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重发】莫名的乡愁
(文中所涉人与事,均为虚构,列位切勿对号入座)
庞莫名这几天莫名其妙地不淡定了。这都是上周五杨发奋的突然造访惹的祸。
杨发奋是庞莫名的街坊,又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是很铁的发小。可是从庞莫名1986年春节离家出走以后,上周五的相见竟是两人三十年来的第一次碰面。娱乐城总经理头一回听说庞主管老家来人了,特地给他放假三天,专门陪老家人好好逛逛鹏城。晚上,庞莫名就在自己供职的娱乐城订了个包厢,吃饭、唱歌、沐足,以全套服务招待杨发奋。兄弟俩甫一见面,所有的繁文缛节都省了。杨发奋上上下下打量了庞莫名好几通,抱了好几回。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你小子活得挺好啊!”庞莫名听得出杨发奋这话背后的意思,也只有杨发奋才会说这样的话!不等庞莫名接话,杨发奋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当年你前脚离家,后面你爸妈就差人到处拦路,却不知你小子走的哪条路,你爸那么多关系都动用了,就是没截住你!”
“你出走后半年多,有人说见过你,在黄石大街上修自行车;后来又有人说你在九江火车站卖黄牛票;更有传得离谱的,说你在广州跟人跑码头,被人剁了一个手指头……”
杨发奋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庞莫名笑笑,伸出右手,的确少了根小拇指。杨发奋抖抖地问:“这么说,外面传的都是真的?”
庞莫名说:“都是真的。这都看得见,没必要藏着掖着。还有看不见的,在黄石我没地方落脚,就帮修车铺老板看店;呆久了,怕家里人找到,就从阳新扒火车去上海,结果到了九江被赶下来;卖黄牛票之前其实在九江火车站捡了好几个月垃圾,风餐露宿,天天睡天桥,为了能够睡到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去,才跟着人家做黄牛党的。”
杨发奋听传奇故事一般,眼光直了,舌头呆了,好半天才接茬说:“你爸后来提前退休了,当然是为了找你。他去过黄石,也到过九江,都没找到你。”庞莫名面无表情,只是说:“他们生了我这个儿子就是自作自受。可是他们又受不起。”
说话间,娱乐城总经理来包厢给庞莫名和杨发奋敬酒,又叮嘱包厢服务生全程服务好庞主管和他的客人。六名服务生,两男四女,男的帅气,女的靓丽,都是庞莫名的手下,自然会服务周到。可是这庞主管的客人聊起天来滔滔不绝,他们想服务也没有机会呀。
杨发奋又接着前面的话继续聊:“你爸,还有你姐夫他们,去过九江好几次,怎么一次就碰不到你?”
庞莫名淡淡地说:“我又跑南昌去了。”那是1988年底,有个九江本地的黄牛党,嫌倒票有风险,就租车跑运输,他看庞莫名了无牵挂,就叫他跟车;主雇二人本打算做点正经生意,没想到才过半年就遭遇学潮,车在南昌被人一把火点了,庞莫名沦落到南昌火车站又做了漂一族。在南昌他发现车站周边旅馆有些服务员下夜班后早早等在火车站出口,给那些刚下车出站的人提供洗漱,可以收费的!他们用宾馆里多余的一次性洗漱用品来这里揽活儿,拣点小钱贴补家用的。庞莫名就去地摊上买了几个缸子,几只牙刷,一条牙膏,两个脸盆,一只塑料桶,几条毛巾,每天早上也来凑热闹,赚点坐夜车人的洗漱钱。庞莫名本想把南昌的这段经历也告诉杨发奋,但是他忍住了。
杨发奋更吃惊了:“你居然在南昌火车站混,不是说在广州跑码头吗?”
庞莫名脸上浮起一丝笑容:“中国那么大,每一个火车站就是一个码头。”是的,就是在南昌火车站这个小码头,二十郎当的庞莫名替那些赚点蝇头小利的服务员们出头,狠揍了收保护费的地头蛇,才被现在的老板看中,带回广州跑码头;二十五岁那年,他用一根手指头帮广州老板讨回了拖欠多年的旧债。老板也仗义,允诺自己的公司永远对庞莫名敞开。庞莫名自知无才无艺,只配得了保安岗位。老板却把他从一名保安逐步升迁到安保部经理,直到四十岁,老板在鹏城的娱乐城产业需要一名主管,庞莫名就补缺到了鹏城。既然杨发奋能够打听到自己,找到自己,庞莫名知道这些“光荣史”不说也罢。
兄弟们无心于酒肉,草草地吃过,便接受沐足服务。躺在沙发上,杨发奋又拉着庞莫名到沙发上摆龙门阵,庞莫名这才知道杨发奋是因公出差来鹏城的,行前打听了好多朋友圈才找到自己的下落。杨发奋说:“庞啊,出门三十年,不给老家人一点音讯,真说不过去啊!”庞莫名不知怎么应对。
1986年之前,庞莫名一直居住在那个号称“小汉口”的家乡小镇。他记得最开心的日子就是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镇上开集的日子,跑到杨开心家的小店去帮她吆喝,卖扇子、卖草帽,卖一切可卖的生活用品。杨开心是杨发奋的妹妹,比杨发奋小两岁,比庞莫名小一岁。杨发奋读书用心,一心向学,杨开心和庞莫名却没读完初中就辍学了。镇上像他们一样辍学的半大人多了去了,反正家里也不多他们一张嘴,日子就这样过着,他们也觉得挺好。可是杨家妈和庞家妈觉得不好,她们看出来两个孩子之间的微妙关系,又担心孩子还小,万一有点闪失,不被街坊邻居唾沫淹死才怪!庞家妈心直口快,回家就数落儿子不好:“书念不好我认了,那你好好在家待着呗,老往人家女伢店里钻,算么回事,你不顾脸面,你老子是镇里干部,你叫他在人前么说得起话来?”庞莫名是听娘的啰嗦长大的,左耳进右耳出才不在乎呢。杨家妈见庞家儿子不听劝,打心眼里不喜欢这个干部子弟,就在黄州城里给女儿谋了个差事,软磨硬泡哄着杨开心去黄州城里了。十七岁少年这才慌了,心底里认定自己娘老子胳膊肘往外拐,在他们那里,脸面比儿子重要!那个春节,庞莫名跟父母狠狠地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了!
庞莫名终于忍不住,问杨发奋:“说说开心的情况吧。”
杨发奋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那个老妹呀,不让人省心。十六岁工作,到二十六岁还不谈恋爱,高不成低不就,直到二十七岁才开窍,三十岁结的婚,两口子过的还行吧,现在孩子也十五岁啦。”
庞莫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听说了杨开心的情况,他觉得释然了;可是想到自己这三十年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不知道为了什么。
服务生见主管沉默不语,生怕服务不到位,赶紧调出卡拉ok,邀请庞主管和客人点歌。首先由服务生们轮番献唱,算是热场;接着庞莫名唱了一首《小城故事多》,算是欢迎嘉宾;轮到杨发奋开唱了,他也不客气,拿起话筒就唱——
“年复一年,梦回故乡,天边的你在身旁,随那热泪在风中流淌,流得那岁月短又长;
年复一年,梦回故乡,天边的你在心上,把那沧桑珍藏在行囊,独自在路上忘掉忧伤;
抓一把泥土在手上,塑成你往日的模样,一遍一遍回头望,你已不在老地方,你已不在老地方……”
杨发奋唱得深情款款,把服务生都惊到了。只有庞莫名懂得他的意思。
双休日陪着杨发奋在鹏城逛了个遍,周一早上送他到机场,临进安检门之前,杨发奋拉着庞莫名说:“你的父母都是八十岁的老人啦,再也不能满世界找你啦。这次来找你,我还没有告诉他们。你我也快要知天命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庞莫名内心一直波澜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