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与人

河马觉得也许一切都变得太快了。在父亲和朋友相继被生活抹去后,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在不自觉中,他充当了这一切的见证。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神迹闪烁着熠耀的光芒。而河马,就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哪怕再迟钝的人,在体验过一些并不寻常的事迹后,也会明白世界上存在一种不可说的东西吧。河马想。

河马决定找出这样的姑且名之为神迹的东西。

他首先想到的是《圣经》,那些云柱、火柱,分红海、约旦河的神迹让犹太人的生活显得如在云雾笼罩般扑朔迷离,而他们对上帝与上帝对他们的喜怒如同潮汐一般来回影响。在犹太人看来,神的存在是真实的、无处不在的,神像是阳光与雨露一般广泛地渗入到他们的生活与历史之中。然而在耶稣死去之后,神的重新显现是如此艰难,对于信仰的考验是如此艰巨。也许耶和华、耶稣从来就没有活过,而未来的再临基督圣灵也将不会降临。在过去现在未来,神不过是一种臆造。海马想。然而海马并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他只是觉得神的许诺只是人类自身对未来幻想的投射,就像太阳在地平线上显出的最初的美丽光辉。这样的光辉往往太过璀璨,让人无法直视,也许只有目盲之人才能完全无畏地直面这样恢弘的信仰吧。

最与人接近的神恐怕在《希腊神话》之中吧。众多的神祗在广袤的混沌中——这里充满了混乱与芜杂——天神乌拉诺斯迎娶了生他的地母盖亚;克洛诺斯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吞噬自己的孩子;宙斯吃掉第一任妻子墨提斯;宙斯与自己的姑姑忒弥斯结婚……神的任意施为像是溢出河滩地水四处淌流。在这样的混乱中,忒弥斯等诸神创制的秩序如骨架一般撑起了整个世界。在高高的奥林匹斯山上,他们如操纵皮影戏一般控制着世上的人类。死神塔那托斯予人们以死亡和不幸,女神厄里斯引起人们之间的仇恨纷争,睡神许普诺斯和噩梦神让世界都陷入停顿,以及其他诸多给世界带来灾殃、祸难、欺诈、争夺、厮杀和不幸的神。

迫于生活压力,河马在一家电器城找了一份销售家电的工作。家电城共有四层,一楼主营日常生活用的电器,如吸尘器、电饭煲、按摩器等;二楼为各种品牌的手机;三楼则为电脑;四楼为电视、冰箱、洗衣机之类。

其中,四楼迎着楼道口的是一排挂在墙上的同时播放着一二频道的电视,绚烂的画面无常地变幻,仿佛将生活的色彩搅进无穷的变化中。走上楼梯左转,可以看到一个个格子间,里面有着各种品牌的家电,博世、西门子、海尔、美的等家电安安静静地端坐在地上,像一个个乖巧的孩子。

河马负责的是博世家电的销售。位于第二个格子间,中间的空地上也摆着一部分博世家电。

电器城是嘈杂的,似乎潜藏着一头躁动不安的野兽,机器的运转声、人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喇叭的通知声搅拌在一起,成为一股如同海潮一般咸涩的海流。

河马渐渐熟谂了博世家电各个型号的参数。在向人们介绍博世家电的优势时,也如同介绍自己家的小狗一般自然了。他对不熟悉博世的客户说,可以洗涤冲锋衣;15分钟便可以完成洗涤;多种渍洗功能……他为在几种型号前犹豫不决的人进行详尽的比较。

客户稀少的时候,河马常常看着琳琅满目的电器出神,他依然在心里考量着诸种的神与神迹。如雪洁白的家电在电灯下反射出晶莹的光泽,这种光泽是否是一种昭示与显现呢。神是否像犹太人所想的那样寓在一切之中呢。一切皆神,犹如万物浸在光辉中。

巡视的分店店长走过来,问他在想什么。他说没什么。店长穿着白色的衬衫与黑色的西裤,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留着短毛寸。店长问销量怎么样,他说就那样。店长笑了,笑时候露出白的牙齿。他又问河马是哪里人,河马说乌有乡。店长说和我是老乡啊。河马也笑了。好好干,店长说,我也是从底层慢慢做上来的。电话响了,店长看看腕上的表,踱到一边去用洪亮有力的声音接电话。

从店长身上,河马看出一种人生的轨迹,就像飞机起飞划出的轨迹。其中固然有一种光辉,但并不是河马想要的。河马你到底想要什么,他问自己。

中午托人买了一份加辣馄饨。河马边吃边翻开《山海经》,在众兽之中,他看到,“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啓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这里形象地将神眼的闭阖与昼夜合和在一起,试想光线的每次变化不正如眼睛的眨动。而神与兽并在一起的叙述不禁让人想到神即是兽,兽亦是神。神与兽,原不可分。神盘桓千里,兽亦盘桓千里;神暴戾乖张,兽亦暴戾乖张;神变幻莫测,兽亦变幻莫测。神与兽,同出而异名。想到这一点,河马不禁有些颤栗,筷子也掉落在地。心之所向的神,不过是与兽无分的造物。

又有顾客光临了。是一个男子带着两个双胞胎孩子。双胞胎异常调皮,先男子一步乘电梯跑上四楼,在那排电视前的沙发上来回打滚,他们都穿着同样的休闲套装,戴着同样的棒球帽,做着同样的动作。男子走到靠墙站着的冰箱前,打开一台香槟色的多门冰箱,一股清新的冷气从容地溢出,两个孩子也跑了过来,将冰箱里的梨、香蕉取出来,拿在手里才知道是塑料制的。他们举着假水果来回追逐玩耍,欢笑声让电器城平添了一种亮丽的色彩。

海马放下书,走到博世多门冰箱前,滔滔不绝地说,这种冰箱采用新概念的“ 混合冷动力”制冷技术,搭配多循环制冷系统和零度维他保鲜技术,带来自由灵活的新鲜大空间。可以满足多样新鲜需求……

男子又转到一台米色两门冰箱前,海马又说,两门冰箱为蔬果、海鲜分设专属保鲜空间和灵活百变的冷冻空间,令储藏多了许多纯粹的新鲜风味。

男子问是否可以打折,海马说有优惠活动,可以领一套床上用品或一个小型电器。男子在不同的冰箱前逡巡了许久,在海马的讲解中反复比较了各种冰箱的异同,最终看上了一台无框幻彩紫色玻璃多门冰箱,紫色的光泽里仿佛藏着一个紫色的灵魂,显出无与伦比的尊贵。海马带着乘电梯他去一楼交费,领取赠送物品。

在灯光下,电梯扶手白色的光芒如冰凌显出寒意。

坐公交回家的路上,一个颤巍巍的老人走上来,刷了老人卡,挤进人群。海马主动站起来将自己的座位让给老人。老人的脸上显出条条沟壑般的皱纹。海马觉得这个老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始终想不起来。也许只是自己将想象中的自身老后的形影与老人相对比之后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吧。他苦笑着想。不管怎样,老是容易的。

他站着挪到一边的座位上,看到一个人手里捧着一本书。他朝书瞥了一眼,“蒋子文”三个字映入他的眼帘,由此他想到了《搜神记》,“蒋子文者,广陵人也。嗜酒好色,挑挞无度。常自谓己骨清,死当为神……”在其死后果然做了土地神,让百姓为其立祠。不从,遂降大疫,又使虫入人耳为灾;发火灾。于是为立庙堂。

从这里可以见出,为了显示神迹并赢得众人的信奉,神不吝于一再降下灾殃。

亦有一种专以游戏神通显扬的神祗,如宫廷庙神,南州一吏欲献犀簪于孙权,过宫亭庙而乞灵焉。神向其须索犀簪。吏惶遽不敢应。然而终于交给了神。神复曰:“俟汝至石头城,返汝簪。”吏抵达石头城,忽有长三尺的大鲤鱼跃入舟中。剖之,得簪。

神亦是顽皮极矣,想必神是乐于从人类感情之火光变化中汲取美丽吧。

而弦超与神女的故事则代表了中国人对于凤凰于飞的向往。“以嘉平中夜独宿,梦有神女来从之。自称天上玉女,东郡人,姓成公,字知琼,早失父母,天帝哀其孤苦,遣令下嫁从夫。超当其梦也,精爽感悟。”神与人的交接正是人对于超越自我的希冀。“神仙岂虚感,应运来相之。”通过让神化身妩媚的女体,实现对于神性的僭越与履践。这在之前屈原、宋玉的赋中已是数见不鲜了。而之后的曹植等人的写作也无不是对此种想往的回应。

此外还有诸多的狐神,树神等。

但在想及众多的神与神迹并未使自己亲见且流于传说与信仰时候,河马就感到一种彻底的孤独,如同赤身裸体于冰天雪地之中。

神着实存在吗,河马反复想。有人将神间接地阐说为光、爱或精神等抽象的物质,但并未有人能接近神的实体。也许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死与神同属未知,同在一片茫茫中若隐若现,或许在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不成文的契约,不是据说许多人在死后成为神了吗。

而在活着的时候,神与人终究是无缘的。或者可以这样说,神与人不能同时显现。

及至听到站名播报时候,河马才发现自己已经坐过了两站。他索性坐在车上,任自己去往未知的方向。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