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荒煤《水巷》阅读答案
水巷
陈荒煤
“油炸——锅巴,米泡糕!……油炸花生米!”
祥林无精打采地叫卖着,用一种阴沉的嗓音。街上没有什么声息,自己在水里轻轻移动的脚步声又波波地响了起来。祥林走了不远,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于是默默地向前走,仿佛害怕那单调的脚步声打扰了自己惆然的思想。他耸动下自己的肩头,把快滑到膊上的货箱又移上肩头去,觉得货箱仍然有些儿沉重,已是半夜了哩,但从黄昏朦胧的时分背着的一箱货物,直到现在还没卖脱一半。街道和里巷里面都漫着一两尺深的水,不到九、十点钟的光景,走过一条街,再穿过一条里巷,全是些落寞得可怜的景象,只有那死一般的沉寂包围着他;他阴沉的叫卖声总像落在水里似的,从听不见什么回声。这样的光景差不多有二十多天了。
他家是在市内低洼的地方,一整个夏天几乎不曾间断过雨水,江水又日益增涨阻止着积水的泄流,于是早在七月半左右,那间狭隘的平房就泡在一尺多深的水里面了。糙米也要七百多钱一升,他的买卖却是越发一天不如一天了,而家呢?老老小小倒有五六口子。
“天真要收人嗲!”他想,“不像世界了咩!”
老年人渐渐把这句话熟悉地挂在嘴边,说得年轻人不由得不相信世界确实改变起来了……现在,是什么样的世界呢?想想,有些惆然了,祥林不禁摆了摆头,预备把这些杂乱的思想从脑子里驱逐出似的,一双赤脚在微凉的水里浸着好几点钟了,现在渐渐感到有些儿麻木,偶尔还发一阵痉挛。他望望惨淡的四周,觉得心头是寒凉的,便下意识地又提高了嗓子叫卖起来,并且向一条里巷里面走了进去。里巷里面的水快深到膝头,地上还有些滑腻,像是污泥和什么腐烂的东西,脚提起来的时候,可以闻着一股腥气,但辨不出是由什么散发出来的。巷灯密层地织着湿气的雾网,光芒暗淡地闪耀在黑的水面,摇曳着一缕幽幽的光波。一个卖馄饨的在里巷尽头敲着竹梆笃笃地响,清脆的声音在死寂的里巷里面逡巡,显得格外落寞。
“油炸——锅巴,米泡糕,油炸花生米!”
祥林随便吆喝了两声,慢慢地向里巷尽头走去,好像含着一些喜悦;那个卖馄饨的是一个可亲近的老人,差不多有半年多的光景,每逢祥林卖到这巷子里来的时候,就会扯住他谈一顿的。但当他走到那馄饨担子跟前的时候,他却看见一个从不相识的陌生人,一个老实相的青年。那青年人坐在一张梯子上面;馄饨担子用好几块砖头垫住脚,依然浸在水里,算是还可以生着火,可是火也好像那样奄奄无生气,蜷缩地吐着浑黄的火焰。沿着馄饨担子这边,在那从前摆水果摊子的木架上,一个永远不离开这里巷的乞丐,两眼充满了迷惘,坐在那里沉思着什么;混饨担子上那盏油灯照着他,把巍然的影子映在墙上,动也不动。偶尔吹过一阵风,于是阴影贴满了墙上并且跳跃起来,水面也映着由那一阵炉火的闪晃而摇曳的幽光。
那乞丐——绰号叫少爷,据说从前很有钱——见祥林走到跟前的时候,用那不灵活的眼瞟了他一下,没出一声地又掉过头去了。但转瞬间,他又拍拍他坐的木架板,叫道:
“伙计,这里来坐一下。”
祥林摇摇头,耸耸肩又想回转身走。
“有鬼等着你!”少爷冷冷地说,“人家都快搬完了,鬼买你的——坐下坐下,哪里去吵?”
“没得说的,开口闭口都是鬼——鬼偏生不找到你!”
祥林回头望望那条黑黝黝的巷子,便又挨着少爷身边爬上木架子坐着了,一边却没好气地诅咒着。少爷伸了个懒腰,挠了挠那厚发的头,从眼角流下了一条泪痕,他伸着手背一边揩着一边叹了口气,答道:“你家生意好?”
少爷和祥林搭着话,那不灵活的眼睛突然闪动了一下,蓦地就揪开那洋铁货箱抓一块锅巴在手里,敏捷地递到嘴里去了,一张呆的苍黄的脸子依然冷冷的,找不出一丝笑容来。祥林来不及抢下那锅巴,不屑地瞅他一眼,便使劲推了一把,咒道:“什么少爷,简直是造孽!”
少爷却笑了——那真能说是笑吗?凝视着手里一点残余的锅巴,不灵活的眼睛好像很快就湿润了,额头乌黑的粗的皱纹锁住了两节稀稀的眉毛,那样子像有什么沉重的痛苦压着他的头似的——轻轻嗫嚅地骂了一句“鬼”,把那残剩锅巴放下了。他一会儿挠挠那蓬乱的头发,一会儿又朝着祥林苦笑笑,又把双手搓搓,然后抹抹脸,简直使得祥林十分不安起来。“咳!”少爷叫道,“三十七号那里,你送点锅巴去!昨天他屋里跟我讲的。”
祥林应了一声,预备问少爷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想想,也就没问。祥林惘然地瞅了那个青年一眼,摸摸那洋铁箱,准备跳下身子走,一面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老伙计咧?”
“问我爹?”那个青年歪过头来,答道,“病了唦。”
祥林听到说那老人病了,知道这青年就是老人的儿子,伸了伸身子,便又坐下来了。
“前天我来还看见他的,不是还蛮好的吗?”
“晓得的!两支腿胀得像水桶,大概是水里泡狠了,那么大的年纪了。”
“这如今,”青年深深叹口气,“做小买卖的,只有饿死!你家怎么样,卖了几个钱?”
“莫谈,唉!”祥林摇摇头,随即又摆摆手。
“明儿会——油炸锅巴——米泡糕!油炸花生米!”
祥林阴沉的叫卖声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愤怒,在那静谧的空间震荡着,浓重的夜气像是起了颤栗:伴着这凄凉的叫声的是那“笃笃笃笃”的竹梆声,一声声都像敲在祥林的心口上。他望望黑黝黝的四周,嗅着水里的臭气,身子突然起了一阵痉挛,脚下觉着有一股凉气直冲上心尖,感到心头都剧烈地疼痛起来了。
10.请简要赏析文中画线部分的语言是如何表现祥林的无奈和愤怒的。
11.简析文中“水巷”的作用。
12.“油炸——锅巴,米泡糕,油炸花生米!”一句在文中出现了三次,有何作用?
13.小说为什么聚焦祥林,又要塑造其他“水巷人”?
阅读答案:
10.①环境描写。借“浓重的夜气”“黑黝黝的四周”等凄凉压抑的环境,烘托渲染人物的悲苦难言。
②运用动作、心理描写直接表现了祥林的悲凉、痛楚与愤懑。
③用叠词和比拟的手法,“夜气像是起了颤栗”“一声声”等体现了祥林难以消解的心头郁结。
④连用“心口”“心尖”“心头”,层层推进,节奏紧促,全面展现祥林的无奈与愤怒。
11.①为人物提供了特定的活动环境;给全文定下了阴沉落寞的基调。
②导引着祥林的叙事情节,表现了祥林的困窘生活,并塑造了一个底层生活的群像。
③凸显主题,引发人们对小人物生存困境的思考。
12.①串联全文内容,使结构紧凑。
②衬托水巷沉寂。
③三次吆喝,人物的情绪、心理不同,丰富了人物形象。
④形成阴沉的背景旋律笼罩全文。
13.①祥林的性格和命运具有典型性,他是一群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物的代表。
②虚写的卖馄饨的老头、略写的卖馄饨的青年和稍重笔写的“少爷”共同构成了底层社会的群像,来表现苦难的普遍与人性的复杂。
③两种塑造人物的方法有主有次,有详有略,能更深刻的表达主题,用笔疏密有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