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正值九月份时候，天空澄澈得仿佛一面镜子。插着翅膀的骏马在大地上飞驰，微风与粉蝶喁喁低语，仿佛在诉说什么秘密，溪流共天光潺潺流动，万事万物都在流动。单位统一组织大家去红岱九龙湾秋游。

一些人不大情愿去，领导以死相逼，用剑指着自己的喉咙说，你们不去我就死给你们看。众人只得说我们听您的，我们去。还有一些人没说话，领导更用力地将剑抵在脖子上，渗出一滴红，大家忙说我们都去。于是租了三辆大巴，其中一辆大巴上，先是司哼唱北京小曲，坐在前排的主任听到后便提议大家按座位轮流唱歌。有人唱了蒙古歌，有人唱流行歌，有的三三两两一起合唱，李唱了一首，又在众人要求下又唱了一首《像我这样的人》。在车的颠簸下，他唱得跌宕起伏。他想起外国有一首摇滚中加进了做爱的呻吟，他想还可以在其中加入车辆的颠簸。就像做菜时候加上不同的佐料，比如土，比如罂粟壳。

一路经行之处，先是清明上河图一般缓缓展开的街景，而后过渡到房屋低矮厂房林立的郊区、绿意绵延一望无际的草原、怪石嶙峋高耸入云的山峦。山石像是健硕的经过太阳照晒的褐色肌肉块，绷紧了大地的身体。

驶入景区，下了车，凉风吹来，大家裹紧衣服。接下来照例是一张合影，众人都踮着脚，张着笑脸，像一朵朵向日葵。

由天神搬来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以及许多大山。大家像爬山虎一样往上爬。远处的山高接浮云，仿佛可以由山峦一直爬到云朵上。可以想象有人背着背篓去深山之中采摘药材。李吟道，桃花岛上桃花仙，九龙湾中九龙蟠。

经过一条丛林遮蔽的爬梯用木板铺就的山路，踩上去咯咯噔噔地响，山路盘旋，一路上铺陈着土庄绣线菊、山楂树、马兰、秋英、虎榛子、知风草、金露梅、地锦草、茶条枫、女贞、苍耳、大油芒、地榆、博落回、野西瓜苗、狗尾草、榔榆、紫锦木。大地不知餍足地用浓烈而张扬的色彩与修辞渲染自己的美。

一些地面远看仿佛一张绿毯，近看却是青黄而疏落的草植。

从半山腰望去，一道悬索如蛛丝一般在太阳下闪着时明时暗的光，横架在空中。山下还有两只骆驼，低着头，闲闲地走着。李想打仗时候可以在山峦隐蔽处埋伏一支人马，十面埋伏。登上一座山，原以为是最高处，望着另一座山，还要高出许多。他想起“为无名山增高一米”，山上，几个裸体男女摞在一起，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几头猪摞在一起，想起“山登绝顶我为峰”。身上出了一些汗，凉风倏然而至。山上有一座凉亭，红柱上留下游客的印记，“我爱你一生一世”或是“乌鸦为什么像写字台”之类的话，一处刻写着一个人的微信联系方式，李感到新奇，他将之输到手机里,弹出一个名叫“游荡者”的用户，头像是一顶蓝色帽子。他点了好友申请。走过凉亭，他为穿着红衣服的三姐妹（他叫她们飞天小女警）拍摄抖音视频，和着音乐拍了多次才作罢。

下山时候经过一片林子，他们摘花插在鬓边，像一枝花蔡庆。让人想起胡适的那首诗，“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行经一处凹地，从大块驼色石头的堆叠中泻出一条瀑流，堤岸如同豹皮一般斑点环布。溪水淙淙流动。激在碎石上，如同散乱碎珠，发出潋滟的光。溪滩上生长着各色花朵，像画家用毛笔蘸着水彩信手抛出的彩点，白、粉、红、黄、紫。大家都愿意衬着这里的景物拍照。光影斑驳，洒在脸上。坐在歇脚石上的几个同事看到李，都笑着对他唱，“像我这样优秀的人”。他回答说我们都优秀。过了一会他又遇见了她们，她们又笑着对他唱，像我这样优秀的人。这次他也回答像我这样优秀的人。

另一面是一汪水潭，有人在其中泛舟，再过去是莽莽森森的万顷林子，树林好像是从水底长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向左歪斜，像是合唱身子一齐向左倾斜时候。如果林子的位置水平，那么他就是偏右了。

就像和尚化缘一般，众人找到一处农家乐。左边是砖墙，右边是大块石头砌成的墙，围拱着中间两扇木制的门楼，上部的匾额上题着楷书“村西口客栈”，檐角两边竖立着两根红色旗帜，下面挂着四盏红灯笼，还张贴着过年时候的对联。推开门走进去，左侧有一个铁制兔笼子，兔子的眼睛红彤彤的，眼巴巴地望着人们，毛羽雪白，仿佛用雪砌就。右侧是一间小厅，摆着一幅字，写着篆体的“曲径通幽”，下面排布着一张光可鉴人的黑色桌子，旁边摆五张藤椅。中间的小院里盈着一摊碧水，倒映着蓝天，数条小鱼在其中游荡，其上架着一道列着小木桩的木桥，两边杂生绿草，正对着门的是四间正房，西边有两间厢房，垂着如同瀑布一般的绿门帘。人们从桥上鱼贯走过去，几个小孩用旁边的渔网捕捉小鱼，发出鱼泡一般的反射着太阳光的欢乐笑声。人们走进厢房或正房，菜在桌上端端正正地摆着，冒着腾腾的热气，座椅也分明地摆设着。碗筷也都井井有条地放在座位前。菜肴带着鲜明的农家色彩，油炸饼、油炸糕、烩菜、豆芽粉条、泛着油花的油很浓的粉汤、芥末木耳、土豆鸡块、香菇鸡肉、羊排。大家问了几遍，没有人应答，厨房也空无一人。于是催动餐具，用食物填塞自己的胃袋，筷子与勺子交杂错乱，将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切成一条条金色缎带。胃袋渐渐像气球一样鼓起来。

一条黑影从一扇门里冲出来，人们开始时候还以为是一只豪猪一只野狗或别的什么，它用四肢迅猛地奔走。后来根据模糊印象的拼凑才知道她是一个女子。过了一会，人们听到她如滚雷一般的大叫声音，边叫边笑，她说，让我们一起跳到月亮上吧。声音忽远忽近，让人感到忽冷忽热。

过了一会，“游荡者”通过了李的朋友申请，给他发，我看见你了。他环顾左右，并没有别人。你一定看了周围。李回复，你在哪里。我在你身后。他回头，刚才冲出去的女子隔着一扇门露出半个脸对着他嘿嘿地笑。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想给他发消息的应该不是她。女子招手让他过去，他看了看身后，没有人，确实是在叫他。他走过去，女子反身引着他走。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们走到一处僻静地方，她说如果我走得足够快，悲伤会不会追上我。李说你为什么悲伤。她说什么都没有。你知道吗，她忽然神秘兮兮地对他说，我不属于这里。李露出惊讶的神色。她说，我是被人贩子拐卖到这里的。李望望四周，风将小草吹得时偃时仰。李问，为什么刚才房间里没看到一个人。她摇摇头说，这是一座空城，不会有人的。那么，饭菜是从哪里来的，李问。她说，那只是你们的想象罢了，其实是没有的。你不感到饥饿吗。果然，李感到一阵饿意如同狂风呼啸过地铁一般席卷他的胃，他捂着干瘪的肚子，像是捂着一张空虚的鼓面。可是你为什么不走出去呢，李又问。她说走不出去的。一旦走进来，就没有人能够走出去，没有人，她又强调道。可是人贩子呢，李问道。他似乎看到，有一刹那，她的眼睛变得湛蓝，她说，人贩子就是我。李说你在开玩笑吗。她没有理睬他，继续说，我贩卖了自己，我将罪恶的自己、肮脏的自己、贫苦的自己贩卖到这里，经历过十五个草木枯黄又变青绿的日子。你知道我是谁吗。李摇摇头。她舞动着自己的双手说，我是因为犯了天条被贬谪的仙女，上天罚我到这里，于是我就来了，不来又能怎么样呢。算了，不说了。李已经心知她不正常了，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走了几步，忽然从墙角拿出一把扫帚，她骑着扫帚来回跑，大笑说，我是女巫。她的速度越来越快，仿佛在来回飘荡，像蒲公英一般。李准备离开。她仿佛察觉到他的离意，拦在他的前面说，你知道吗，我是货真价实的女巫，我刚从天上落下来。她好像确实飞起来了，但只飞了两米就下来了。她用手抹着扫帚把，说，我曾经飞到过天上去。李开始饶有兴味地观看她的表演，如果将她看做一个演员，而非其他什么人，那么也许会好很多。她又说，我是一只老虎。她四肢着地，扑向李，他赶忙躲开。她懒懒地在地上爬了几步，忽然跃起身，又扑向一棵树，她手脚并用，爬上了树，她说好了，我现在变成猴子了。我有七十二变，她说，我要飞给你看。李说不用了，但话音还未落，她就攀着一根垂下来的枝条跳了下来。她拍拍身上的灰，又说我是一张凳子，让他坐上去，他说你可以自己坐自己吗。那当然，她说，仿佛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像被风吹动的柳枝一般不停地颤动着自己被笑充满的身体。然后她扭转自己的身体，将自己扭成了一只麻花，她说你看我可以做到。李赞许地点点头。她又说我是一把火，于是她像一把火一样舞动，她的头发来回飘荡着，好像一片黑色的漩涡。她舞动得累了，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就蹲在地上，说我是一朵花。她将两手放在脸边，就像花萼托着花蕾。她笑吟吟地看着李。

不知道从哪里有走出两个人，作势要架走她，李上前阻拦，她们说，她打扰你这么久，真是让人不好意思，我们带她回去吃药了。李想也许疯人口中也会有只言片语是真的呢。他问，她是被人贩子卖来的吗。这时她笑成一团，向后摊在两人怀中，将要顺势滑下去。其中一个站在左边的三十岁上下的女人说，疯子的话你也信吗。那么，李指着那边的农家乐问，那里的农家菜是谁准备的呢。另一个年轻女子说，当然是那里的主人了。为什么你们不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左边女人说，我们这里就是一个大的精神病院。说着三个女人一齐哈哈大笑。她们的嘴张得很大，仿佛三朵红色喇叭花。李有点摸不着头脑。她们三个转身就走。他漫无目的地跟着她们走了很久，她们拐了个弯就消失不见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迷了路。他看到这里的墙、树木、河流都是那么相似。他辗转了几条路，总不能回去。这时“游荡者”发来一条语音消息，他点开，是一串鞭炮一样的笑声。他也发了一条语音，我该从哪里走呢。没有回应。他点开她的朋友圈，一条破折号一样的横线，雪山雪线一般的冷冻横线，写着朋友仅展示最近三天的朋友圈。

李给同事打电话，电话没有通，传来嘟嘟的忙音，他心里有些焦躁。手心出了汗，他伸开手掌，让风吹过去。风吹过去就像弹奏着五弦琴。他开始往相反的方向走。正要给另一个同事打电话，手机就没电了。正当他踌躇不决时候，她又出现了。她从后面追上他，他侧过头看到她，他问跑得气喘吁吁的她，你回来了。她说，是啊，我挣脱了她们。她们真好笑。自己是精神病还说别人。李问，你能够带我回到原来的地方吗。她说，你想回哪里，回到1998吗，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1998年印象深刻，也许是因为那首《相约九八》，总感觉过了千禧年就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间了。多么让人伤感啊，可惜我那时还不会喝酒，你知道吗，过了某个时间段后，曾经的时光就再也回不来了，过去的欢喜、落寞都成为记忆的底片。李说我哪里能够奢望回到过去，我只是想回到我见到你的地点而已。跟我来。他觉得现在的她罕见地清醒，于是他跟着她。他们走过一座废弃的房子，门窗都如同花朵凋谢了。他们继续往前走。一条瘸腿的独眼狗颠着腿跑过来，朝他们嗅了嗅就跑开了。她弯腰，从地上捡起石子，不一会又捡起一块贝壳，捡起一面镜子，捡起一只橘子，后来又捡起一只猫，她说大地上真是无奇不有啊，我们需要的东西没有在大地上找不到的。你如果想要什么，从大地上寻找就可以了。李问，如果我想要一个女朋友怎么办。她说，你可以在春天把你喜欢的人埋进去，等到秋天就会长出很多喜欢你的人。李点点头，他不能和疯人理论，他问，那么现在应该怎么走呢。她展开一幅地图，在一个地方画了个圈，说我们现在在这里，而你要去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地方。这是一段未知的旅程。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像一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她说完抬起头，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仿佛接下来要低头用颤颤巍巍的布满黄斑的手穿针引线。李想她也不知道，于是他开始自己寻路。她拉住他，说你不要抛下我。他说可是我要回去了，说不定他们已经走了。这时他生出一种恐惧，也许正如她说的，他再也走不出去了。他走得更快了，脚底粘着黄叶与泥泞。她渐渐赶不上他了，她在后面叫他，他不理睬，一直往前走。他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虽然有一些苦涩，但毕竟是快乐的，仿佛雪花从高空坠落。

他在同一条路上走了三遍，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往左走，结果在走的时候想成了不往左走。他渐渐看清了路上飘飞的蒲公英、羊毛、牛哞哞叫声、水井汲水声，似乎其中还夹杂着同事的笑声。他循着声音往前走，在声音渐渐清晰时候，一道高高的赭色土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绕着这道墙来回走，但始终没有找到一扇门或者一个出口，仿佛这道墙也长了腿和他一起走似的。他大声叫同事们，没有应答。他想要爬上去，但墙太高了。他用拳锤击墙体，墙体纹丝不动。他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用手一推，一道门出现了。他从这里走出来。大家看到他，问他去了哪里。

上了大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渴意，喝了一瓶又一瓶带着甜意的苏打水。他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电线杆，感觉世事莫不如是。忽然想起手机，于是借同事的充电器充电，手机又复活了，打开微信，看到“游荡者”发来一条消息，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