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同情到共情的悲伤——怀念我的公公
作者 ▏ 黄艳波
1991年底,在川师院操场一角,我看到了男友手中那封家信。他父亲在信中写到:从女娃照片看,个子不高,希望儿子慎重考虑。年轻气盛的我感到受辱,差点因为这句话与男友翻脸,我想个矮不是我的错。
1992年4月,在师院男生宿舍理科楼123寝室,我看到那个专程来看望儿子的小老头。过后男友转达给我他爸的话,说观察到女娃手指姆(儿)还长,口气仿佛是不幸中的大幸。我悻悻对男友说:”你爸也不高。”潜台词是:就他……还嫌我矮?
1992年5月毕业前夕,我随男友回他岳池老家。我第一次走在九曲回肠小路上,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玉米小麦,间或有白鹭掠过低洼水田。我们一路爬坡下坎,七弯八绕,抵达一处山崖背后石墙房。未来公公打开一罐珍藏到过期的冰糖银耳招待稀客,未来婆婆笑眯眯赶快生火做饭。
我第一次知道公公是三十岁才当父亲的退休会计,老两口辛苦养大的四个儿子都不在身旁,他俩平日在家务农带孙忙。临走未来婆婆塞给我100元,无功不受禄的我转手把大钞递给男友才心安。
1993年,我从法律上成了他们的三媳妇。
1996年,我和他们的三儿经过努力,住进了由友爱职中初中部旧教室改成的平房,要在春节举行迟来的婚礼。公婆丢不下农活和家里的留守儿童,更心疼昂贵的路费,只能送上500元贺礼,派大儿一家赶来做代表。他们的三儿也因父母缺席婚礼而遗憾多年。
1999年底,他们同样缺席三儿家新生儿的满月酒。公公特意又汇款500元,多了一封春风满面的信。信上说扬眉吐气了,老家村民此前一直在议论,说他三儿结婚多年生不出娃。
九十年代大家都穷,我和他们的三儿在1992年每月各挣130元工资,到1999年各自月工资才涨到600元。我平日在靠娘家帮衬过活,也知道农村的公婆尽力了。九十年代通讯和交通不发达,公婆与几个儿子家靠书信联系,过年亲人团聚几天。大儿住得相对近,每年可以多回去几次。
多年来公婆多子多累,每天忙农活,做家务,带孙娃,不得空闲。多年来我感到幸运,不用远嫁离开父母,又避免了婆媳矛盾。自从我有了儿子,公婆想帮我们减轻负担,曾写信要我们把不到一岁的孩子送回老家,由他们帮着照顾。我感动,但谢绝——我连我妈把我娃带走三天都不放心!何况公婆当时正养着其他孙辈也不轻松。
2006年暑假,公婆安排二儿家孙女和大孙子两姐弟留守老家,把四儿家5岁小孙女托给亲家照顾,携四儿家3岁小孙子,第一次要来大成都的“银郫县”做客。他们之前十多年从没来过我的主场,心中难免忐忑不安。他们不知道我这个城里三媳妇在主场是不是个狠角色,会不会做脸做色给他们气受。
那时买长途车票难,加上对成都人生地不熟。心思缜密的公公怀揣1000元巨款,忧心忡忡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想:一旦遭遇看脸色,立刻带上老妻幼孙,出门打出租车回老家去,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决不在三媳妇家多呆一分一秒,他要保全自己的尊严。(这是他几年后聊天告诉我的心里话)
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三媳妇娘家也是泥腿子进城的同阶层,大家都一样善良。他们与三媳妇相处融洽,与亲家一见如故,这才放下心来愉快耍了20天,又匆匆返程——那边老家两姐弟已招架不住大人不在家的杂乱局面。
公婆在老家继续干农活,做家务,带孙娃;继续舍不得为自己多花一分钱,倾尽所有补贴在儿孙身上。日子就这样平静过去……
好景不长,2010年婆婆查出肺癌需要治疗和照顾,他们被迫轮流住进几个儿子家,不定期去医院看病治疗。在此期间,公公一直24小时陪伴和照顾婆婆,给我们子辈减轻了很大的护理负担。
2012年婆婆去世,公公独自轮流住进几个儿子家养老。
公公一辈子心肠好,但脾气暴躁。好脾气的婆婆生前一直尽量容忍他的坏脾气,儿子们多少也遗传了公公的性格。自从独自轮流住儿子家,后辈都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公公能跟后辈说话机会不多。即使说得上话,两代人也几乎没什么共同语言。公公平时常以电视为伴,或躺床上打盹儿度日,每天也下楼在小区走走,有时去大街上逛逛,买点小零小碎。
公公过去恬静的田园生活早已不复存在,也离开了老家到处是熟人的环境。没有了几十年的老友,失去了相濡以沫的老妻。他的生活交际圈子日趋封闭,有时在每个儿子家小区里短暂认识几个新朋友,隔几月又因搬走而失散。
公公的养老生活,表面上看起来衣食住行,生病住院都不愁,但他很多时候不快乐——他追求的不只是物质基础,他想在精神生活上有更高要求。但后辈都忙于生计而无暇顾及,甚至有意无意忽视了他精神上的痛苦。
他的余生,一边慢慢收敛自己的脾气;一边痛悔诉说以前暴躁对待婆婆的往事;一边痛恨哪个家人对他说的某句话语气轻慢;一边重复述说过去几十年生活中的恩怨往事。
他比普通人更敏感,非常关注细节,常于细微处观察分析后辈对他的心理状态。公公曾夸我平时吃饭常把好菜放在他面前,他说这个细节证明我对他有孝心。其实那只是所有中国妇女的传统本能而已。
他是骄傲自负、执拗固执的。
作为五十年代的初中生,乡上难得的公务员,他感觉自己比乡民高人一等。公公没有当过干部,只在待遇上走的干部系列工资,他一辈子就以“蔡老干部”自称。他不在乎吃穿,偏要在乎后辈们对他语言和语气上的尊敬,活在自己“蔡老干部”的认知里,不肯做丝毫妥协。
他是心胸不广、有仇报仇。
公公可以为某件陈年往事一直生气多年,家人怎么开导也不行。如果别人负了他,他至死也不能宽恕。他的口头禅是同归于尽,每每也被我们诟病。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老家的人缘没有婆婆的人缘好。
他是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的。
少时家穷,父母无力供养他上初中。公公的大姐曾供养他读三年初中的学费和住宿费,他因此念了一辈子大姐的好,一生都在报大姐的恩,到死也没有报完。平时其他亲戚朋友对他但凡有一分好,他也要加倍偿还。
他是啰嗦健谈、感情丰富的。
因为生活圈子早已退缩,公公可以滔滔不绝一遍遍重复陈年往事,来打发无聊的日子。说到逝去老伴儿动情处,常红了眼睛,又招致后人不满。大家都觉得男子汉怎能哭哭啼啼,要坚强,其实谁规定了男儿有泪不轻弹?
他是心地善良、牵挂儿孙的。
儿孙太多,公公一生关注的儿孙烦心事也太多。他到死都想拒绝四儿在他生前来探望他,生怕影响四儿打工的收入。
他是重男轻女,睁眼说瞎话的。
很早以前,公公曾在我面前说过女的就是煮饭带娃不挣钱的,说我福气好,结婚后得了他儿子几套房,气得我简直无话可说。
他是节约成性,一辈子不乱花一分钱的。
公公从来舍不得下馆子吃饭,买双10元钱的凉鞋要穿好几年,到死都还舍不得丢。平时经常拒绝后人给他买衣物,总说怕到死都穿不烂,浪费钱。
他是对后辈大方到令人动容的。
大哥大嫂和我们夫妇的工作有编制,他非常放心。二哥和四弟两家常年打工,公公历来特别心疼。平时二哥和四弟家遇到有人生病、孩子交学费或买房需要用钱时,公公尽管积蓄不多,也一次次慷慨解囊支持。他还重金奖励读书成绩好的孙辈,我上大学的儿子就得过两次他爷爷颁发的奖学金:一次500元,一次1000元。
临了,公公终究还是形单影只,茕茕独立的。
年轻时公公在老家是倔强风光的,到老来他在儿子家是孤独寂寞的。他每年在几个儿子家搬来搬去,哪里都是他的家,哪里也都不是他的家!他回不去了老家自己的家,也回不去了与老伴儿相濡以沫的家——这也是每个人老了之后的宿命。
公公平时最爱看黄梅戏,常在电视上找黄梅戏却不尽兴。2019年的暑假,我在家闲着没事发现手机上可以搜出很多黄梅戏视频,就帮他搜了一些黄梅戏看。他天天过足了黄梅戏瘾,还反复观看《孟姜女哭长城》。我曾想教他自己用手机搜索,可惜他老眼昏花,手指颤抖,一根手指按下去,扫到一片字母。
公公平时最喜欢逗小孩子。2020年春节,他在大儿家过得最开心。当时他的大孙女带着几个月大的小孩也回来住娘家,我们有时给他打电话问候,听他眉飞色舞的声音就知道他正享受着儿孙绕膝,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
而这些只是他最后的荣光,2020年元旦,他查出了肺癌,知道他心理脆弱,至死我们都瞒着他实情。
病情发展太快,公公夜不能寐地痛苦,给后人的护理增加了难度。他在郫都区人民医院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个多月,遭遇了几天无良护工不负责。家人辞退护工轮班守候,连远在新疆的四儿也请了假赶回来护理。其余亲人频频去探望,所有医护人员都感叹蔡大爷福气好。他在生命中最后几十天应该感到不孤独,可惜无人能分担他的痛苦。
公公说着想早点和老伴相聚言不由衷的话,却渴望多活一分一秒。他去世前一天吞咽已极其困难,水米不进,他的四儿劝他不吃药,他仍努力最后一次吞下医生开的药——他想抓住所有生的机会。
公公住院不久就因癌细胞侵袭声带致声音嘶哑。他去世前几天仍哑声问我,他的嗓子什么时候可以恢复?我只能勉强掩饰过去。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也哑声问我他怎么回老家,而他已不能活着回去。
2020年5月底,公公的骨灰终于回到了老家。他的丧事在老家办得非常热闹,只是他已不能亲眼目睹。我在老家参加丧事那三天,看到公公的遗像,想起他生前种种,一阵阵情难自禁,湿了眼眶。
记得在郫都区人民医院帮公公办理最后一次出院手续,有青年在同一窗口办理老婆生孩子出院手续。我当时也泪眼朦胧,感叹有人忙着生的喜悦,有人不情不愿地死去。尽管生老病死是客观规律,只有亲临其境且年龄足够大,才能真切体会到人生的残酷。我从公公的余生仿佛看到了我们以后生活的影子!前十几年我爷爷奶奶去世时,我还年轻,对人生无常的认识还肤浅得可怜。
最近我知道了我儿子的女友个子也小,我有一丝担心以后会不会影响他们下一代身高。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深深理解并释怀了当初公公为什么要介意我的身高。
只有我跟他处在同样环境的同等身份,我才能完全体会他为人父母对子女的心情。
我想能有机会再陪公公在小区里走走,和他聊聊当初;我想陪他说说话,谈谈我现在也为人父母,担忧成年子女婚嫁的心态。只是——再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