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为谁春】第四章 芙蓉影暗三更阑·昔怨

芙蓉影暗三更阑

菊花笑道:“正要提到此事。说来,又是姑娘的恩典。大小姐想必听说,姑娘有一年曾经出海,历经九死一生?”

我道:“知而不详。”

“大小姐可知她何以出海?”

“海外有件什么宝物?”

“那是传说,传说有一种神鱼,服其籽可开智。不过姑娘定然要去,那也不单为了我,因这神鱼鳍下,附生着两片薄如蝉翼、莹然生彩的东西。彼时绫姑娘剧变眼盲,痛不欲生,姑娘想去割了来,覆上绫姑娘眼睛,虽不能复明,可使双目灿然若平时,可减多少不明真相之人的指指点点。此行过于凶险,反对的人很多,但姑娘孤身一人就悄悄上路了。数月之后,顺利带回莹鲛片,不但如此,也把我的痴病治好了,我从此变得异常胆大、莽撞、泼辣,无法无天,可是在她意料之外。”

她沉默有倾,续道,“这些都是姑娘对人的恩惠,她总是为别人着想的多。可这次出海,她却犯了平生罕有的错误,……然而以她的个性,再倒回去一遍,她大概还会这么做的。——她带回了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几乎是毁了她一生的罪魁祸首!”

她语气遽然生变,在讲自己遭遇时,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口气,提起这个小姑娘,仿佛至死都不愿意提到她,然而又不得不提,语气中咬牙切齿的愤怒、仇恨,怨毒入骨,如果“小姑娘”这三字有知,早就被她捏成齑粉了。

“她是谁?”我问出,已先明白,“朱若兰,我大师姐?”

菊花呵呵地笑了,勉强压制激动,只是还有着无可掩饰的狂怒在涌出:“大小姐真聪明,都被你猜到啦。姑娘带回来的,正是朱若兰,那个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贱人!”她定定地看着我,“菊花深夜来此,要提醒大小姐的,也即此人!”

猜到朱若兰,就如同猜到那个视人命如草菅而又轻狂放浪的男子便是德宗皇帝一样,并不困难。事情虽过去很久,德宗皇帝在清云留下众多蛛丝马迹,仍然可循,只是我从未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出场而已。我不肯说穿,因不欲深究母亲往事。而朱若兰则是我母亲首徒,从小收留的孤儿,我幼时对她也还有点印象,清云对之共弃的态度多半也与菊花相同。但我不免惊异:“朱师姐不是死了吗?”

菊花咬牙说:“没死。还没有死!”

她有点燥动,狂怒不能收回,我只得把她的思路带回正轨:“母亲带回朱师姐,后来又怎样?”

“朱若兰本是个渔家小姑娘,姑娘出海遇到海难,避到一个孤岛上去。姑娘在岛上住下,一边寻找神鱼下落。在与神鱼斗了三天三夜之后,姑娘筋疲力尽返回岛上,生了场大病。便在此时,海啸发作,姑娘仗着武功卓绝逃脱生天,还抢救出了一个小姑娘来。

“朱若兰从小聪明伶俐,能言善道,比之我先前的木讷愚钝、后来的胆大妄为令姑娘头痛,可爱得多了。姑娘收她为徒,怜其幼小柔弱,一向连衣食住行,都由她亲自照管。

“慧姑娘不很喜欢朱若兰,提醒姑娘,这女孩子过于会见风使舵,小小年纪眼神里就已不很干净。姑娘不在乎,只说她从小生活的环境和现在相差太远,加之遇到过那么可怖的海啸,难免有些儿步步为营。那时我听了慧姑娘的说法也不以为然,姑娘做的事,认的人,怎么会是错的呢?再说,朱若兰一声声菊花姐姐,好姐姐……呵呵,从来不曾有人对我这样亲昵。姑娘宅心仁厚,我则被那些甜言蜜语迷昏了头,……要是早知道这贱人有朝一日对姑娘不利,拚了性命也要先宰了她!”

我有些心不在焉,觉得不是在听有关朱若兰与母亲的纠葛,倒为着母亲多姿多彩的传奇生涯向往。相比之下,我长到二十二岁平生仅在三个地方,儿时父母的家,清云园,祖母故乡,单调普通,波平不起。

“朱若兰十七岁出师,她的武艺得姑娘亲传,也算颇见火候了。最得意的一样本事,连姑娘也不会,是从王晨彤王姑娘处学来的,千变万化的易容之术。身为江湖第一门派的传人,武功又高,容貌又美,一出江湖,立即引来一大帮狂蜂浪蝶。她终日以捉弄这些少年为乐,不是利用他们来做事,就是玩弄他们以后一脚踢掉,着实惹了许多麻烦。姑娘自己以婚姻为苦,……”

她自知说得直了,急忙缄口,我淡淡一笑,心下好生难过。菊花顿了一顿,才又道:

“只是姑娘也看出她心地不正来,虽然并无大错,不予办理,可也不再如以往喜欢。怎料这个狼子野心的东西,不检点自己,由此就怀恨于心。她成天玩弄人家,终于玩出火来,遇上克星。

“我那时,还是一点都看不明白,我心里眼里,只有姑娘一个,她是姑娘的徒弟,自然也是我的主人。她认识那个克星以后,我在当中替他们做了往来的桥梁,传书达音,好不乐见其成,嘿嘿……那个人名叫粤猊,接近朱若兰,实是设下的圈套,背后有人主使,意在加害姑娘。他们是有计划行事,朱若兰堕入情网,一点挣扎余地都没有。当然他们想害姑娘,没有那么容易。他们的目标首先是挑起内乱,第一个受害者是吕姑娘。”

“吕姑娘?”

“吕月颖。她早前不是清云的人,清云兼并了其它帮派,她才加入进来的,不数年身居高位,加上她又戆直敢言,本就惹人不满。从她下手,恰是最佳选择。园中不断有人死去,各处分舵被挑,指向的矛头,就是吕姑娘。这件案子如果这样一结,那是碍不着姑娘什么,问题在于,姑娘怎么都不信这些事是吕姑娘所做。因为没有证据,她放不得吕姑娘,半夜里将人从死牢劫出,命我护送吕姑娘躲开一阵,等她掌握了证据,再召我们回来。”

我心里十分沉重,私放吕月颖,是母亲走下坡路的导火索,这桩案子其实没有那么简单,后来尽管可证吕月颖清白,但幕后真凶一直没有抓出来。相反,因为母亲私放吕月颖,带来极大的麻烦,多数人趁机指责其仗权行事,无视清云帮规。母亲位执刑堂,在清云结怨已久,已多,并不是朱若兰一人能害到她的。

“我护着吕姑娘逃出期颐,因为我一向是为他们送信传书之人,朱若兰做贼心虚,派出人手杀我们灭口。她一急,正中姑娘下怀,朱若兰由此暴露,不知何故,居然被她假死逃脱。我们在逃亡过程中,阴差阳错地与姑娘失去联系,一路逃到大漠,以至于连几年后清云发出无罪释召吕姑娘的金批令都没听说。等到回来,姑娘已经没了。这一切祸头,皆因朱若兰起,但又不止她一人,另外还有极隐蔽的人,地位大概远在朱若兰以上。这个人,直至如今都没有查出来。嘿嘿,若非她们急着为难姑娘,何至于此事老是查不明白?清云外表虽在恢复,急急忙忙要去做那些她们所认为的大事,没想过其隐患一天不除,清云本身危险也一天不湮。”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些年来,清云宣称朱若兰已死,对外可使其麻痹放松,对内则安抚帮众,否则那个连环大案没法告破。谢姑娘她们暗中不断在查。

“朱若兰丧心病狂,她无视她救命、养育之恩,反而刻骨仇恨,经过这么多年,此人变态的仇恨一定仍不会改变。大小姐一去京城,朱若兰多半会从隐匿之处出来,对你有所图,大小姐,你必得留心这贱人。她一现身,你擒住她也好,杀了她也好,拿了她的心肝来祭姑娘!”

我不爱听如此凶狠的话,未加置评。

惊异而外又有疑惑,还有这样的隐患,何以谢帮主不说,甚至连慧姨都没想过要提醒我呢?

菊花看出我的疑惑,嘴角一牵,露出讥讽的笑:“慧姑娘……现在的慧姑娘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杀伐决断、意气风发的慧姑娘了,大小姐你还是不要对她抱着什么指望为是。”

我叹了口气,这也正是我的感觉啊:“即使慧姨已非当初慧姨,锦云身为后辈,只愁不能照应。”

她摇了摇头,道:“奴婢不该论人是非,是我错了。”

我忽然问道:“菊花阿姨,恕我无礼,你……你何以变得如此苍老?”

菊花恶狠狠地道:“就是拜那贱人所赐!”

她猛地明白我在怀疑,如秋霜老菊般遍布皱纹的脸上掠过一抹潮红,大声叫道:“不是这样的!大小姐,你不懂,除我之外谁也感觉不到,这个人对你的危险!……这个贱人,我在大漠里和她遇到过,她是多么变态,多么可怕呀!……就在那一次,她使的阴谋诡计,几乎没害死吕姑娘,又用药物把我变成这副模样。……大小姐,你不用怀疑,如果朱若兰仅仅对我下手,而没有加害姑娘,或者今天对你再没有危险了,菊花死也不会告诉你这些往事!”

云十洲 | yunshizhou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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