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起过头吗

在青年教师培训的最后一天,我们一行人驱车去往大青山下的敕勒川中学,渐渐驶出闹市,路上的车辆少了起来。两旁高楼耸立,一些正在修建,外面围着绿色屏障,起重机正举着高高的机臂。一些楼房像是站立的变形金刚,好像随时都会变形,呼啸着冲出天际。但街市并不繁华,人群稀疏,因为天气阴沉,甚至有了一些恐怖的气息,像是寂静岭一般。因为起得早,我们都有些昏昏欲睡,只是靠在座椅上。我们当时并不明白,这是一条有去难回的道路。
在临近学校的路口,导航仪失灵了,像祥林嫂一般不断地说着,您已偏离方向,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我们试了全部的方向,每个方向的路口都站着交警,交警都大同小异。又返回,一一试过以后,终于找到一条正确的路。我说,还好,只是四个方向的十字路口,成都还有五个方向的岔路口。
敕勒川中学一个几近于全部环绕包围的大半个圆,五层楼,最下一层深棕色,上面四层月白色。楼顶中央架着几个红色大字,敕勒川中学,大字的左面是校徽,校徽中,上面有三个小黑圆点,下面是六条弯曲的灰色纵线,好像一个脚爪形状。楼房下面排布着六个乒乓球台,如果从上面往下俯瞰,就像六只蚱蜢,随时准备跳跃。右边楼房侧翼的窗户是左右斜着的,显得像一个被拧到一半的魔方,上面有一个如同伊斯兰教堂尖顶的巨大的圆形穹顶。地面上正布着学生队列,一个老师两脚蹬在不同的台阶,一条腿直着,一条腿屈膝,手里拿着皮鞭,像拿破仑一样。她挥舞着飒飒作响的皮鞭,似乎正在向学生训话。一个学生站得离她很近,耸着肩膀,好像正在哭泣。这里的楼房并未建完,正在装修,一些地方散发着让人头晕的甲醛味。到处是脚手架,楼下的铲土机正掘起泥土,尘土荡漾弥漫。楼下有两个电焊工,一个坐在半空的铁架上,一个蹲在地上,都戴着面具,用焊枪焊接钢铁,不时向四外溅出鲜红的火花,发出刺耳的呲呲啦啦的声音。
讲授公开课的老师穿着一身黑色衣服,臂上隐约显出刺青,脖子上戴着金色的项链,形如黑社会老大。脸上带着诡秘的笑容,他在黑板上写下刺客列传,司马迁几个字,是很遒劲的板书。课前时间,学生照例坐在座位上朗读文章。上课铃响了,他喊起立。学生们都齐刷刷地站起来,像一只只被削得很合适的铅笔。老师说,今天我们继续来学习刺客列传。上节课我们讲了司马迁,知道了他是千古第一阉人,是他写了《葵花宝典》。并且学习了刺杀方法,在正式讲课之前,大家可以演练一遍。他拖着长音,好像一颗哈雷彗星。学生们挥动着书本,比划着架势。他拍掌说很好。又说,我刚才看到很多同学在朗读课文时候把书立了起来!是我要求的吗?但是!把书立起来也是一种很好的习惯。
接着他让一女生带头读《刺客列传》。女生径直往下读。停,你没起过头吗,师问,一种是,“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起,一种是,“曹沫者,鲁人也,以勇力事鲁庄公。”一二。我想,如果单论“你没起过头吗”,也是很可以作为笑料的。我想发一条朋友圈,但信号并不好,一直发不出去,信号被屏蔽了也未可知。女生选了第一种开头方式,大家呜呜泱泱地读起来,如同一层层的海浪。
师:总体来说,大家读得很好,但不同的地方要读出不同的感觉,比如这段:
“居顷之,豫让又漆身为厉,吞炭为哑,使形状不可知,行乞於市。其妻不识也。行见其友,其友识之,曰:“汝非豫让邪?”曰:“我是也。”……豫让曰:'既已委质臣事人,而求杀之,是怀二心以事其君也。且吾所为者极难耳!然所以为此者,将以愧天下後世之为人臣怀二心以事其君者也。’”
这一段要用悲愤的状态阅读,有多悲愤就放多悲愤。比如有人杀了你的父亲,愤怒么?(愤怒状)
生:不愤怒(疑问状)
师:为什么呢?
生:他是我的继父
师:那他要是就是你的生父呢?
生:那也不愤怒,他没经过我的同意就生下了我
老师又叫了下一位同学,他一直举着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答问题。
师:好,请这位同学来回答一下,刚才就已经激动得不能自已了
学生较有感情地读了一遍。
师:读得非常好,感情把握得很到位。还有没有同学愿意挑战一下。说你能读得更加好。
一个学生喊他同桌的名字,推荐他的同桌去读。老师就如唐伯虎点秋香一般点起他的同桌。他的同桌是一个短头发女生,有些不大情愿地站起来,像一只被风吹起来的风筝。老师像发现一块真金一般期待地不错眼看着她。
她捧着书本,边读边做出愤怒的样子。
他说,读得也很好,让我们感觉到刺客之怒,白虹贯日。大家一齐鼓掌。
说起荆轲逐秦王,秦王环柱走时候,他嗔怪着说,互相追逐,哼,调戏吗。他问学生,是因为荆轲喜欢秦王吗。你们说荆轲有没有同性恋倾向呢。话说回来,刺客最忌讳动真情。
讲到聂政之刺韩傀行刺的时候,老师的眼睛忽然放出让人惊恐的光,仿佛他的眼睛是一条长长的隧道,直通向幽深的黑暗与残忍的杀戮。他用自以为深情但较为失败的语调为学生范读:“聂政乃辞行,仗剑至韩。韩相侠累方坐府上,持兵戟而卫侍者甚众。聂政直入,上阶刺杀侠累,左右大乱。聂政大呼,所击杀者数十人。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遂以死。”他朗读的时候,从腰间拔出一只剑,刚才没注意到他竟然佩着剑。他在有意无意之间向坐在前排的听课老师们挥舞着剑,我似乎听到门外有些响动,是杂沓的脚步声,好像还有马蹄声。通过窗户似乎还可以看到匆匆闪过的人影。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一个被剑花罩住的前排老师惊恐地向后退却。我大喝一声,你在做什么。他奸笑一声,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发现了。但已经晚了,你们逃不掉了。他一声令下,学生掏出藏在怀中或袖子里的匕首,他们将匕首对着我们,围着我们转圈,一副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我们缓缓向墙角移动。几个喝过这里的水的人忽然啊地一声,捂住肚子,相继倒在地上,打着滚,口吐白沫。外面的热水都已下了毒,他哈哈大笑地说,你们都中计了。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们和你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他说,你以为这里真的是学校吗,我们这里是阴曹地府,鬼门关,有人买通了我们,让我们取你们的项上人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从来不会辜负人家的希望。是谁指使你的,难道没有王法了吗。他说,天高皇帝远。在这里,我就是王法。你们有什么遗言,就快快说出来吧。
我倒退两步,脚蹬在墙壁上,向前飞起来,踢倒前面几个人,他们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次第倒下去。我让大家先走,但教室外面还有一重手执兵刃的围着的学生,堵在走廊上,他们正准备接应。我纵身飞起,他们举起兵戈,我脚踩着刀尖,蜻蜓点水一般,从上面飞速掠过。他们的枪尖都应声而断。
走廊两边的办公室纷纷打开了门,这里的老师们纷纷走出来,穿着白大褂的拿着硫酸与王水的化学老师和拿着解剖刀的生物老师,念着经咒的政治老师,把算盘当做暗器把三角尺当做回旋镖的数学老师,以及唱着《黑色星期五》的音乐老师。他们像一只只地鼠一般从自己的洞穴一般的办公室走出来。化学老师率先发难,他向我们泼来硫酸,我们用课本遮挡,课本被腐蚀殆尽,迅速变成了黑炭,硫酸泄在地上,瓷砖发出呲呲的声音,冒出白色的气,发出刺鼻的臭味。我们躲进洗手间。他们用粗重的攻城木撞开门。生物老师站在门口,向我们投掷解剖刀,穿透我的书包,幸好我后背有一层甲胄。我们举起身边的标语牌做为盾牌,向他们冲去。数学老师拨动算盘,将算盘珠射向我们,宛如枪林弹雨。在我们左右躲避的时候,他又投出三角尺。他的三角尺是铁做的,我拿出一块巨大的磁铁,将他的三角尺吸过来。包围我们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打开走廊的窗户,准备跳出去。窗户外面是一些民居,窗户上贴着福字,阳台上挂着衣服,再远处便是大青山。这时音乐老师放开歌喉,唱起悲伤低沉的调子。我摸出身上的一把口琴,吹起欢快的曲调来与之抗衡。两股音乐如同两条蛇纠缠在一起,一时难分胜负,我运起气功,提高声音,将他的声音压下去。
学生如潮水一般涌来,他们发出野兽一般的叫声,仿佛刚刚脱离牢笼。我们来不及向外跳了,只得一步步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大楼还在装修的侧翼。我们在楼道里疯狂地奔跑,楼道里充满了我们的脚步声与粗重的呼吸声。推开一道门,转过拐角,我们钻进一处洞穴一般的所在,这里放着许多钢筋、水泥袋,还有笨重的红色机器。角落里有许多尸骸,几个头骨赫然显出,有的头骨上被钻了空,系着红色的丝绳。旁边还有一个大鼎,里面闪动着紫色的火焰,传来焚尸炉的浊臭气味。再往前已经没有路了,这里是一个悬空的平台,如悬崖一般。他们就要追上来了。天无绝人之路,我看到角落里有一根尼龙绳,我将绳子一端绑在一个突出的石桩上,另一端垂下去。大家依次吊下去。他们赶来了,这时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将绳子拿在手中舞动着,缠住他们脚跟,将他们甩倒。又一群人扑过来,我甩动绳子,刷地一声打在他们身上,将他们抽下去。他们掉下去的方式各异,有的扑腾着双手,有的头朝下笔直下落,有的摆动着双腿,像是一只只下锅的水饺。我跳在一个掉下去的人身上,像是乘着滑板冲浪一样,落到地面时候,我朝对方摆手说再会了。对方往回撤,准备从另一个出口追击我们。
校园外面的工人都站起来。他们列成阵营,拿着焊枪、铁棍,有的开着掘土机向我们汹汹而来。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穷凶极恶的表情,斜着眼,咬着牙,要把我们赶尽杀绝,要把我们连骨头带肉吃掉。学生也从后面奔来,两面夹击我们。我们换上学生衣服,向后退去,学生和工人自相残杀起来。胳膊与腿、脸都在空中旋转飘飞。血像河流一般流淌着。
路边的草木也都化成了妖怪,他们挥舞着,泥土纷飞着,用锯齿状的叶片砍向我们。我和猪笼草战在一起。猪笼草的每个叶片都变成了蛇。向我袭来。我快速旋转自己的身体,使自己变成锋利的刀片,切断蛇身。
我带领大家翻过一道围墙,向停车场奔去。我们发动车辆,后面两辆车跟上来。我们左右转弯,刹车,漂移,终于摆脱了他们,驶出停车场。
在原先的十字路口上,交警挡在路上,说,休想从这里走出去。他们持着枪,打破了我们的轮胎。车停下来。我们下车,交警用枪指着我们,将我们逮捕。老实点,他将我们反绑着押进警车。一个老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块刀片,用两手割开绳子。我们互相传递着刀片,摩擦着绳子,绳子一点点被割断。
平地响起一声雷。下雨了,骤急的雨幕将人间劈成两半。在雷声的遮蔽下,我们打开车厢门,爬上车顶。在车顶张开双臂呼喊。车辆驶过河边,我们跳下去,水中激起巨大的波涛,一直游到河岸。
几个警察发现了我们,他们边跑边说,不要让他们跑了。还朝水中开枪,有人被击中了,很沉闷的一声,子弹在肉体中旋转,血水使得水中有一股腥味。我们潜入水中,很长时间才伸出头换一口气。终于游到对岸。我们爬上岸,雨势渐渐小了。我们浑身都湿透了。此时,我们看到敕勒川中学的舰艇劈波斩浪,向我们驶来,上面列着成群的人马,还有摇摆的旗帜,我们慌忙继续向远处逃遁。
他们很快就上了岸,我们躲到一个山洞中。我们将入口用枯干的草木塞住,除去足迹。他们绕着山洞入口走了一圈,又去别的地方搜寻了。我们等了很久,直到声音完全消失,才缓缓走出去。一只狗看到了我们,它开始朝我们猛烈地吠叫,不远处的一只狗也开始吠叫,最后狗叫声连成一片,像一张大网包围了我们。原来每隔一段距离,就放置着一条狗,一条狗叫了,其他的狗就会依次叫下去,如同烽火台一般,构成叫声的长城,用叫声点亮叫声,如此便可以找到我们的踪迹。
大队人马向我们这里赶来。我们抓紧时间,用树杈、塑料布、绳子等东西做了一个热气球,当他们赶来时候,我们坐上气球,向天空飘去。学生用弓箭向我们射来,我们手挥树枝,舞成密不透风的圆形,使弓箭不能近身。热气球越升越高,从上往下看,世界都被收拢在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我们欢欣地说,终于摆脱险境了。我们清点了人数,只剩下来时候的一半左右人了。
一个女子向我走过来,她穿着上面玫瑰的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红色外衣,穿着黄白色丝袜。头上扎着髻,脚蹬白色皮鞋。在奔忙的途中,她的装束有些散乱,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拍了拍头发。她说,感谢你带领我们走了出来。我说没什么。她说你的功夫很好。我说谢谢,可是我没料到他们竟然这样下作,对听课老师动手。她说,其实我早已料到了,我在没出门之前就预感到哪里不对,但说不清是哪里。后来坐车到这里时候,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最后果然是这样。
我们听到了机器转动的声音,是中学里左侧楼顶的圆球在动。它张裂开来,突出一枚炮弹,并以极快的速度向我们袭来。砰的一声,我们的热气球被击中了,火焰包围了我们,使得我们像坐在莲花台上一般。不知道为什么,这时我竟有一种解脱的快感。我们持续地下坠,绕了几个圈后坠入河中。我奋力游泳,和大家一起游回河岸。这时河岸上已经布满了学生。他们朝我们呐喊着,投降吧。我们又向另一个方向游去。但对方的船已经追踪而来。对方用网将我们捕捞上船。上岸之后,将我们关进一个巨大的铁笼子中,里面有一只巨大的老虎。外面围了很多层观众。他们互相指点议论着。老虎懒洋洋地看了我们一眼,而后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将前肢向前探着伸了个懒腰,朝空中长啸一声,向我们踱来。在靠近我们时候,忽然跃起,向我们扑过来。我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及时躲开,其他老师也相继跑开。老虎又嚎叫了一声,露出流着涎水的长牙,弓起身子,又向我们扑来。一个老师被扑倒在地,我跳到老虎头上,老虎颠动着头部,但我像是开摩托一样紧紧抓住老虎的两只耳朵,驾驶着老虎,老虎放开猎物,在地上来回跳跃,我丝毫不放松。我拿出绳子,系住它的头,它的动作幅度越大,绳子就系得越紧。最后我翻转身体,与老虎背靠背,用绳子将它紧紧勒住,直到它气息全无。外面的观众都大声叫好,但似乎又觉得不过瘾,又叫再来一只狮子。管理人员说,好戏不怕晚,欢迎大家明天再来。
那几天我们和狮子、金刚、大象、鳄鱼等做了一次次殊死搏斗,最惨烈的一次是和鳄鱼的战斗,鳄鱼张开巨大的嘴,像白细胞吞噬病毒一样试图吞噬我们。两个老师被吃掉了胳膊。我用一根铁叉扎向鳄鱼的眼睛,鳄鱼才一命呜呼。而我也遍体鳞伤,如同一条满是鳞片的鱼。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用双手掰开铁笼经过屡次冲撞弯曲变形的铁栏,我们一起逃出去。一个持枪的守卫听见了动静,走过来,被我用胳膊肘砸晕。
外面有一座巡视塔,摄像头来回旋转着。我们贴着墙角,蹑着脚步向前走。走到一处,密集的绿色光点游移着,是狗的眼睛,它们开始大声地吠叫,远处与更远处也传来了狗吠声,连绵不绝的狗吠声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仿佛全世界的狗都在向我们吠叫。我抓住一只狗的嘴,使它不能发出声音。其他的狗也相继低下声,最后只是在浅浅地呻吟。我们将狗当做木马跳过去。走到一处,爆炸声迭作,一个老师被炸得灰飞烟灭,是地雷阵。我让大家先不要动,用五行八卦判定出地雷方位,我们绕路而行,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地雷阵。
夜越来越深,在一处,我们发现怎么走也走不出去,不论走到哪里,都会绕回去,一个老师说,这是鬼打墙。我说,大家可以用北极星指导自己的行走路线,我们边走边仰望着北极星,脚底忽然发出窸窣的声音,一条蛇游过来。几个老师开始尖叫,我俯身抓住蛇的七寸,将它的身体打了好几个结后扔了出去。
快到天明时候,我们走上了一条国道,这里的车辆飞速疾驰,我们沿着国道向前走,在路上遇到一辆没有乘客的大巴,于是我们坐上去,大巴一路向前飞驰。我坐在前排,看着不断向后闪去的风光,树木、电线杆、田野,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
回到市区后,我们去公安局报案,诉说了事情的经过,公安局查了一下,说,从来没有这个中学啊。我们又问负责培训事宜的老师,他说,是有这样的中学啊,不然,怎么会安排你们去呢。我问,你去过吗。他摇头说没去过。我和另一个老师代表大家领着警察去往那个地方,但那个方向一片荒凉,并没有学校与民居。只有从四面八方吹来的空荡荡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