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迷非信贡祖人

非迷非信贡祖人

每到农历腊月二十三,在我们鄂东是小年夜,是要把祖人请回家过年的。所以,从这一天开始,至元宵节散灯送祖人回祖坟山结束,每天晚饭前是要贡祖人的。
       我父亲是中共党员,许多事情在他眼里是迷信活动。
       比如翰林塆的歪脖子仙德,在南凉一带讨米要饭度日是出了名的,忽然一日做梦醒来就成了半仙,专门给人看风水、治邪病,还被十里八乡传得神乎其神。父亲说,那是迷信,不要信,有病还是上医院看医生。
       又比如,小孩儿受惊吓嚇到了,茶饭不思,精神不振,老人们便会领了小孩到受惊吓的地方去叫嚇,抓一把土抹在孩子头顶,或者用布包了土揣在孩子荷包里,再烧香,再叩头,请土地菩萨原谅,求诸路大神保佑。父亲说那也是迷信,冇找到菩萨乱磕头。
       还比如,父亲给一些青年男女牵过红线当过介绍人,按老的说法那就是媒人,媒人做媒有规矩,先要问清楚当事人的生辰八字,再请算命先生掐过日子才敢开口的;我父亲说那是迷信,糊弄人的,只要俩人对上眼了,什么八字都合得上。
       再比如,有人去西藏旅游,不知从哪里的喇嘛庙里捧了一尊木雕佛像回来,花了好几千块钱,高低不说是买来的,一定要说是“请”回来的,很灵的;我父亲说那是迷信,迷信的人的钱最好骗。
       但对于贡祖人这一事,他好像没说过“这是迷信”之类的话,不但没说过,每年贡祖人他都没简省过。请祖人回家,给祖人摆席,请祖人上桌,给祖人斟酒,又带着我们小辈依次给祖人上香、磕头,......每个环节都不漏;斟酒的次序、点香的手法、磕头的跪姿,......每个细节都较真;整个流程一直到最后烧纸钱、燃鞭炮、撤酒席了,都是一丝不苟的。
       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搞明白:像父亲这样的一个老式党员,一个把生活中很多现象都斥之为“迷信”的人,为什么会觉得贡祖人就不是迷信呢?
       其中的道理直到我参加工作之后才渐渐明晰起来。
       我是1991年8月底到浙江工作的。在此之前,8月上旬,我的祖母因为癌症刚刚离世。在此之后,我的弟弟也离开家去武汉读书了。我的姐妹们也都有自己的工作。也就是说,曾经身处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之下的父亲,毫无准备地踏进了他人生的一段空巢期,这个阶段成了他必然经历的很长时间的心理适应过程。从父亲那个时期写来的家书中得知,工作之余他常常去祖母坟头,锄锄草,平平土,跟祖母问问安。父亲说:“我跟你们兄弟俩的距离是百余里、千余里的空间,我跟你们奶奶的距离只有这三尺土的厚度。”也就是从那一年的年假开始,父亲开始有意识地授与我们兄弟俩一些奉祀祖先敬贡祖人的要义。

父亲说,贡祖人的首要意义在于我们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以后会到哪里去。祖先是我们的根,我们是祖先开的枝散的叶。一个家族的祖人与后人是有血脉联系的,先人离世,走掉的是驱壳,家族的性格(通俗的说法就是灵魂)早已随着血脉渗入后人骨髓里了,所以在他后人心里,先人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而已,明知阴阳两隔也不会有恐惧感。但是不相干的人死了,活人会害怕这个死人,认为他成了鬼。害怕鬼,花钱收买鬼,被鬼糊弄得五迷三道的,那就是迷信;我们贡祖人,只是久未谋面的亲人的一次交流而已,没有精神压力,不产生经济往来,更不会神魂颠倒。
       父亲又说,你们不在家的这半年里,我有时候就跟你们奶奶聊天,她就那么静静地听我讲,我讲完了,她不用说一句话,我的心情早已平复了。所以贡祖人时候,有些发自肺腑的话,对外人是不定会讲,对祖人可以讲,祖人听不听得到,不要紧,至少自己听到了。迷信的人问鬼神,以为会“有求必应”,其实是自欺欺人;我们贡祖人时候,说过的话,是说给组人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祖人不计较我们的承诺,但到了明年再一次跪拜祖人时,今年说的话自己会想起来的。所以贡祖人的过程就是一次审视自己的历程。
       小时候,路过坟地听到风声我都会害怕。但是,父亲的这番话,我觉得在理。那年春节,祖母已去世半年了,可是在贡祖人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她还在,她在那个固定的位子上端坐着,听着我们一家人说话,甚至随时可能问我“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之类的话题,只是我没看到她,或者看不到她而已。
       除了血脉,我们的先人一定还会有别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比如大户人家有家谱这样的文字记载可以代代传阅,有的人家甚至还保存着严厉的家法制度,这些亦文亦武的家教模式,当然是我们平常人家所不具备的,我们只有贡祖人这一特殊形式。孩子们跪在蒲团上,父亲依次给先人们斟酒,嘴里絮叨着汇报一年来家里的大事:家里收成多少,哪些欠债已还清,新借了多少外债,孩子们读书工作的表现如何;汇报完过去,又对来年的想法或计划一一道来,桩桩件件说给先人们听。酒过三巡,三炷香也快到头了,贡祖人的仪式接近尾声,父亲的絮叨也停了,孩子们可以各自忙去各自玩去了。
       先人们肯定是不在乎我父亲讲了些啥,但是父亲在祖人跟前说的那些话,已经刮进了我们的耳朵里。年年如是。贡祖人就成了我们接受精神洗礼的一个仪式,这时候听父亲絮叨,比围着桌椅正襟危坐要听得真切,听得顺耳。因为祖人在上,父亲也成了晚辈,他此时说话的语气和语调比平时要柔和得多,谦卑得多。因为听得进去,所以在这时候领受的任务大都能在来年完成。
       贡祖人对我们而言,一是知道自己根在何处,二是可以观照自己一年来的成败得失,三是理清头绪做一点小小的规划。不需要任何外力加以约束,因为先祖们就在身边看着我们。
       父亲离开我们也有12年了。贡祖人的时候,再也听不到他的絮叨。但是每当我的双膝接触蒲团的那一刹那,父亲的影子就出现在烛光里,他的声音也渐渐从我脑海里升腾出来。他没有走远,在我想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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