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雕像

‍

一．

那天他们几个新老师刚刚一起吃完晚饭，汀子就接到王主任打来的电话，问她身边还有谁，她说了众人的名字，主任说一起回单位加班。他们看了一眼表，已经九点半了。从路边的市集铺陈出如打盹般的昏黄的灯光。本来应该是回宿舍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现在却要回到学校坐在办公桌前完成任务。大家只得拖着脚步回去。

上了楼，一个领导给大家分派了任务，大家各自坐在电脑前，与任务对峙。加班到十一点半，吃了一些鸡翅，斗争渐渐白热化，就像白炽灯灼热的灯芯一般。又鏖战了一回，老师们说今天先这样吧，明天再来做。森木和莎草落在后面，他们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他们走在空旷阒寂的校园里，听着旁边一条河哗哗的水声（也许是因为周围的寂静，水声显得格外大），还有风声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看着天上寥落的星辰，血红颜色的招牌，雪白的路灯，莎草忽然一把抓住森木，她有些慌张地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森木摇摇头表示什么也没听到，但看着莎草煞有介事的样子，森木也有些害怕了。但他努力保持镇定。他问哪里。莎草用手指着说就在那里。前面是一座大门，两边列着两只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石狮子。森木说没什么。两人继续朝前走。前面是一块草坪，上面树立着几个学生雕像。这次森木也仿佛听到了什么，仿佛从远处飘来的泡沫触碰着耳朵。森木张大耳朵想要听清楚什么，但他什么也听不清。你听到具体内容了吗。莎草说没有，她将森木的衣服攥得更紧了。两人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去。

二．

草坪上安插着几个从不同方向往中央喷水的水龙头，水龙头一涌一涌地，如果不是水管的缚束，便会跳起来。向着天空喷水，拯救世界的干渴。

草坪上战立着两组学生雕像。其中的一组中一个男生弹着小提琴，在他后面有两个女生，左后方的拉着手风琴，右边那个向前迈出一步，吹着口琴，脸上一副激昂的表情；另一组中，是三个扎着辫子的女生，还有一个小孩。一个梳着两根辫子，挺着胸，背着书包，两手扣在书包带上，身边的小孩欢欣地望着前方；一个坐着，作沉思状，一个眼睛发亮，作顿悟状。

第二天白昼森木走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异样，他仔细观察了一番雕像与前面的石狮子，也没有发现引人注意的地方。他想大概是幻听。在精神紧张的时候，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也是正常不过的事。莎草却说什么也不愿从这里走了，她宁肯绕远路从另一个方向走，也不愿为绕近路而受到惊吓。

三．

放学时候，一个晚归的女生路过这里，她看看四周无人，走上草坪，站在雕像男生甪里身边，揩揩甪里脸上的泪，悄声说，我们等到晚上一起逃走吧。甪里眼睛睁大一些，意思是真的吗。女生点点头说是真的。甪里心里感激不已。真真又说，我已经告诉父亲让他不用开车来接我了，我傍晚去同学寝室里坐一会，等到晚上我们一起出去。甪里感激地点点头。他是受了极大的感动。尤其是受到重重阻挠之后真真还能这么无可保留地爱他。而吹口琴的女生与拉着手风琴的女生却显出不大高兴的样子。

那时真真爱得如痴如醉走火入魔，像火焰遍烧森林，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呼唤着爱。无论上课还是下课，她的脑海里全是他的影子。她爱他浓黑的眉目，爱他闪亮的明眸，爱他奋进的姿态。她常常梦到他和她手牵着手一起走在校园的甬道上。就是因为他不能行动，只有一个姿态，因此给她很大的想象空间。从来不分东南西北的她在爱上他之后知道了一天之中他的影子的朝向，还知道了有关太阳运行的诸种参数。有一天她发了魔怔一般自言自语，倾诉自己的衷肠，所幸身边并没有人，只有一片落叶，一阵风卷走落叶，落叶正好飞到雕像身边，它对雕像说，有一个女生爱你爱得疯狂。雕像说，是那个经常流连在这里迟迟不肯离去的女生吗。落叶说我从前在高树上看得分明，就是她。雕像便托它作为信使，告诉女生他也爱她。起初真真只是害羞，雕像也红了脸面，两人不大说话，后来真真拣一些话语来说，说当天的见闻，一个男生因为去网吧被老师训斥，一辆电动车和自行车相撞。渐渐地，两人熟络起来。冬天到来了，女生自己学习编织，为男生织了一双手套，还织了一条围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戴到男生的手上、脖子上。为此严重了她的学业，老师叫家长过来，家长也全不知所以然。后来老师在暗地跟踪考察之后，才发现真真对于雕像疯狂而隐秘的爱。那只是一尊雕像啊。家长说。它不会因为你的爱就成为和你一样的人，你读了这么久的书难道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吗。真真却在心里想，正是因为读了这么久的书，所以她才会知道万物皆有灵，也皆有爱。而每个雕像背后，也藏着一个真挚的灵魂。即便是打卡机在人们签到后说的一声谢谢，也是经历了人性的濡染。

为了不影响她的学习，他说我们还是保持适可而止的关系就好了。她哭了一回，问是不是他喜欢上了别人或是有人要挟他。他摇摇头，说正如你母亲说的那样，我只是一个雕像而已，你以后会找到一个更好的人。她抿着嘴，眼泪如雨落下。他不忍，别过头去。她说，如果我学习变好了，你会和我在一起吗。这个，雕像犹豫地说，也许吧。于是她重新拿起书本，温习知识，背诵课文的时候，她站在他身边，思考问题的时候，她坐在草坪上，累了休息时候，她在这里漫步。她的成绩便如拔节般生长了。但她的父母还是极力反对她与雕像的交往，扬言要将她关进小黑屋。因此她不得不对他说，我们一起逃走吧。

四．

真真对背着书包的女生雕像暖春说，安老师让我告诉你，他今天又得加班，可能一晚上不回去，就不能来见你了。暖春的眉头皱了起来，她的担忧锁住了她的眉头。真真劝解说，安老师说他不会食言的，就不要担心了。暖春这才慢慢笑了一下。她似乎明白快乐与痛苦有时只隔一层薄纸的距离，一戳即破。

不管怎样，安老师是爱她的。她想。她至今记得两人邂逅的场景。那时他刚刚来到学校，带着醉人的迷惘与些微的不安。当他走到她面前，看了一眼她们，和同伴说了一句，雕像里女生好多啊，不过那里有一个男的。同伴说，现在强调男女平等，有男的也有女的了。安老师用眼睛打量了一眼他们，尤其是她，他似乎看了许久，一直到走远了，还回过头来看几眼。他不知道，在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看着他。她几乎想要冲破自己铜制的身体，投入他的怀抱。从此后两人都陷入相思的漩涡。夜里两人梦到同一个梦，他们在游乐场、街道、超市来回玩乐游逛，互相拥抱、亲吻。并在第二天两人含笑互相致意。他主动申请加班工作，只是为多看她一眼。他们的关系在梦中变得越来越亲密，一度到了巫山云雨的地步。因此有人发现背包女生的肚子越来越大，后来还专门让医生为她接生，生下她身边的一个小小的男孩雕像。但这件事来得蹊跷，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知道。一次躺在床上，她问他，你只爱我吗。他说那是自然的，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她说我好像受到人们异样的眼光。他抱着她说没关系，有我保护你。安老师说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由于工作能力突出（他将对她的热望部分转化为对于工作的执着），他在几年之内就升任教务主任。两人的恋情越来越炽烈，如火炭如寒冰，与此同时，他的工作也越来越繁忙，分不清他是用工作作为恋情的土壤还是将恋情作为工作的滋养。但无疑他在两方面都做出了成绩。但这样的道路并未持续多久，一次周末他亲吻她时候被人发觉，一传十十传百，被人目为怪人。他的位置因此岌岌可危。于是他约定这几天要和她一起脱离学校，去往更自由更广阔的世界。像鸟儿一样翱翔吗，她眼睛发出喜悦的光芒。是的，像一切自由自在的飞鸟。一想及此，她就感到嘴角甜津津的，笑意如野花一般生发出来。

五．

森木路过雕像的时候特意又看了一眼，忽然那雕像在自己的脑海里鲜活了过来。他们仿佛在说，我们虽然不像你们行动自如，但我们也是人啊。森木突然萌生了要以他们为主人公写一些什么的想法。

为了获取素材，午夜时候，他潜伏在距雕像不远的一座楼后面。

歌唱声、读书声袅袅地飘过来。森木大张着耳朵听着，仿佛渴饮着甘露琼浆。他听到快乐与悲恻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巨网俘虏了他的耳朵。那些清澈的读书声也让他的耳朵得到了洗涤，慢慢渗入到心灵中去。

雕像们生动活泼起来，他们不再拘于原地，而是四散开来，两个女生欢欣地跳着舞，那优美的旋转，玉脂般的肢体，让人陶醉不已；一个女生将书抛到天上又在即将落下时接住，她抛的高度很高，在抛弃与落下的间歇，她可以背诵完一篇文章；两个女生在一边说话，大概在探讨问题；男生拨动着夜色的琴弦；有些懵懂的小男孩在其中来回穿行。

森木多么想融入其中啊，他的眼睛完全被此情此景所占据而不能再接受其他东西了。一辆车驶过，声音戛然而止，雕像各归其位。车上一个醉酒的人将酒瓶掷在地上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说完疾驰而去。

哒哒哒，有人来了。是从学生宿舍那边。森木往后退了两步。是真真，真真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书包，走到男生雕像面前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你走吗。女雕像问，安老师没过来吗。他说今天又得和同事喝酒，可能过不来了，等明天一定会来的。男生说，那我们就等明天一起走吧，要是只有我们走了就容易被学校发现，引起校方的注意，那时候他们就走不了了。女生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安老师已经很久没来了，他总是说忙，我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你们要走就先走吧，毕竟真真已经准备好了。真真说我不会抛下你和孩子不管的。明天我就去找安老师，他还爱着你，他会来的。女生说也许是这样吧。真真和男生拥吻缠绵一回，就和大家道了再见。

森木在原地呆呆站了半晌，也向家里走去。

六．

说实话，森木是有些惘然若失的，他被这样真挚的爱情所打动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使他难以言说，只有深深的沉默与叹息。

而尤使他感到落寞的是，在半年之前，他和女友分手了。他想起分手的那天，他看到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一些已经洇出而晕染了画好的眼线，晶莹地反射着路灯的光芒，像是滚动的珍珠。她对他说，你说有些话要当面说，比如分手，现在我来了，你说吧。他说，我知道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她说，没有谁离不开谁的。他点点头，继续说，那么多的争执表明我们并不合适，在一起对我们都是一种折磨。她的泪水终于决堤，说，我还以为你很喜欢那样。他摇摇头，我宁愿自己的心是一潭静水。她说，我说了我会做出改变。他说，你会开心吗，没有人会长时间屈就，到时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我走了，你再找一个认真疼你的人。她抽身就走，他追上去，说，需要我送你吗。她说不了，既然你已经那样说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没有关系了。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目送着她走远。

和女友的分手一度使他不相信爱情，也许世界上本就没有爱情，只是乍见的欢喜与表面的迎合，谁都不能走近，更不能穿过对方。

当他从雕像中看到这般美丽的爱情时，不免又重燃了对于爱情的憧憬与对于自己寂寥的感慨。他羡慕他们美好的爱情，钦佩他们不顾世俗的勇气。另一方面他又不能不惊诧，人类与雕像的爱宛如母鹿与河流的爱，树叶与风声的爱，他领悟到爱是一个广阔的，无法穷尽的词。

七．

拉着手风琴的娥皇说，她大概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并没有交付真心，即便交付了真心，也不见得能和你过得长久。吹口琴的女英说，是啊，对一个雕像都动心的女子，很难说以后不会受到别的诱惑。甪里说你们为什么要以恶意揣测她呢，她并没有你们所说的那么不堪。娥皇说，人心隔肚皮，况且我们只是单纯的雕像，难保不被人骗。甪里说，不要再说了，我去意已决。即便是受骗，即便会受折磨，但为了爱情，一切都是值得的。女英哭泣着说，你难道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你那时候叫做尧，而不是她给起的“甪里”，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对你的爱。甪里说，我一直对你们心存感激，但我并没有爱上你们，我们是亲密的朋友，但并非爱人。如果我使你们痛苦，那么我对此表示歉意。

爱沉思的女生艾思奇与另一个女生丹红安慰着暖春，仿佛暖春是病人，而话语是药。艾思奇说，哭有什么益处呢，如果你想哭，就想一想开心的事吧。暖春哽咽着说，一想起曾经的快乐，只会使我更加伤心。丹红一语中的地说，我相信安老师是一个好人，也许他只是暂时比较忙。暖春说，但愿如此吧。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两个。你们不必跨越性别与雕像的障碍，因为你们爱着对方。小孩却嘻嘻笑着，他看到两个女生哄着另一个女生，觉得很好笑。

八．

即如有人了解艾思奇与丹红两人，就会说她们两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侣。她们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艾思奇喜欢沉思，丹红也是这样，且能从思考中得出许多有价值的想法。她们聊天的时候，话题总是源源不断，像是无休止的传送带，他们互相开玩笑，调侃别人，自嘲，都乐在其中。艾思奇说，今天徐老师打扮得很入时，丹红说，徐老师这几天花在自己外表的时间多了起来。两人互相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哈哈笑了起来。

艾思奇有一天问丹红，如果我们是真的情侣呢。丹红说，那我们就是真的情侣。从此两人同床眠，共枕睡。她们经常在夜里躺着说话，说着说着就发现天色已明。

九．

安老师的内心难道没有过动摇，不是的，他很有些懊悔，在地位与爱情面前，他失去了平衡。他想爱情可能是一场重度的发烧，等到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好了。如果任由火焰一般的爱情灼烧，以至于烧断正常生活的铁轨，那他只能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以后当人们说起他时，就会说那个老师可真是荒唐极了，竟会和一个雕像私奔。一想及此，他就有些不寒而栗。他必须忘掉这件事，换一件别的什么事做一做，随便什么都行，他就是因为太沉迷才没有办法的。他应该从这件事中跳出来，隔着时间与经验回望它，这样他才能更好地运用理智。因此他数次推说有事而拒绝去看她。

正在思想时候，门吱扭一声开了。露出一个头来，是真真。他明知故问，你来做什么。真真说，暖春想你想得就要疯了，你为什么不给她一点希望呢。你愿意和她一起走吗。他先是点点头，接着又突然摇摇头，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愿意还是不愿。她说，即便你不大愿意，但你也要去她面前说清楚，不要让她的心始终悬在半空中，你要么让它坠落，要么就满足它。就在安老师的眼睛始终盯着木板上的一枚钉子头，钉子身已经被钉入木头里面，只有钉子头闪闪发光。安老师仿佛下过极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说，我会去找她的。就在今夜，真真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十．

“雕像在成为人或拥有人的属性之后，就过上了人类的生活。”森木写道，“但人类一时难以接受这样的变化。他们感到这无异于对于他们尊严的挑战与冒犯。遑论与人类之间的爱情。几乎是赤裸裸的侮辱。

“雕像尧从前与娥皇女英皆为连理，但在遇到真真后，他跨越自身的局限而向人类迈出了一步。他与真真相爱了，爱得如痴如醉，爱得走火入魔。娥皇女英都很失落。她们曾经哭过的竹子上的斑点悉数褪尽，爱情化为乌有。她们像弃妇一样埋怨。但尧觉得如果自己受了太久的束缚，需要自主一些了，她们的抱怨与阻挠也只是为了考量他的勇气，因此她们阻挠的力越大，他就越感到抗争的快乐。

“因为爱，他们作为雕像而有了人的性质。他因此将铭记这珍贵的爱，并施与值得被爱的人。而真真就是其中一个。真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娥皇女英从前是这样，但在那么多年的风霜之后，竟有些像宝剑一样磨钝了，圆滑而世故了。

“另一组的丹红与艾思奇一见面就爱上了，她们的眼睛交织在一起如密缝的毯子，她们的笑容填补对方的烦恼，她们爱对方如爱自己，因为她们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她们认定对方是自己的影子。因此当丹红似有意若无意地触碰艾思奇的手，艾思奇只是脸上红了一阵，就做出了回应，她弯回手指，扣住丹红的手指，两人牵着手，时不时看着对方的眼睛，沉静。也是爱使然的。暖春并不知情为何物，她每日沉湎于书本上的知识，知识塑造了她昂首挺胸的身姿，让她能够承受住书包的力量，背负着书包如同背负海洋山川，使她如同支撑世界的一根支柱，鳖之背。而她的书包，那么精美，花纹那么鲜明，就像孙悟空变出的收天的葫芦。她依靠那书包，收卷了整个天空。当她以书籍为船舶的时候，她遇见了安老师，安老师是她的岸，她在他那里停泊下来。”

十一.

真真走的时候辫子一跳一跳地，像松鼠的尾巴。真真在安老师的眼前形成了久久的视觉暂留，她一遍一遍地晃动着辫梢离开，阳光在黑色的瀑布上面闪动着涟漪。他想起从前。

只因为当初多看了她一眼。也是，世界上有那么多可以安放目光的地方，他独独将视线投向那里。仿佛一箭正中靶心。更准确地说，是一把钥匙，在瞬间打开了暖春的心门。暖春的心里就洋溢着春天的气息了，百花生长，万物繁荣。万只蝴蝶翩跹飞舞。

他也记得那些如彩色的编贝一般的梦。从来都不褪色的。他带她去公园里看马戏表演。三只大象跟在驯象人后面，观众欢叫起来，观众又买一大把青绿色的香蕉喂给大象，大象用长长的鼻子卷起来倒进嘴里。在驯象人的指令下，大象提起前腿站起，博得一阵阵喝彩声。香蕉飞舞在四面八方，遮蔽了大象的天空。大象便看到了条状的青色天空。一只大象突然冲破铁栅栏，朝着观众冲过来。它的速度那么迅捷，宛如离弦的箭。一群人惊呼逃窜。但为时已晚，其他两只象也在它的带动下朝着人群狂奔起来。惊慌失措的驯象人用鞭子抽了大象一下，更使大象增添了疯狂。一只大象翻回头来，一鼻子甩倒驯象人。它们踩倒众人，在人体铺成的地板上舞蹈。前面的紧急出口被众人塞满，而大象奔突在后，他看到情势紧急，忙将暖春甩到大象身上，自己则跳到另一只大象身上，两人骑着大象，从公园中跑出来。刚跑到外面，就看到人们列队欢迎他们，大象也停下脚步，人们吻他们的手，有人甚至吻他们的脚。称他们为最勇敢的人。他们坐在大象上，接受人们的祝福。

还有一个梦是说夜里他们一起去海边玩耍时候，两人发生了口角，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一会后她有些害怕了，慌张地回头看，才发现他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她。她流下感动的泪水，他们重新言归于好，继续顺着海边走，一直走啊走，最后走到天的尽头，天的尽头是窄窄一条缝，像一座蒙古包的底部。她说，我们要走过去吗。我怕再也回不去。他握紧她的手说，我们一起走，不管回去回不去，始终在一起。两人一起说，一二，迈过去。两人便一同出现在另一个光芒万丈世界中，睁开眼，他就醒来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有很久没有想起从前了，也好久没做梦了。

十二.

王主任似乎听到一些流言，据说雕像和人类的恋情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流言，但他总是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此外他也并不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他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个世界，就像地上的蚂蚁，勤奋而充实。

但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几个安老师班上的同学说事情很严重，还要立军令状。他们说今天课上安老师最近恍恍惚惚，宛如梦游，还在课上吐露自己与雕像可能在今晚就要私奔的消息，还说了自己面临抉择时候难以决断的心绪。在那阵失神过后，安老师忽然清醒了过来，他问，我刚才说了什么吗。如果我说了什么疯话大家千万不要当真。同学们舍不得安老师，于是来向王主任汇报。于是王主任委托亲信秦老师和这些学生一起在午夜看视学校里的动静。

十三.

当夕阳无力如浴后的娇儿，当校园目送最后一批学生与老师离开，夜幕就降临了。

在午夜来临之前，大家都沉默着，仿佛在各自想着各自的事，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娥皇与女英的眼睛红红的，她们虽然不愿意让甪里走，但到了不得不离分的时候，心里也满怀着祝愿。那么多的嫌隙都被离别洗涤了，他们的关系也得了净化。她们为真真祈福，更多于对甪里的祝福。暖春有些惆怅，因为离别，也因为希望的渺茫。而后者更甚于前。她拉紧孩子的手，气温很高，而孩子的手却有些冰凉。丹红与艾思奇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她们能做的只有沉默，沉默在今晚的夜色中，融化为暗的一部分。

空气变得如铅水沉重。

两个人走过来。那样从容的步调，那样贤淑的仪姿，定然是安老师与真真无疑了。犹如两块石子旋进湖中，雕像们的心中陡起波澜。虽然类似的情感在心里已经演绎过多次。暖春见了久久盼望的安老师，心里反而没有预料中的那么激动了，她想可能自己已经在无数次想象的情景中迷失了，以至于当想象成真的时候，自己反而分不清现实与想象了。

真真兴奋地一跳一跳地跑过来，仿佛道路含着的一块跳跳糖。她跑到甪里面前，揩掉他脸上的热泪，两人热烈地拥抱，她恨不得钻进他的身体中去。

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爱着。

缓缓走来的安老师吻了暖春一口，暖春害羞地躲避。暖春想数天不见两人竟有些生疏了，也许只是自己的感觉，想及此，她的脸更红了。安老师摸摸孩子的光洁的额头与松软的鬓发，又摸摸暖春的脸。他感到如水中鹅卵石一般的清凉。

站在一边的丹红与艾思奇也为这样美好的场景所打动，不禁热泪横流，娥皇与女英掩着面，看不出悲喜。

我们走吧，真真说，事不宜迟。

忽然钟鼓擂响，喧声雷动。

后面秦老师和众学生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