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总在不停地做梦
糜兰从梦中醒过来,她梦到自己从梦中醒过来。但她实在太困了,连伸手想要揉揉眼睛都没有办到,她的手停在半空僵住,直直落下来,打在自己的腰上。她困得连疼痛感也没有觉出来就又睡着了。
糜兰再次从梦中醒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五点了。透过窗帘的光线如同浊水一般晦暗,她分辨不清这到底是下午还是早上。于是她问正在自己身边读书的竹取,竹取说是下午。她想起自己梦到自己在睡着,睡意让她分不清自己是醒来还是睡着。糜兰打了个哈欠,又陷入沉沉的睡眠之中。
竹取也困了,他手上的书在往下滑,仿佛坐在滑梯上面。他将书放在桌子上,碰掉了桌子上的小刀,他没有去捡。他梦到糜兰用刀扎自己,并割破了自己的肚皮,一道血淋淋的伤痕,热腾腾的肠子蠕动着,他捂着肚子说,我快要死了,救救我。她没有救他,还又踢了他一脚。他从朦胧之中醒来,发现她正在用脚蹬他,她的手也正扑腾着,像一个溺水的人。他忙问,怎么了糜兰,糜兰没有回答。后来糜兰说自己大概是做了个噩梦。他盖好被子,在担心再次遭到袭击的惴惴不安的心情下慢慢睡着。
竹取醒来,他梦到自己正坐在马桶上,他用力地排便,但总是拉不出来。他的肚子要爆炸了。他醒来,摸摸自己的肚子,躺了一会,发现自己差点拉到床上。他连忙去了一次厕所。
糜兰醒来了,她发现竹取正在看着她,她说,我梦到你去漱口了。竹取说没有,我是去上厕所了。糜兰笑着说,我就想你怎么会那么爱干净。竹取问,不困了吗。糜兰说自己还是很……困字还没出口,或者以一种很小的声音出口之后,糜兰就又睡着了。又过了一会,糜兰睁开一次眼睛,伸了伸懒腰。竹取以为她就要醒来,就放起了音乐。她气恼地哼了一声,而后转过头去。
糜兰醒来了,她首先抱怨竹取打扰了自己的睡眠,而后说自己梦到了一双红色的鞋。红色的鞋?竹取问。是的,好像是发洪水了,乌乌泱泱的人群,飘来飘去的木头,我独自坐在岸边,像一个垂钓者,这时慢慢悠悠地漂来一双红色的鞋。你没有捡吗。没有,我想它从前一定有一个很好的主人,因为那双鞋看上去保养得很好,皮质锃亮。你喜欢红色吗?我喜欢一切接近于红色的颜色,但这并不意味我喜欢红色,我想我只是喜欢那双鞋子而已,我的意思是那双鞋子,如果换上一双,我就不会那么喜欢了。说完又睡着了。
竹取觉得手上的书变得越来越沉重了,而他的手则越来越轻忽,就像一阵风托不起一块石头。他的手渐渐垂下去,沉入睡眠当中。他梦到自己看到了糜兰,糜兰正坐在电影院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屏幕,但又似乎并不在看电影,她的眼神飘飘忽忽,宛如萤火。电影院里空空荡荡,黑沉沉的,宛如怪物的腹腔。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两人一起看起来。他问好看吗。她摇摇头说看什么。电影。我没有看电影。
竹取醒来了,他发现糜兰正在看着他,他说,我梦到你坐在电影院里。糜兰为了更方便地看他,屈曲胳膊,支着头,说,啊,我刚才也梦到自己在电影院中。电影院黑得就像小孩子的眼珠,只有过道里逃生指示牌散发着微弱的绿色光亮。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觉得害怕,仿佛感觉到你在我身边。然后你就来了,你坐在我旁边。你问我电影好看吗。那你为什么说你没有看电影。你难道没有看到吗,电影屏幕上一片空无。我想那应该是一个像深井一样深的深夜,早就没有排片了,哪里会有什么电影。竹取点点头。真奇怪,我们竟梦到了同一个梦。是啊,就像合唱同一首歌一样。
糜兰醒来的时候已是天明。她梦到肚中胀痛,怀了太阳。她的身体被太阳照得火红。她一摸自己的身体,热得发烫,好像刚从炉中拣出的煤炭。她看到光芒偷偷从窗帘里挤进来,她翻了个身,看到竹取正睡着。竹取睡得很轻,他朦朦胧胧感到糜兰在动。糜兰说,你还困吗。竹取努力睁了睁惺忪的睡眼说,有点。他看到晨曦正在为大地涂抹色彩。他忘了自己的梦,因此有些惋惜,但那也是不清醒的,被囊括在梦与醒边缘之中。糜兰说,我梦到自己怀了太阳。太阳?是的,太阳就在我的肚子里,像小孩子一样蜷着身子,他很乖,不叫也不闹。竹取说,那你是太阳的母亲了。不过如果你生下它,我就给它起名月亮。
糜兰再一次醒来,她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她总是那么困倦,好像吃了过量的安眠药一样。这次她一连做了好几个梦,就像连环画一样的梦,但她忘了很多,只记得两个。其中一个的背景是美丽如画的草原,她骑在马上,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她的头发被风吹散。她眯着眼睛,享受着美好的风物从睫毛下一一掠过。但在马转向的时候,她没来得及抓紧马背,被甩了下去……另一个则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梦。虽然她也是女人,但她还是迷恋女人。她们丰硕的胸脯、挺拔的身姿让她深深着迷。她梦到一个戴着墨镜的女人坐在她对面喝咖啡,女人穿着黑色丝袜,来回晃动着双腿。她从后面的裤兜里掏出一把匕首攥在手中。忽然,她听到了啜泣的声音,那是竹取在哭泣。他总是动不动就喜欢哭泣,但与前几次不同的是,这次是在梦中。
竹取相继醒来。她问,你为什么哭了。他说我梦到一件很伤心的事。她搂住他,不哭了。他说,我梦到我的儿子变成了一把火,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风很大,为了不让火熄灭,我拼命地向火中投掷炭块、木柴。但那些东西进入火中之后就变成了石子,火苗越来越小,最后一点都没有了。最后我就哭了,就那么哭着,我走向了火,我被火炙得生疼,但我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火。我把自己当做煤炭,救了儿子,我的眼泪被火烤成了珍珠。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在喊疼。为了浇灭竹取身上的火,糜兰抱紧他。两人贴在一起,像两片粘在一起的胶布。他们仿佛化为岩石,互相撞击,一同在惊涛骇浪中沉没。她的水最终救了他。事毕,糜兰说,我太困了,我们还是睡吧。两人一齐睡下。
竹取醒来了,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正坐在奥斯卡颁奖典礼现场。在宣布最佳配角时候,主持人介绍了包括他在内的一些获得提名奖的人。他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他想他才不会在乎那些奖项呢,即便没有得到也只是付之一笑,可他明白自己是多么自欺欺人,他想如果自己光是被提名却没有进一步获奖,那么他会沮丧得连饭都不想吃,他将不想原谅自己。快要宣布得主了,他尽力镇定神情,并已经准备好了失败时故作轻松的一笑。但主持人说,最佳配角就是他,他将计就计,不过笑得更欢畅一些。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他走上颁奖台。接过奖杯,他向台下挥了挥,抿抿嘴巴,将身上的衣服扣紧,说,这是祖母教育我的,说罢嘿嘿一笑。然后致辞,他干咳了两声,说,要感谢各位帮助过我的人……还有我的妻子,在我获奖的前夕,她刚刚生下了一个女孩……因此他醒来的时候嘴上还残留着浓如咖啡的笑意。
糜兰醒来,竹取问,是不是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醒得更晚一些。在糜兰醒来之前,她弯了一回腿,竹取趁机压低声音对糜兰说,科学证明,睡得太多,但没等他说完,糜兰就啊地一声,不耐烦地转过身去。竹取吓得不再说话。这次糜兰真真切切地醒来了,她对竹取说,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正在路上走着,忽然有一个女人走过来,叫她,姐姐。她说我不认识你。那个女人说,一回生,二回熟,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姐姐了。女人上前牵住她的手,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回家。但当她说出回家之后她忽然忘了自己的家在哪里,仿佛家正在以飞快的速度飞离远去。女人说,那好,我们一起走吧,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我也很久没有喝一杯热腾腾的茶了。她说,我忘记了自己的家在哪。女人说,哎呦,我只不过喝一杯茶嘛,又不搞什么传销,何况我是你的妹妹。于是女人就挟裹着她一起向前走去。她们不知道拐过几个弯,跨过几座桥,终于来到一座宫殿前面,女人指着宫殿说,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她正要辩解,女人将她往前一推,她就醒了过来。竹取打趣说或许你有王妃的血统呢。糜兰眼睛直勾勾地朝上看着,仿佛要用眼睛穿透天花板。
糜兰再次醒来的时候,说自己又梦到一个梦,但她一点也不想告诉别人。她看着昏昏欲睡的竹取,说,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困倦,为什么我们总在不停地做梦。竹取什么也没有听清,嗯嗯啊啊地睡着了。
竹取醒来的时候,说自己梦到自己正在睡觉。他说,我在睡梦之中睡觉,就不是睡梦的简单相加了,一定是睡梦的平方。也就是说,我睡了平方的觉。糜兰没有说话,她正在用针线编织或者缝补着什么。竹取再次昏昏睡去。
竹取醒来的时候,说你饿了吗,我们一起去吃饭吧。糜兰说怪不得我感觉身体虚弱,原来是没有吃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