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自圆其说】袁益民:家乡词(之一)
老家那个村子实在没有什么根底。
这样说吧,即使健在的最年长者,能说到爷爷辈在这个村子的往事,就了不得了。我估计,在这一带定居的,六七代人左右,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去。在我家这个村子东北方向不到一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小空田”;被叫作“空田”,说明这里荒无人烟。至今还是这个名字,虽然已住进了两个生产队的人家。
然而,吊诡的是,有人从宋朝地理学家王象之《舆地纪胜》中翻出了这样一段文字:“宁海城,在海陵县东南一百里,周围三里……”海陵县就是现在的泰州,其东南一百里,是如今的如皋、靖江、泰兴交界处,正是我的老家珊瑚镇的地盘。王象之是南宋人,也就是说,八百年前,这里是一座城。
这块地方似乎又有了根底。
宁海城什么时候莫名其妙消失的,目前还没有找到答案。反正是王象之之后的不知什么年代,江水或海水,将那个宁海城淹了吞了,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水洼、沟渠、农田,东一棵西一棵的杂树,蝉鸣和蛙声,地地道道原生态村庄,没有任何与城池有关的蛛丝马迹。当然,这些都让我心生欢喜。要是回到二十年前,我更喜欢那些高高矮矮、错落参差的屋子,很随意。
为什么说是被淹没而不是被摧毁?许许多多的村名留下了关于江或海的印记,我的老家的行政名叫北洋村,旁边还有洋港村、曹埠村、南洋村……更多的是带“埭”的村子。比如、王家埭、张家埭、肖家埭……有人将“埭”写成“垈”,似不妥。前者是土坝的意思,后者是动词“把土翻起来”的意思。土坝就对了,这里水多,一座城都被淹了——假如我的推测准确的话,筑坝拦水,写成“埭”是对的。
其实,认为这里有根底是自欺欺人。当年那个宁海城与后来的珊瑚镇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中间隔了五六百年或六七百年呢。
那么,现在我们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我没有实力去考证。但是,我觉得,老家人嘴上说的话、用的词,也许藏着草蛇灰线。
杲昃[ gǎo zè ] 。这是老家最著名的一个词。著名到什么地步?你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张口吐出“杲昃”二字,对方立即知道你来自何方。“杲昃”是泰兴人长在舌头上的胎记。
“杲昃”就是东西。造句:你手上拿的什的杲昃。还有引申义: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晓得杲昃;他这样做事,也太不像个杲昃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的家乡话很土,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我们庄上有一对姐妹嫁到邻近的靖江,我好多次回老家遇上回娘家的她们,从来没有听到她们说过一句老家的话,一个词、一个字也没有。你看,我们老家的话是多么让人不屑,让人避之唯恐不及。老家的话中,最土的一个词就是“杲昃”,没有之一。有些庄上的人不说“zè”,而说“zǐ”,还有说成“gǎo zhǐ”的。多说一句,有事没事都读成卷舌音,是我们那里人的加强胎记。
杲,太阳刚上树梢,代表早上,是为东。再引申,明亮的样子。昃,太阳在西。这个词,古意盎然呢。两三千年前的《诗经》上就用到“杲”了:“其雨其雨,杲杲日出(《卫风·伯兮》)”。《汉书·董仲舒传》有这样的记载:“周文王至于日昃不暇食。”
写着写着,“杲昃”不土得掉渣了,翻身了。这块地上的老百姓似乎又有些来头了。
扁食。就是人们通常吃的方皮馄饨。从外观上看,线条如弯弯月亮,甚至还有点艺术范,一点也不“扁”,可老家那一带偏偏要说成“扁食”。
关于扁食的由来,所有的说法中,我倾向于“扁鹊”说。当然是传说。话说有一年冬天,天冻地寒,是那种出奇的寒,人们的耳朵都被冻得溃烂了。神医扁鹊教给人们熬煮“祛寒矫耳汤”。此汤就是把羊肉、花椒和祛寒药材同煮,煮好后把羊肉捞出来切碎了,用面皮包成耳朵的形状,这叫作“矫耳”。然后,将“矫耳”放在汤里煮熟。人们将“矫耳”吃了,将煮“矫耳”的汤喝了,顿时身上有了暖和的感觉,两只耳朵也热乎起来,冻烂的耳朵很快长出了新肉。这一天恰好是农历的冬至节气,以后每年的冬至,人们都包“矫耳”吃,并且从此不叫“矫耳”了,叫作“扁食”以示纪念。扁鹊活动范围主要是在今天的河北、河南、陕西一带,由此,我猜想我们并不遥远的先人是从那些地方来的,并且将这种吃食和它的名字一同带过来了。在全国,叫“扁食”的地方并不多,河南人现在依然叫着。
釜冠和箸笼。釜是锅,冠是盖,釜冠就是锅盖。在我的老家,只叫釜冠,不叫锅盖。成色十足的文言词,古风习习的叫法。箸,是从前人们对筷子的叫法。箸笼就是装筷子的笼子。扬州话里也有这一叫法。这个词也一直没有进化成“筷盒”“筷笼”之类的。当然,也不是地产的,是从有文化的地方带过来的。
所以,我们那里人,如果要寻根的话,恐怕要往中原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