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春日傍晚，太平洋斐济岛上，人们仰望天穹，四个巨大火球破空而来，拖出橘黄烟痕。沙滩边，有人追火球奔跑，有人开香槟尖叫，人群中，唯有前苏联宇航员黯然神伤，他们灌了几口伏特加，低声说了句再见。那些火球是和平号残骸，一个时代的太空奇迹，一段史诗的悲沧收尾。1986年寒冬，哈萨克斯坦荒野，苏联粗壮的质子火箭冲天而起，火箭上搭载了一段伞状舱体。那是和平号空间站主体，此前人类已发射8个空间站，但这一次不同，和平号采用多模块设计，像搭积木一样构建。此后，苏联用了整整十年，发射了6个核心舱和多个附属舱，它们彼此连接，最终建成和平号。和平号总重137吨，体积472立方米，90分钟可绕地球一周，从舷窗下望，漆黑宇宙中，地球幽蓝明媚。1986年，首批苏联宇航员入驻和平号，两年后，宇航员再来时，带来了三个邮戳章。那是科学家特有的浪漫。他们在和平号上开设了人类第一个太空邮局。以后远征星海，这里就是思念起点。浪漫的不只是太空来信，1992年，俄罗斯飞船将一面反射镜送入和平号，科学家尝试造一轮人造月亮。几个月后一天晚上，俄罗斯北部居民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奇观：第二轮明月划过夜空。人造月亮以每秒8公里速度划过欧洲北部，有些地区浓云覆盖，但仍有人报告称云后有“惊心动魄的光亮”。设计中，人造月亮光斑有4000米，足以打造不夜城，欧洲报纸称“这和哥伦布杨帆出海一样壮观”。人造月亮飞掠欧洲同年，美俄签署核武器条约，两国核弹头削减至3500枚和3000枚。几个月后，美俄宣布合作，共同维护使用和平号空间站。1995年6月，美国阿特兰蒂斯号航天飞机与和平号对接。为完成对接，俄罗斯特意重修了接口。此后多年，美国航天飞机与和平号完成8次对接，美国女宇航员露西德在和平号停留超140天。她与俄罗斯宇航员聊起童年往事，发现彼此都曾活在对对方国家的恐惧中，“现在我们一起工作，一起眺望地球，拥有一段最美好的时光”。和平号巡天无歇，地上时光飞逝，老式电视机年复一年报道空间站，爵士乐唱片温柔，单田芳评书嘶哑，蝉鸣过后是大雪，人们以为“和平与发展”是永恒的主题。和平号设计寿命5年，但在太空中坚持了15年。15年间，它接待了12国137名宇航员，完成23项国际科考和2万多次科学实验。各国宇航员，甚至在空间站上存下了400多册书，建成了一座图书馆。然而，和平号终究已老去，1997年它接连遭遇撞击、火灾和氧气泄露，身上暗伤已超1500处，多处无从修复。1998年，因事故频发，美国退出合作，俄罗斯已难独撑和平号的巨额经费。此时的和平号，舱体腐蚀坑洼，太阳板烤裂发黄，飞越一个时代之后，眉目尽是风霜。1999年6月，一批宇航员离开和平号，他们以为还会有机组接替，按照俄罗斯风俗，留下欢迎新人的盐和面包。然而，和平号再无访客。新世纪到来前一天，俄罗斯决定坠毁和平号。2001年3月28日，和平号冲入大气，燃成火球，照亮整个南太平洋，最终坠入冰冷的海水中。和平号第一次发射时，消息传到白宫，里根毫不讳言，“我也想要空间站，想了好长时间了”。然而，此后十年，美国空间站计划一直停留在纸面，直到克林顿上台，和平号老化，新空间站终以国际工程启动。那时的人们以为冷战将成遥远旧梦，空间站是为和平象征：
“在我们的工业时代，在太空再建一座人类文明奇观，就像泰姬陵那样。”
新空间站共由16个国家建造，欧洲和日本研发实验舱，加拿大制造机械臂，俄罗斯提供火箭，美国负责航天飞机。空间站命名上，美国提议叫“阿尔法”，暗示这是人类最初的空间站，俄罗斯维护老去的和平号，坚决反对，最终定名国际空间站。1998年11月，国际空间站曙光舱发射，这原本是俄罗斯为和平号所建的功能舱。一个月后，团结舱发射，它成为宇航员们的餐厅。一年后，美俄3名宇航员登上空间站。3人初到时，地面两国吵成一团，美国NASA发出一套指令，但俄罗斯控制中心全部推翻，反之亦然。3人疲惫不堪度过数日后，指挥官谢泼德告诉两个指挥中心：
“是的，休斯敦有一个项目，莫斯科也有一个。但我们不会按你们那套计划做，因为我们是国际空间站，我们会按照国际空间站的情况来做判断。”
谢泼德曾是美国海豹突击队队员，而他的宇航同伴尤里，曾是前苏联空军战斗机飞行员。时间回溯十年，他们所受训练就是如何杀死对方，而在国际空间站，他们是携手面对太空的同伴。新世纪开始了繁华宁静的十年，国际空间站成为文明的骄傲。从星空之上望去，国际空间站如同一串巨大的易拉罐，首尾相连，面积相当一座橄榄球场。空间站内部，所有标识都有美俄两种语言，墙壁、天花板和地板布满设备实验，各类宇航员浮动往返，臂上有徽章，徽章边缘是象征和平的橄榄枝。2011年，日本飞船对接空间站，船上搭载着印尼、泰国、越南等委托实验的400克植物种子。截至今年，空间站已完成超3000个国际科考项目。多国文化在空间站上交融，俄罗斯宇航员尝到了美国布丁，美俄宇航员吃到了英国三明治，哈萨克斯坦宇航员还分享了马奶。那十年，国际空间站多次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学者称：距离地面约400千米的国际空间站，是人类太空的前哨，它让我们能暂忘无休止的纷争。2013年，空间站内，加拿大宇航员抱起吉他，漂浮弹唱了《太空怪谈》。很多年后，马斯克射往太空的车里也在放这首歌。我待在船舱里，远在地球之上，看着蔚蓝的星球，如此自由自在。
三
每一位前往空间站的人，都会经历一段艰难的历程。
他们首先要飞往莫斯科，然后乘面包车前往45英里外的星城，在那座封闭小城中训练等待，最后飞往哈萨克斯坦的荒漠。
荒漠中，高大火箭无声矗立，四野丢弃着废弃机械，成群野狗和骆驼在机械阴影中觅食。
宇航员登上火箭，在火光和巨响中，飞向苍穹，重压碾压而来，直至骤然一轻，无边黑幕展开，然后看到空间站：
“无边的宇宙中，空间站就像一件艺术品”。
空间站上，最受欢迎的是一组凸窗，宇航员可以在其中360度俯瞰地球，看风暴凝聚，看太阳升起。
2001年，美国宇航员弗兰克在凸窗前拍摄，那天美国晴朗，弗兰克在镜头中看见纽约城的冲天烟柱。
镜头放大后，他隐约判定了那是双子塔。那天是911。
“就在这一天，世界被改变，我们身在致力于改变人类生活的航天器上，却目睹了邪恶与善良并存的人性。”
十年之后，美国发生枪击案，6人死亡，多人重伤，一名重伤者恰是美国宇航员的亲人。
奥巴马宣布全国哀悼，宇航员在太空发表讲话：向窗外望去时，我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星球，它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与和平。不幸的是，它不是。
时代正悄然变化。2011年，国际空间站迎来新伙伴，中国独立研发的天宫一号升空。
此后，中国宇航员登上天宫，2013年，宇航员在天宫一号给全国青少年上了神奇的太空一课。
当年美国上映的科幻电影《地心引力》中，迷失太空的美国女博士，最终依靠天宫得救，驾驶神舟飞船返回地球。
而两年后的《火星救援》中，为营救宇航员，美国向中国求助了运载火箭。
电影背后，是黄金时代留下的惯性：只有和平携手，人类才能发展远行。
然而，美好期待终迷失在大洋寒流中，恶意骤然而起，世界再次怒目而视。
国际空间站无声眺望这一切，它也到了谢幕时刻，它原本服役至2015年，两次延长后，决定在2024年停用。
美俄已相继声明，将退出国际空间站项目，并各自研发空间站，美国甚至传出将在国际空间站上测试武器。
时代到了新的节点。4月29日中午11时22分，中国海南文昌航天发射场，长征五号火箭将天和号核心舱送入轨道，中国空间站建设开启。
中国空间站向所有联合国成员开放，目前已有来自17个国家的9个项目入选中国空间站第一批科学实验项目。
天和号发射之日，恒河边葬火熊熊，大洋惊涛未歇，但人们仍仰望星空，希望这是下一个和平故事的序章。
或如哲学家阿尔伯特·史怀哲所说：我们忧心忡忡地看待未来，但仍满怀美好的希望。
1968年，和平号还是图纸上的线条时，登月的宇航员回首，拍了一张地球照片，名为《地出》。
那张照片，温暖了一个时代。
美国诗人麦克利什写道：
看到地球这样渺小、蔚蓝、美丽，
真实地漂浮在永恒的静默中，
就是看到我们自己是地球上并进的骑手，
是共享这动人与寒冷的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