壁的挂件;因为他是文人,遂把它从尘封中找出来,张之壁间。于是见者孔众,以为我和达夫颇有往来,朴之社长遂以《忆达夫》为题,命我执笔。这两者,便是我把达夫列为篇首的原因。
达夫的名气,固然20年前大家已知道,但单单论小说,我实在并不十分表示敬意。盖他的工作,不过是开山,未足成为正果。后来读了他的散文,才觉得炉火纯青,确是第一流之笔。及见其人,更是万分倾倒。昔张船山(问陶)风流蕴藉,一时文人,多欲来世愿为夫子妾者(见乾嘉时人诗文集),我于达夫亦有此感。他虽不是美男子,却很有令人倾倒的魔力。
我遇到达夫,已是他移居杭州之后了(大家当记得鲁迅翁有《阻达夫移家杭州》一首名诗)。大约是民国廿二三年的春日,我要到杭州去消磨几天春假。恰巧林语堂先生也挈眷游杭,遂结伴同去。语堂虽是洋学生,人是很风雅的,这次和太太同行,虽然差一点;但我们常常见面,还不要紧。不知道在车上又碰到几个美国女人,我那时却是一个道地的反英美派,因为我在教会学校里念了十几年书,实在把那些冒险家恨之刺骨。语堂虽声明她们不是牧师,然而,也不过是美国四五流作家;要我和她们在一起谈笑游览,还不如躲在租界寓中看书的好,实在有些游兴索然了。于是实行分道扬镳,他们玩他们的洋山水,我一人看自己的土风景。但是西湖又这样小,熟人不时要碰头。碰在一起不免又要陪着吃饭之类。大概语堂也很觉得讨厌吧,把那些洋女人丢给了太太,偷偷儿约了我到一家酒店去吃饭。他说有一位非见不可的朋友给我介绍,那便是达夫。
那时达夫不过三十六七岁,一袭缊袍,伫立在西湖畔一家酒楼门前,真令我想起他的名作《采石矶》中黄二尹的风度。那天谈话很多,大都是关于德国文学的。达夫是留日学生,德文的程度比英文好。由文学而哲学,不免提起叔本华和尼采,由这两位便非谈到女人不可。达夫说他俩都是花柳病患者,在遗书日记中发现证据很多。提起花柳病,达夫便滔滔不绝地申诉,他大约是个患者吧,所以有很多宝贵的经验。语堂的口中亦风流自赏,实则是一个能言而不能行的道学君子,所以也谈得很起劲,他而且发明了一条定律,便是:凡朋友之间闲谈,每从正经之事谈起而滑入猥亵,以至于畅论性的经验;而其结束,则每因太太之加入而倏然终止。这种定律,实在是不易拟的,虽我从事于法律的人,也只好如此。但事实却是事实,虽有道学君子当亦不河汉斯言。
语堂的定律立刻见效,猥亵的谈论,因为一位女客的加入而终止了,她便是那时达夫的太太王映霞女士。那时她的年龄总已在30以上,达夫和她结褵已十年于兹,小孩也有四个了。但是风姿依然,确有使人倾倒的地方;尤其是谈吐风度,果然名不虚传。她的面貌,很像银幕上的琼·克劳馥,再加上风度的优美,无怪乎后来有《毁家诗纪》那一幕轩然大波了。
映霞女士很能喝酒,达夫更是以酒出名;然而语堂却不胜蕉叶,很使人扫兴。其实达夫的酒量并不怎样,只是有定力,不肯乱喝总以不醉为度;这一点是被我后来所效法的。映霞女士在席间说些什么,我已记不起。只有一点,我觉得很不满,便是达夫的老太太不日做寿,他们要赶回富阳去祝嘏,映霞女士非要借杭州市长的汽车,而达夫却不以为然。从这一点上,很可看出她酷慕虚荣,因为那时的市长是周象贤,而他的汽车是浙字第一号也。
第二天语堂因事先回沪了,我独游无侣,就去找达夫。那时他的“风雨茅庐”尚未兴建,住在国立浙江大学旁的一家民房内,邻处还有省立图书馆,是十分适合一个学者之环境的;只是离旗下远一点,略感美中不足些。达夫不在家,被人约游北高峰去了;映霞女士在洗发,我因饱览达夫的藏书。事隔多年,连屋中的情形都忘了,只记得室中悬鲁迅翁联云:
避席畏闻文字狱 著书都为稻粱谋
下款书集龚定庵句,实在这并不是集句,而是定公七律中的一联。《古今》上似乎也有人谈过它,所以在此一提。
达夫和映霞女士所生的四个儿子都很活泼可爱,我携有照相机,替他们母子拍照不少;可惜现在都已散失。后来听说有一位夭折了,这也是使达夫伉俪失欢的一个原因。
这一晚的约会是预定的,我请他们在湖滨大同酒楼吃饭,达夫虽去游北高峰,却在湖滨相侯,叫我和映霞女士同去。这一顿大家都酒喝得很多,座中还有几位会喝酒的人物。散了之后还要到湖中去棹舟,几乎翻了舟淹死。
我回到上海不久,便听说达夫要造“风雨茅庐”了。他申诉建造的计划,虽然十分高兴,却颇有不得已的苦衷。原来“风雨茅庐”的建造,地基值3000多元,是杭州一位富家捐助的,建筑费也由一位朋友填款。但达夫总不能不张罗一些。因之,经济上便更据拮了。那时语堂和《论语》半月刊的发行人不欢,辞了编务,《论语》便改由达夫主编;但仅是挂名,实际不负责任,每月亦不过百元编费。这对朋友实在并不是十分好的事,但达夫也接受了下来,不过编的无声无色,他毫不过问,却很起劲的替代《论语》而起的《宇宙风》半月刊写文,这也是达夫为人的圆滑和可爱的地方。
廿四年很冷的冬天,我又见他一次。他由杭来沪,住在四马路一家小旅社中,我深夜跑去看他。先我而在者,有陶亢德兄和蜀人海戈。一间局促的小室中,除简单的行李外,仅有一捆旧书,旅况是很萧索的。达夫说此行是来张罗一些钱,预备卒岁之需。但是凑来的一些仅有的钱,又都被旧书所诱,花了一大半买了。翌晨要回杭去,映霞女士将在车站侯他,势必大失所望。因之心事很重,连谈话也提不起兴致。但我们还是要尽地主之谊,提议去吃宵夜。达夫再四不肯。他自己处境很窘,也当人家和他一样,这是他忠厚的地方;结果还是到一家羊肉店去吃了一些。他菜也不多点,酒也不肯多喝,只吃了一碗粥了事。在那时候,我看见达夫名著《迟暮》中主人公的影子。
达夫在那时实在已给压迫得透不过气来。文人而有艳妻,委实不是幸事。残冬的深夜,看到达夫那种情况,实在为之不欢。我在归途中想,他携着一捆旧书回杭,车站上相接的一幕,一定又是很不堪的吧!
达夫有兄,是在沪做法官的,官当然有钱,更有汽车洋房之类,妯娌之间一比较,映霞女士便要相形见绌,达夫为了这个,便不得不抛妻离子,去应陈公侠(仪)之召,到福建去做官了。这一来,演出家庭惨变,使达夫投老炎荒,现在更踪迹不明,思之令人可叹。
现在的达夫,究竟怎样了呢?战乱以来,关于他的消息虽多,可靠与否,却无从证实。有的说,他已从南洋回到香港了,我希望他这样,可以离故国近一点。
达夫今年大约总有四十六七岁了吧,名士老去,美人迟暮,是应该找一个很安适的归宿处所矣;再不堪载笔江湖,诗酒落魄了。我默祝他晚年有一个较好的境遇。
周黎庵
(1916 ~2003.8)名劭,浙江鎭海人,散文家、明清史家。。 东吴大学法学士,十七岁开始写作,19世纪三十年代末历任《宇宙风》等杂志编辑,并出版《吴钩集》、《华发集》等著作。四十年代中期,在上海执业律师。 五十年代起复回出版界担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