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谷雨前后

小时候,不怕考试落在人后,只怕被人耻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记得小学时候有个老师的城里表弟来乡下借读,上学路上把小麦说成了韭菜,结果连着几天被同路的乡下同学取笑;那老师的表弟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得逃回城里上学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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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学生伢儿别说区分五谷了,连冬瓜和黄瓜、葫芦和南瓜的瓜秧儿都啥啥分不清楚了!这在我们小时候,根本不可能,因为每年谷雨前后,跟着大人学栽瓜,是一种天然的乐趣。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不知道菜场为何物。餐桌上的南瓜、葫芦、丝瓜、冬瓜等等,无一样不是自己家里种的。而且栽种这些瓜丝毫也不会占用一丁点儿的耕地,不是在自己家的房前屋后就是在贫瘠的山边路头,挖一个瓜凼子,窖上土肥,就可以栽种了。

挖瓜凼子可能是在清明谷雨两个节气当中,也可能在更早的农闲时分。老家人似乎一年到头都在忙,总在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仿佛日子一闲下来就会落在别人后头,要被人看不起了。人不肯闲着活,日子不肯闲着过,也就不让一寸土地闲着荒着了——就连那采石矿搬走后留下的石窝子也会被勤心的人堆上土,围成圈,窖上猪屎牛粪,做了瓜凼子;稍稍有点土肉的地方,可不就成了张家李家抢着种瓜的所在?!

瓜凼子窖肥,至少半个月,这个时间也刚好让做种的瓜籽发芽、生根、着床,长成瓜秧。会过日子的老家人,谁家里不会在前一年就留好的南瓜籽、葫芦籽、丝瓜籽、冬瓜籽做种子呢?谁家的菜园子里不留一块土质好肥力足的土地做苗床呢?做种的瓜籽进苗床的前夜,还需要在水里发涨,——虽然用的是冷水,因为放在厨房里灰囤边上过夜的,等于泡在温床里了。一夜过后,健康的种子都会肚子鼓胀起来了,甚至咧开嘴了,这时候着床能够立即发芽生根,迅速破土成苗。

苗床里的瓜秧挤挤挨挨半个月,有了高低胖瘦之分,就选那最壮硕的瓜秧从苗床里带土移出来,栽到瓜凼子里。谷雨前后,气温回升,土地潮湿,肥力十足,刚好栽瓜秧了!我最喜欢栽瓜秧了,偏偏我祖父反对我侍弄瓜秧,一会儿说我栽的瓜秧没带土,活不了,一会儿说瓜凼子里的粪肥有毒气,会“气”着我的手,要“长痛的”,总之就是不想让我干;我父亲却极力怂恿我动手栽瓜秧,还说如果我栽的瓜将来结了瓜,都归我吃!——最后总是我祖父让的步,在祖父和父亲的关注下,我会选一个瓜凼子,将自己喜欢的丝瓜和葫芦的瓜秧栽进去。

这以后的春秋,我就会精心照料这个瓜凼子,看着瓜秧儿拔高、缠藤、开花、结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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栽瓜的系统工程相比,小孩子可能更适合于点豆

谷雨时节,插早秧的水稻田盘好了——标志之一就是田埂子糊上了新泥,朝着水田的那一面呈现出微微的坡度,田埂子的路面和这个斜坡就像用泥水匠的趟刀刮过了一样,光洁平整。

这糊了新泥的光洁的田埂子是要用来点豆的!

熟练的老农倒着拿一柄抗旱时候车水的木槁子,用木槁子的手柄在田埂子的斜坡上很均匀地笃出两排小坑儿来。这小坑就是用来点豆的。点豆的时候,走在最前边的老农头也不回地笃坑儿;后边跟着另一个老农,左手捧着一只半盛着黄豆的大铁腕或者大陶钵,微微弯腰,用右手撮起三五颗豆子放进那新笃的坑儿里;在他们的身后,还有个年轻人或者半大的孩子,提着一筐河沙,一捧一捧地把点了豆子的泥坑儿覆盖起来!——站远处看,田埂上的这三个人,还有水田里映出的他们的倒影,构成的一幅画儿,那画儿怕是再有水平的画家也画不出来!

给新糊的田埂子点豆,看似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儿;弄不好,豆子点歪了、河沙没盖好都是次要的,三个外行的人在田埂子上这样走一趟,甚至会把新糊的泥路都踩烂了。一九八零年代我家有了责任田以后,在田埂子上点豆的活儿我父亲宁肯自己一个人来回折腾三趟,也不让我们兄弟姐妹参与,就是因为他舍不得让我们践踏新糊的田埂子。

田埂子上点豆的活儿干不了,在地里种豆子的活儿可以撒了欢儿地干。在整好的菜畦里种豇豆,在新翻的旱地里种绿豆,在有松土的坡地上种饭豆,我都做过。而做得最多的还是在我家房屋东北角的土墩子上种金豆。金豆,是我们对蓖麻的称呼,不仅因为这种豆子有金褐色的花纹,更因为蓖麻子可以直接送到供销社换取现金,能够解决我那时候上学读书的费用。我家屋边上的那个土墩子,年成好的时候,可以种上十几株蓖麻,每株蓖麻能收获三五斤蓖麻籽——这些金豆子换来的钱,我的父母从不挪作他用,全充作我的学杂费了。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种蓖麻,一直坚持到念完高中,这成了每年谷雨前后的一项必做的功课,也是我至今感到沾沾自喜的一件事情——在学生时代,我还算得上半个自食其力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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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话说:谷雨前,快种棉。

在我的记忆里,种棉花也是一件极其美妙的农事。真正的种棉花要在端午节之前,麦收之后。但是,培育棉苗则是在谷雨节气之前开始的。培育棉苗是个精细的活儿,往往由妇女操持。我母亲三十岁前后做过几年的妇女队长,她经常带着女社员们整苗床,育棉苗,好多事情我小时候都见识过。

首先是沤肥。找一块平整的坪儿,从歇耕的稻田里取出田土,检出谷蔸子和粗石子,扒松软铺开,这是第一层;在此之上覆盖一层农家肥,比如拌有猪屎牛粪的窖肥,照样要扒平,这是第二层;最上面再盖一层草木灰,这是第三层。三层肥土沤上十天半个月,内部肥力经充分渗透之后,就是培养棉苗的营养土了。

其次是做钵儿。钵儿的全称是营养钵儿,它是一个圆柱形状的实心土钵儿,就是用上述的营养土做成的。做营养钵儿有专门的工具,叫做营养器儿,其结构和原理跟城里人做蜂窝煤的器具是一样的——区别在于蜂窝煤的器具里有数根钢筋通到底才能形成蜂窝,而做营养钵儿的器具里没有钢筋,只在钵头顶端有小半截儿铁棍,所以营养土做成的圆柱形的营养钵儿的顶面上有一个拇指大小的坑儿,可以放棉籽。

再次是下种子。棉花的种子就是棉籽,在做营养钵儿的前夕,生产队里负责种子管理的老保管早就把棉籽发涨(跟前文发涨瓜籽一个道理)好了。做营养钵儿的时候,一排排刚成型的营养钵儿摆放好了,一个负责下种的妇女就像点豆一样,将发涨起来棉籽放进营养钵儿顶部的小坑里。种子下完,满坪的营养钵儿被一层薄薄的黄沙覆盖。

因为棉籽里含有可食的油脂,为了防止田鼠或者鸟雀来偷食,发涨棉籽的时候,生产队的保管可能会掺入了少量的敌敌畏,所以刚下种的棉苗床上空往往会有一股难闻的农药味儿。

不消几天功夫,棉籽的萌芽就拱出沙土,迫不及待地伸展腰肢,红杆绿叶的棉苗就蓬勃生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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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好多事情都是在谷雨前后做成的。除了播种水稻,除了栽瓜点豆,除了培育棉苗,还有很多事要做。

窖在地底下躺了一个冬天和大半个春天的甘蔗种子,是这时候取出来的,甘蔗的每一节接头上微微凸起,即将龅出一个小芽儿,于是以它为单位截成一段段,可以种到甘蔗田里去了;

做种用的大块头红苕有个好听的名字:苕娘!苕娘的粗糙的表皮上也在这时候开裂了,有看不见的红须芽儿要探出头了,这时候就可以将它埋进菜地里,等着藤蔓疯长,就可以扦插了;

播花生、种芝麻、下玉米、点高粱......

我还记得读小学的那几年,谷雨之前,必然有一次采茶劳动。

茶园在枫树塆、土库塆和禹阁塆之间的丘陵上,因为是敞开式的,不成其为园,我们那时候都叫它茶山。茶山脚下,有两三汪断断续续的小溪汇合在一起了,那几汪小溪便是扒锄港的源头。

可惜那时候小,不知道茶叶有多金贵,也不知道谷雨前几天抢摘茶叶有多么紧要。只知道不用关在学校的教室里上课了,不用坐得笔挺,不用举手发言,不用按时交作业;山上、路上、河里到处是学生伢儿,天高地阔,可以撒野,可以放猖,可以做教室里做不了的任何事情——那份广阔天地之下的自由真是难得啊!

但是,疯够了,玩累了,也得要拿出劳动成果交差呀!眼看着高年级的同学背着一筐筐一箩箩新茶去过称,我们几个贪玩的小学生只好胡咧咧地撸几把粗枝大叶去充数!

验收的老师傅一看我们的茶叶篓子,哭笑不得:伢儿嘞,你这样的茶叶莫说泡水喝,就是当柴烧也冇得人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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