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本深长篇小说《桃花床》(62)情之痕
62、情之痕
那天,林梅从证券交易所出来,抛了股票,准备狠狠心挥霍一把,一出门却遇见了她从前的一个恋人。
林梅几乎认不出那男人来了,七八年不见,那人怎么突然变成个小老头儿了!戴了一副近视眼镜,腰背都有些佝偻了,目光迷迷瞪瞪的,并不是林梅认出他的,而是林梅感觉出他的。
当时林梅正闷头走着,就听一个男人同修自行车的师傅拉呱着,声音好熟悉。修车师傅说:“这车子太旧啦,不好修啦。”那男人说:“能修一修就修一修,凑合着骑吧。”
林梅从那辆破自行车才注意到了那个人。那辆自行车也真的是太破了,即使丢到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偷。就在那瞬间,那男人也看见了林梅。他穿得很马虎。而处在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一般总是要讲究点风度仪表的。
两个人都愣住了。
两手满是油泥和灰土的他嘴巴翕开,样子有几分尴尬,几分窘迫:“林梅?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了……你还好吧?”
“还就那样。”林梅望着他像望着一个遥远的梦,无法从他身上寻觅过去那个他的影子了。
当年她是爱着他的,属于暗恋。她多次想对他表明心迹,但每每因怯懦而止步。有天,她下了好大的决心要跟他挑明。她打算请他来她宿舍里作客。当两只玻璃高脚杯里斟满了红色的葡萄酒,当她和他举起那两只杯子的时候,许多藏在心里的话不就好说得多了?这主意不错。她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忙碌,做了一桌子菜,摆好了两只高脚杯,然后跑到电话亭给他拨电话,那天他正好在家。他问她有什么事。这一问,她倒哑巴了,随口说了句:“……哦,想顺便问问有我的信没有。”
他说:“好像没见着。”
再往下她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却不愿搁下电话。
他感觉到了她的迟疑:“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哦,没什么事……那再见。”她慌张地压了电话。
林梅一放下电话就后悔得要死。该说的话竟然一句都没说。她沮丧地回到宿舍里,枯坐桌旁,对着满满一桌子菜呆呆地发愣,心里正骂自己好没用的,就听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敲得很文雅。林梅一开门便愣住了,来人正是他,他手里捏了一封信说:“巧了,你刚压了电话,送信的就来了,正好有你一封信。没准儿挺要紧的信呢,正好顺路,我就给你捎过来了。”
“噢,快进来坐吧。”
他进了她的宿舍,望望一桌子的酒菜和两只高脚杯,忽然犹豫了:“你有客人啊?那我改天再来吧。”
“其实也没什么客人……”她的慌乱让他更觉得她似乎故意在掩饰什么。
“做了这么多菜,还说没客人,我就不打扰了。”他知趣地告辞,转身便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来找她。说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对象,他觉得那女的性格叫人有点受不了,他很有点拿不定主意,想请教她。他的意思无非是想借这由头同林梅好好沟通一下。却反倒使她把自己掩藏起来了。她说她认得那女的,人挺好的。他告辞的时候,恍惚一丝若有所失的样子。没过久,他就结婚了。
岁月荏苒,英俊小生摇身一变,便成了眼前这小老头儿模样,这一切真的是恍如一梦啊!
站在马路边寒暄了一阵,林梅便提议找个地方去坐坐。这提议使那男人情绪有点活跃了,但蓦然间又现出一丝犹豫。
林梅问:“怎么,另有约会?”
他一声苦笑:“你觉得我会有那么多朋友吗?”
他们进了就近的一家餐馆,在一处僻静角落里坐下来。还不到正点,客人稀稀落落。
“喝点儿什么?”她问。
“我从不喝酒。这你知道的啊。”
“来点儿啤酒吧?”
“好,就一杯。”
她替他要了一杯啤酒,也为自己要了一杯。他喝下了一杯啤酒之后,倦意的脸上渐渐泛出些儿红润。举动也不像方才拘束了,他跟她说起了琐碎的日子:职称,工资,兼课,考核,柴米油盐,吃喝拉撒……社会太复杂,人事关系也太复杂,互相嫉恨,互相拆台,他人即地狱。即使你不招惹别人,别人也不放过你,四面暗藏着杀机,你还没一点儿感觉呢,其实已腹背受敌,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了……林梅听着他喃喃,却总是不由得走神。她记忆之中的他决不是面前这个被琐屑的生活挤压得爬下的男人。那男人感觉到她在走神儿,便知趣地收住了话题,目光里剩了惴惴不安。
“你终于是找了个好老公。”他听说过秦文轩的名气。
“什么叫好老公啊?”
“像秦文轩那样的人还不算是啊?”
她摇摇头:“其实我们也少不了闹矛盾的。”
“谁家都一样。”他说,“你就拿我说吧,我明知道我老婆在外面就有外遇,可还得凑合着过。”
“你真能容忍得了她?”
“这就看你怎么看这问题了。受不了又能怎么样呢?”他望着眼前的桌面嘟囔,“人家在银行系统工作,工资比我高。我在她面前说话腰都直不起来。”
至此,林梅一点谈兴都没有了。
“林梅,我不知道你……你怎么看我?”
“哦,没怎么,”她疲倦地一笑,“今天觉得有点累。”
林梅叫了服务生过来买单,他不让她买单,从两只兜里掏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掏出来。最后还是林梅买了单。
在门口分手的时候,她看着他的锈迹斑斓的单车:“你这辆单车也真该换换了。”
“再说吧,还能骑……”他对待单车的态度就像对待生活的态度。
从那天邂逅,她眼前晃动着他那落魄的身影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过了两天,那男人打了电话来说要请她吃饭,还在上次的老地方。林梅连想也没想便借故一口回绝了。