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前他才会让人把这果子打下来,给梅兰芳送去 | 肖复兴

文/ 肖复兴

小时候,入冬后,常吃的果子,不是现在的苹果、香蕉、梨之类。那时候,香蕉少见,苹果和梨还是有的,只是比较贵,买不起,很少吃罢了。常吃的是黑枣和柿子。这两样果子很便宜,而且经放,保存的日子久,可以吃上整整一冬。

当时这是两种北方才有的果子。而且,必须是在北方的中部,再往北,到了黑龙江就见不到了。黑枣比柿子成熟要晚,黑枣落树,摆在城里的小摊上开卖,等于告诉人们,秋天结束,冬天真的到了。在老北京人尤其是小孩子的眼睛里,黑枣上市,意味着月份牌要掀开冬天这一页了。

黑枣,名字叫枣,其实和枣并不是一家子,倒和柿子同属柿树科,是血脉相连的一家。吃起来,它们的味道还真有那么一点儿相似,特别是和晒干的柿饼,黑枣更是有一种脱不开同宗同族的干系。只不过,黑枣个头儿很小,也就如指甲盖那样大小,像是小时候没发育好,一直长不起来,和个头儿硕大的柿子没法比。一个如豌豆公主,一个似敦敦实实的胖罗汉。颜色也悬殊,一个黑得如小煤渣,一个橙红橙红像小太阳。

它们都很便宜。黑枣,两分钱能买一大把,小贩一般用废报纸或旧书页,叠成一个漏斗形,抓一把黑枣撒在里面。这是小贩的精明,上宽下尖的纸包,装起来黑枣显得很多。两分钱,也能买一个大柿子。不过,一般我们小孩子更愿意花两分钱买一包黑枣,一粒粒的,像吃糖豆儿,里面的籽儿又多,得边吃边吐籽儿,吃的时间会很长。

卖糖葫芦的小摊上,也有把一粒粒黑枣串起来,蘸上糖,当糖葫芦卖。不过,起码要五分钱一串,而且,也没有几粒,我从来没有买过。应该说,那是黑枣的改良版、升级版。不过,包裹上一层糖稀结晶后的黑枣,即使像穿上了一层透明的盔甲披挂上阵,也只是虾兵蟹将而已,实在是个头儿太小了。

柿子也有改良版和升级版,柿饼便是其一。北方人晾晒柿饼是一绝,晒干的柿饼,外表挂一层白霜,像柿子整容后涂抹的粉底霜,容光焕发。而且,改变了柿子的身材和模样,将原来磨盘形的柿子晒成了扁扁的如同馅饼的样子,柿饼的“饼”起得真好,那样形象,又有烟火气。柿饼冬天可以吃,夏天也可以吃,而且是夏天做冷食果子干必不可少的食材。在没有冰箱储存,没有换季果蔬的年月里,一种水果,四季可吃,是很少见的。柿子变为柿饼,足见大自然的功力;水果如此易容变色,也是很少见的。

冻柿子也是柿子的一种变体。表面模样没变,但在数九寒天的作用下,柿子冻得邦邦硬,里面的果肉都冻成了结实的冰块儿。在北京所有的水果里,只有冻酸梨能和它有一拼,其他水果这样一冻就没法再吃了。如果说水果和人一样,也是有性格的话,那么,柿子的性格,和经霜雪而不凋的松柏,有几分相似。有时候,我觉得它特别像那些在朔风呼啸的冬天里跳进冰河里冬泳的人。

我最爱吃这种冻柿子。周围不少孩子和我一样也爱吃这玩意儿。冻柿子必须要用凉水拔过才能吃,否则根本咬不动。凉水和冻柿子,都是一样的冰凉,凉碰凉,竟然相互渗透,彼此化解,像石头和石头碰撞出火花一般,起到了神奇的作用。等柿子外面结成一层透明的薄冰的时候,凿碎薄薄的冰碴儿,柿子就可以吃了。那时候,大人买回来冻柿子,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从自来水龙头接来满满一盆凉水,开始拔柿子。我们蹲在地上,看着凉水中冻柿子的变化,像看一出大戏,等待着高潮出现。那高潮,我们早已经知道,就是柿子的外壳出现那一层薄冰。等了老半天也没见动静时,最让我们心急如火。

每一次,终于等到柿子的外壳被凉水拔出一层薄薄的冰,我们都会兴奋异常。柿子皮像纸一样薄,几近透明;里面的肉,已经变成糖稀一样黏稠,咬开一个小口,使劲儿一嘬,果肉像汁液一样流淌出来,很自觉地就顺着嗓子眼儿滑进肚子里,冰凉,转而热乎,甜甜的,又有一丝丝香味儿,真是一种奇妙无比的感觉。现在想想,有点儿像奶昔。北京人形容这种柿子和吃柿子的样子,叫作“喝了蜜”。

吃到最后,如果冻柿子还只有咬破的那一个小口,其他地方都没破的话,我会用嘴对着这个小口,使劲儿吹气,把柿子皮吹得鼓鼓胀胀,像一个小皮球。对着阳光照,薄薄的柿子皮,被阳光映照得橙红色变淡,阳光像水一样在里面流淌。如果柿子皮破了,我就将皮撕开,吃里面的柿子核。柿子核外面包裹着的一层肉,很有韧性,经嚼,和柿子肉不是一种味道。我特别喜欢嚼柿子核。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柿子核会不会就是柿子的心呀?我怎么把人家的心给嚼了呢?就会觉得人太残忍了。

大人也爱吃这种“喝了蜜”的冻柿子。有些大人按照祖辈传下来的老规矩,入九之后,每个九的第一天,吃一个冻柿子,一直吃到九九,可以防止咳嗽。这样的传统,有点儿像画九九消寒图,在每个九时画上一朵梅花,到九九结束的时候,满纸梅花盛开,图的都是冬去春来的吉利与安康。那时候,我住的大院里,房东特别信奉这吃冻柿子治咳嗽的老法子。他家窗台上,入冬后会摆放一排整整齐齐的磨盘柿子,格外醒目。那时候,北京雪多,赶上下雪天,橙黄的颜色,在白雪的衬托下,那样鲜艳,像是给房东家镶嵌起一条琥珀项链,成为我们大院独特的一景。

前两年的冬天,芝加哥大学东亚系的宝拉教授,带着她的美国学生到北京访学。她是意大利人,在美国博士毕业后教书,教授中国文学,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她对史铁生很感兴趣,专门请我带她到史铁生家中拜访过。这一次,她教的这些学生刚刚读过老舍的《骆驼祥子》,便找我带着第一次来到中国的这帮年轻学生,看看北京的老胡同。我带他们逛八大胡同。在陕西巷的赛金花旧居怡香院附近,看到一户人家窗前摆着一排柿子。她没有见过,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她是柿子,要冻过之后再用凉水拔过之后再吃,以及入九后每个九的第一天吃这样一个“喝了蜜”的冻柿子,可以治咳嗽的传统。她听了很惊奇,将我的一番话翻译成英文讲给她的学生们听,学生们也很惊奇,连连掏出手机给这一排陌生的柿子“噼里啪啦”拍照。

在老北京的院子里,讲究种一些树木,种柿子树的不少,图的是“事事(柿柿)如意”的吉利。这样的传统,在国画里从古至今一直还在不断地画,不断地体现。种枣树的也有不少,特别是结马牙枣的枣树。最有名的是郎家园的枣树,郎家园以前是清朝皇家的御用外国画家郎世宁旧地。但是,种黑枣树的极其少见。曾经走访过老北京那么多的老院,我只在西河沿192号原来的莆仙会馆里,见过一棵老黑枣树。那年夏天,我专门到那里看这棵老黑枣树,它正开着一树的小黄花,落了一地的小黄花,碎金子一般闪闪发光。我不明就里,为什么北京院落里少见黑枣树。大概黑枣不如马牙枣红得红火,更不如柿子吉利吧,过去老北京话,管被枪毙叫作“吃黑枣儿”,是挨枪子儿的意思。但是,黑枣真的很好吃,还有药物作用;黑枣花真的很漂亮,比枣花要漂亮得多。

不过,再如何好吃好看,还是抵不过柿子树。传统的力量,是拗不过的。

在山西街,京剧名宿荀慧生的老宅健在,当年他亲手种植的柿子树也还健在。荀慧生先生在世的时候,柿子熟了,他是不许家里人摘的,一直到数九寒冬,也不许摘。只有来了客人,才用竹竿打下树枝头邦邦硬的冻柿子,用凉水拔过,请客人就着冰碴儿吃下。树梢上剩下的冻柿子,在过年前,他才会让人打下来,给梅兰芳送去,分享这一份只有冬天才有的“喝了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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